康熙卻笑了起來,說道:“你要錢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我一點兒也不知道。”


    韋小寶又道:“小桂子該死!”臉上卻有得色,心道:“做官的人伸手拿錢,怎能讓你做皇帝的知道?你在我手下人之中派了探子,隻能查到我敢不敢造反。你妹夫右手收錢,左手入袋,連你大妹子也不知道,你這大舅子就萬萬查不到了。”他嘴裏自稱“奴才”,心中卻自居“妹夫”。


    康熙沉吟半晌,道:“你這番忠君愛民之心,倒也難得。這樣罷,你捐一百五十萬兩銀子出來,我再省五十萬兩,咱君臣湊乎湊乎,弄個二百萬兩。台灣災民約有一萬幾千戶,每家分得一百多兩,那也豐裕得很了。”


    韋小寶一時衝動,慷慨捐輸,心中正感肉痛,已在後悔,聽康熙給他省了五十萬兩,登時大喜,忙道:“是,是。皇上愛民如子,老天爺保佑皇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康熙為了台灣災重,這半天來一直心中難受,這時憑空得了這一大筆錢,甚是高興,微笑道:“也保佑你升官發財,多福多壽。”


    韋小寶笑道:“多謝萬歲爺金口。奴才升官發財,多福多壽,全憑皇上恩賜。再說,奴才這兩筆錢,本來都是台灣人的,還給了台灣百姓,也不過是完璧歸……歸台而已。”康熙哈哈大笑,說道:“完璧歸趙的成語,他媽的給你改成了完璧歸台。”韋小寶道:“是,是完璧歸趙,剛才一時想不起這個‘趙’字來。趙錢孫李,周吳陳王。百家姓上姓趙的排名第一,難怪他們這麽發達,原來完璧什麽的,都歸了他趙家的。”


    康熙更加好笑,心想此人“不學有術”,也教不了他許多,笑道:“很是,很是。有句成語,叫做‘韋編三絕’,說你韋家的人讀書用功,學問很好。你們姓韋的,可也了不起得很哪。”韋小寶道:“奴才的學問可差勁得很了,對不起姓韋的老祖宗。”


    (按:“韋編三絕”中的“韋”字,本來是指穿連竹簡的皮條,古人讀書讀竹簡,連皮條也讀斷三次,可見用功。康熙故意歪解,拿來跟韋小寶開玩笑。)康熙道:“這次去台灣賑災的事……”本想順理成章,就派了他去,轉念一想:“此人捐了這大筆銀子出來,不過跟我講義氣,未必真有什麽愛民之心,隻怕一出宮門,立刻就後悔了。他到台灣,散發了二百萬兩銀子賑災,多半要收迴本錢,以免損失,說不定還要加一加二,作為利息。”他是韋小寶的知己,當即改口:“……很是易辦,不用你親自去。小桂子,你的一等鹿鼎公,也不用降級了。咱們外甥點燈籠,照舊罷。”


    韋小寶跪下謝恩,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說道:“奴才捐這點銀子,不過是完璧歸……歸趙錢孫李,皇上就當是功勞。皇上減膳減衣,那是真正省出來的,才叫不容易呢。”


    康熙搖頭道:“不對。我宮裏的一切使用,每一兩銀子都是來自天下百姓。百姓供養我錦衣玉食。我君臨萬民,就當盡心竭力,為百姓辦事。你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我食民之祿,就當忠民之事。古書上說:‘四海困窮,則天祿永終。’如果百姓窮困,那就是皇帝不好,上天震怒,我這皇帝也做不成了。”韋小寶道:“那是決計不會的,萬萬不會的。”


    康熙道:“你做大臣,出於我的恩典。我做皇帝,出於上天的恩典。你辦事不忠,我砍你的腦袋。我不做好皇帝,上天就會另外換一個人來做。《尚書》有雲:‘皇天後土,改厥元子。’‘元子’就是皇帝,皇帝做不好,上天會攆了他的。”韋小寶道:“是,是。你叫做小玄子,原來玄子就是皇帝。”康熙道:“這個‘玄’字,跟那個‘元’字不同。”


    韋小寶道:“是,是。”心想:“圓子湯團,都差不多。”反正他什麽“元”字“玄”字都不識,也不用費神分辨了。


    康熙從桌上拿起一本書來,說道:“浙江巡撫進呈了一本書,叫做《明夷待訪錄》,是一個浙江人黃梨洲新近做的。浙江巡撫奏稱書中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言語,要嚴加查辦。我剛才看了這書,卻覺得很有道理,已批示浙江巡撫不必多事。”說著翻開書來,說道:“他書中說,為君乃以‘一人奉天下’,非為‘天下奉一人’,這意思說得很好。他又說:‘天子所是未必是,天子所非未必非。’這也很對。人孰無過?天子也是人,那有一做了皇帝,就‘什麽都是對、永遠不會錯’之理?”康熙說了一會,見韋小寶雖連聲稱是,臉上卻盡是迷惘之色,不由得啞然失笑,心想:“我跟這小流氓說大道理,他那裏理會得?再說下去,恐怕他要嗬欠連連了。”於是左手一揮,道:“你去罷。”


    右手仍拿著那本書,口中誦讀:“‘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韋小寶聽得莫名其妙,但皇帝正在讀書,又連連讚好,豈可不侍候捧場?見康熙放下書來,便問:“皇上,不知這書裏說的是什麽?有什麽好?”


