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府中家宴,七位夫人見他笑咪咪的興致極高,談笑風生,一反近日來愁眉不展的情狀,都問:“什麽事這樣開心?”韋小寶微笑道:“天機不可泄漏。”公主問:“皇帝哥哥升了你的官嗎?”曾柔問:“賭錢大贏了?”雙兒問:“天地會的事沒麻煩了嗎?”阿珂道:“呸,這家夥定是又看中了誰家姑娘,想娶來做第八房夫人。”韋小寶不住搖頭。


    眾夫人問得緊了,韋小寶說道:“我本來不想說的,你們一定要問,隻好說了出來。”七位夫人停箸傾聽。韋小寶正色道:“我做了大官、封了公爵,一字不識,實在太也不成樣子。打從明兒起,我要讀書作文章,考狀元做翰林了。”


    七位夫人麵麵相覷,跟著哄堂大笑。大家都知這位夫君殺人放火、偷搶拐騙,什麽事都幹,天下唯有一件事是決計不幹的,那就是讀書識字。


    次日一早,順天府來拜,說道奉到上官諭示,得悉皇上委派韋公爺查究忠誠伯馮錫範失蹤一事,特地前來侍候,聽取進止。


    韋小寶皺起眉頭,問道:“你順天府衙門捕快公差很多,這些天來查到了什麽線索?”


    那知府道:“迴公爺:馮伯爵失蹤,事情十分蹺蹊,卑職連日督率捕快,明查暗訪,沒得到絲毫線索,實在著急得不得了。今日得知皇上特旨,欽命韋公爺主持,卑職可比連升三級還要高興。韋公爺是本朝第一位英明能幹大臣,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不論多麽棘手的大事一到公爺手裏,立刻迎刃而解。卑職得能侍候公爺辦這件案子,那真是祖宗積德。卑職衙門裏人人額手稱慶,都說這下子可好了,我們大樹底下好遮蔭。韋公爺出馬,連羅刹鬼子也給打得落荒而逃,還怕查不到馮伯爺的下落麽?”


    韋小寶聽這知府諛詞潮湧,說得十分好聽,其實卻是將責任都推到了自己肩頭,心想:“那馮錫範的屍首不知藏在那裏,今晚可得用化屍粉化了,別讓把柄落在人家手裏。隻要沒證據,誰也賴不到我頭上。其實這屍首早該化了,這幾天太忙,沒想到這件事。但皇上麵前又怎生交代?皇上交下來的差使,我小桂子不是吹牛,可從來沒有一件不能交差的。”


    那知府又道:“忠誠伯夫人天天派人到卑職衙門來,坐在衙門裏不走,等著要人。卑職當真難以應付。昨天馮府裏又來報案,說伯爺的一名小妾叫什麽蘭香的,跟著一名馬夫逃走了,卷去了不少金銀首飾。倘若忠誠伯再不現身,隻怕家裏的妾室婢仆,要走得一個也不剩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這馮錫範不知躲在那裏風流快活,你多派人手,到各處窯子裏查查。他吃喝嫖賭的不迴家,小老婆跟人逃走了,也算活該。”那知府道:“是,是。按理說,馮伯爺倘若在花街柳巷玩耍,這許多日子下來,也該迴去了。”韋小寶道:“那也難說得很。馮錫範這家夥是個老色鬼,可不像老兄這麽正人君子,逛窯子隻逛這麽一天半晚。”那知府忙陪笑道:“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正在這時,忠誠伯馮夫人差了她兄弟送了八色禮物來,說要向韋公爺磕頭,多謝韋公爺出力查案。韋小寶吩咐擋駕不見,禮物也不收。


    親兵迴報:“迴大人:馮家的來人好生無禮,臨去時不住冷笑,說什麽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又說皇上已知道了這件事,終究會水落石出,旁人別想隻手遮天,瞞過了聖明天子。迴大人:這人膽敢到咱們門口撒野,小的當時就想給他幾個耳括子。”當日法場換人,這名親兵也曾參預其事,聽得馮府來人說話厲害,似乎已猜到了內情,不由得心中發毛。


    韋小寶做賊心虛,不由得臉色微變,心想:“這般鬧下去,隻怕西洋鏡非拆穿不可。你奶奶,馮錫範自己也給老子殺了,難道老子還怕你一個死鬼的老婆?”