    康熙道:“他說做皇帝的人,叫天下的人不可自私,不可自利,隻有他皇帝一人可以自私自利,而他皇帝的大私,卻居然說是天下的大公。這做皇帝的起初心中也覺不對,有些兒慚愧,到得後來,習慣成自然,竟以為自己很對,旁人都錯了。”


    韋小寶道:“這人說的是壞皇帝,像皇上這樣鳥生魚湯,他說的就不對了。”康熙道:“嘿嘿!做皇帝的,人人都自以為是鳥生魚湯,那一個是自認桀紂昏君的?何況每個昏君身邊,定有許多歌功頌德的無恥大臣,把昏君都捧成了鳥生魚湯。”韋小寶笑道:“幸虧皇上是貨真價實、劃一不二的鳥生魚湯,否則的話,奴才可成了無恥大臣啦。”


    康熙左足在地下一頓,笑道:“你有恥得很,滾你有恥的蛋罷!”


    韋小寶道:“皇上,奴才向你求個恩典,請皇上準奴才的假,迴揚州去瞧瞧我娘。”


    康熙微笑道:“你有這番孝心,那是應該的。再說,‘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原該迴去風光風光才是。你早去早迴,把娘接到北京來住罷。我吩咐人寫旨,給你娘一品太夫人的誥封。你死了的老子叫什麽名字,去呈報了吏部,一並追贈官職。這件事上次你迴揚州,就該辦了,剛好碰到吳三桂造反,耽擱了下來。”他想韋小寶多半不知他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這時也不必查問。康熙雖然英明,這件事卻還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韋小寶固然不知父親的名字如何寫法,其實連父親是誰也不知道。


    韋小寶謝了恩,出得宮門,迴去府中取了一百五十萬兩銀票,到戶部銀庫繳納;去兵部繳了“撫遠大將軍”的兵符印信;又請蘇荃替自己父親取了個名字,連祖宗三代,一並由小老婆取名,繕寫清楚,交了給吏部專管封贈、襲蔭、土司嗣職事務的“驗封司”郎中。


    諸事辦妥,收拾起行。韋小寶在朝中人緣既好,又聖眷方隆,王公大臣送行宴會,自有種種熱鬧。他臨行時想起一百五十萬兩銀子捐得肉痛,又派親兵去向鄭克塽討了一萬多兩銀子的“舊欠”,這才出京。


    從旱路到了通州,轉車換船,自運河向南,經天津、臨清、渡黃河、經濟寧。這一日將到淮陰,官船泊在泗陽集過夜。


    韋小寶在舟中和七個夫人用過晚膳後坐著閑談。蘇荃說道:“小寶,明兒咱們就到淮陰了。古時候有一個人,爵封淮陰侯……”韋小寶道:“嗯,他的官沒我大。”蘇荃微笑道:“那倒不然。他封過王,封的是齊王。後來皇帝怕他造反,削了他的王爵,改封為淮陰侯。這人姓韓名信,大大的有名。”韋小寶一拍大腿,道:“那我知道。‘蕭何月下追韓信’、‘十麵埋伏,霸王別虞姬’,那些戲文裏都是有的。”蘇荃道:“正是。這人本事很大,功勞也很大,連楚霸王那樣的英雄,都敗在他手裏。隻可惜下場不好,給皇帝和皇後殺了。”韋小寶歎道:“可惜!可惜!皇帝為什麽殺他?他要造反嗎?”蘇荃搖頭道:“沒有,他沒造反。皇帝忌他本事了得,生怕他造反。”韋小寶道:“幸虧我本事起碼得緊,皇上什麽都強過我的,因此不會忌我。我隻有一件事強過皇上,除此之外,什麽都萬萬不及。”


    曾柔問道:“你那一件事強過皇帝了?”韋小寶道:“我有七個如花如玉的夫人,天下再也找不出第八個這樣美貌的女子來。皇上洪福齊天,我韋小寶是豔福齊天。咱君臣二人各齊各的,各有所齊。”他厚了臉皮胡吹,七個夫人笑聲不絕。


    方怡笑道:“皇帝是洪福齊天,你是齊天大聖。”韋小寶道:“對,我是水簾洞裏的美猴王,率領一批猴婆子、猴子猴孫,過那逍遙自在的日子。”


    正說笑間,艙外家人朗聲說道:“啟稟公爺,有客人求見。”丫鬟拿進四張拜帖。蘇荃接過來看了,輕聲道:“客人是顧炎武、查繼佐、黃梨洲、呂留良四位。”韋小寶道:“是顧先生他們,那是非見不可的。”吩咐家丁,接待客人在大船船艙中奉茶,當即換了衣衫,過去相見。


    顧、查、呂三人當年在揚州為吳之榮所捕,險些性命不保,幸得韋小寶相救。那黃梨洲卻是初會。呂留良身後跟著兩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是他的兒子呂葆中、呂毅中。行禮相見後,分賓主坐下,呂葆中、呂毅中站在父親背後。


    顧炎武低聲道:“韋香主,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拜訪,有件大事相商。泗陽集上耳目眾多,言談不便。可否請你吩咐將座舟駛出數裏,泊於僻靜無人之處,然後再談?”


    顧炎武當年在河間府殺龜大會之中,曾受推為各路英雄的總軍師,在江湖中聲譽甚隆,韋小寶對他一向佩服,當即答應,迴去向蘇荃等人說了。


    蘇荃道:“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的座船跟著過去,有什麽事情,也好有接應。”


    韋小寶想到要跟著顧炎武等到“僻靜無人之處”,心下本有些惴惴,有七個夫人隨後保駕,就穩妥得多了,連聲叫好,吩咐船夫將兩艘船向南駛去,說是要在運河中風景清雅的所在飲酒賞月,韋公爺雅興來時,說不定要作幾首好詩,其餘從舟仍泊在泗陽集等候。


    韋小寶迴到大船中陪客。兩舟南航七八裏,眼見兩岸平野空闊,皓月在天,四望無人,韋小寶吩咐下錨停泊,叫大船上的舟子和侍從都到後舟中去,以免礙了韋公爺和六位才子的詩興。


    待舟中更無旁人,顧炎武等這才又再申謝當年相救的大德。韋小寶謙遜一番,跟著說起吳六奇和陳近南先後遭害的經過,眾人相對唏噓不已。


    顧炎武道:“江湖上流言紛紛,都說韋香主貪圖富貴,戕師求榮。呂兄、查兄和兄弟幾人,卻知決計不確。想我們三人和韋香主素不相識,韋香主竟肯幹冒奇險,殺了吳之榮那廝,救得我們性命,以這般義薄雲天的性情,怎能去殺害恩師?”


    查繼佐道:“我們聽江湖上朋友說起此事的時候,總是竭力為韋香主分辯。他們卻說,韃子皇帝聖旨中都這樣說,難道還有假的?可是韋香主身在曹營心在漢,種種作為也不能跟外人明言。自來英雄豪傑,均須任勞任怨。以周公大聖大賢,尚有管蔡之流言,何況旁人?因此韋香主也不必放在心上。”韋小寶聽不懂他說什麽周公管蔡,隻有唯唯喏喏。


    呂留良道:“韋香主苦心孤詣,謀幹大事,原也不必在這時求天下人諒解。隻要最後做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出來,大家自會明白先前是錯怪了你。”


    韋小寶心想:“我會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做出來?啊喲,不好,他們又是來勸我行刺皇上。怎麽跟他們來個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門兒給閂上了。”說道:“兄弟本事是沒有的,學問更加沒有,做出事來,總是兩麵不討好。兄弟灰心得很,這次是告老還鄉,以後是什麽事都不幹了。”


    呂毅中見他年紀比自己還小著一兩歲,居然說什麽“告老還鄉”,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顧炎武等也都覺得好笑,相顧莞爾。


    黃梨洲微笑道:“韋香主英雄年少,前途不可限量。無知之徒的一時誤會,那也不必計較。”韋小寶道:“這個較是要計一計的。黃先生,你作了一部好書,叫做……叫做明……明阿姨什麽什麽花花綠綠的?”黃梨洲大為奇怪:“這人目不識丁,怎會知道我這部書?”說道:“是《明夷待訪錄》。”韋小寶道:“是了,是了。你這部書中講到有個美貌姑娘,叫作明明阿姨嗎?又有許多話痛罵皇帝的,是不是?”


    黃梨洲等都吃了一驚,均想:“連這人都知道了,隻怕又是一場大大的文字獄。”


    顧炎武道:“也不是罵皇帝。黃兄這部著作見解精辟,說明為君之道,該當如何。”


    韋小寶道:“是啊。皇上這些日子中天天讀黃先生這部書,不住讚你做得好,括括叫,說不定要請你去做狀元,做宰相。”黃梨洲道:“韋香主取笑了,那有此事?”韋小寶於是將康熙如何大讚《明夷待訪錄》一事說了,眾人這才放心。黃梨洲道:“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


    韋小寶乘機說道:“是啊。小皇帝說,他雖不是鳥生魚湯,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也不見得差勁了,說不定還好些。他做皇帝,天下百姓的日子,就過的比明朝的時候好。不過做人嘛,總歸愛自稱自讚,兄弟沒學問,沒見識,也不知道他的話對不對。”


    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皇帝崇禎,若不是殘忍暴虐,便是昏庸胡塗,比之康熙,人人天差地遠。他四人是當代大儒,熟知史事,不願抹煞了良心說假話,不由得都默默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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