    突然間想到了一個主意,登時笑容滿麵,向那知府道:“貴府不忙走,你在這裏等一會兒。”迴入內堂,叫來親兵隊長,吩咐如此如此。那隊長應命而去。


    韋小寶迴到大廳,說道:“皇上差我辦這件事,咱們做奴才的,自當盡心竭力,報答聖主。咱們這就到馮家去踏勘踏勘。”那知府一愕,心想:“忠誠伯失蹤,他家有什麽好踏勘的?”口中連聲答應。韋小寶道:“這樁案子十分棘手,咱們把馮家的大小人等一個個仔細盤問,說不定會有些眉目。”那知府道:“是,公爺所見極是。卑職愚蠢得緊,始終見不及此。”


    其實以他小小一個知府,又怎敢去忠誠伯府詳加查問?其實順天府衙門中自上至下,人人都知馮錫範是撫遠大將軍韋公爺的死對頭,此人失蹤,十之八九是韋公爺派人害死了。韋公爺是當朝第一大紅人,手掌兵權印把子,那一個膽邊生毛,敢去老虎頭上拍蒼蠅?辦理這件案子,誰也不會認真,隻盼能拖延日子,最後不了了之。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害死了馮伯爵,還要去為難他的家人。那馮夫人也真太不識相,派人上門來胡說八道,也難怪韋公爺生氣。”


    韋小寶會同順天府知府,坐了八人大轎,來到忠誠伯府,隻見數百名親兵早已四下裏團團圍住。進入府中,親兵隊長上前稟報:“迴大人:馮家家人男女一共七十九口,都在西廳侍候大人問話。”韋小寶點點頭。那隊長又道:“迴大人:公堂設在東廳。”


    韋小寶來到東廳,見審堂的公案已經擺好,於是居中坐下,要知府在下首坐著相陪。


    親兵帶了一個年輕女子過來,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生得姿首不惡,嫋嫋娜娜的在公堂前跪下。韋小寶問道:“你是誰?”那女子道:“賤妾是伯爵大人的第五房小妾。”


    韋小寶笑道:“請坐,你向我跪下可不敢當。”那女子遲遲不敢起身。韋小寶站起身笑道:“你不起來,我可要向你下跪了。”那女子嫣然一笑,站了起來。韋小寶這才坐下。


    那知府心想:“韋公爺對馮家的人倒不兇惡,隻不過色迷迷的太不莊重。”


    韋小寶問道:“你叫什麽名字?”那女子道:“我叫菊芳。”韋小寶鼻子嗅了幾下,笑道:“好名字!怪不得你一進來,這裏就是一股菊花香。”菊芳又是一笑,嬌聲道:“公爺取笑了。”韋小寶搖頭擺腦的向她瞧了半晌,問道:“聽說貴府逃走了一個姨娘?”菊芳道:“是啊。她叫蘭香。哼,這賤人好不要臉。”韋小寶道:“老公忽然不見了,跟了第二個男人,嗯,倒也情有可原,未可……未可……”轉頭問知府道:“未可什麽非哪?”那知府道:“迴公爺:是未可厚非。”


    韋小寶哈哈一笑,道:“對了,未可厚非。菊芳姊姊,你怎麽又不逃啊?”知府聽了,登時蹙起眉頭,心想:“這可越來越不成話了,怎麽‘姊姊’二字都叫了出來?”菊芳低下頭去,卻向韋小寶拋了個媚眼。


    韋小寶大樂,宛然是逛窯子的風光,笑問:“你會不會唱〈十……〉”話到口邊,總算縮得快,轉頭吩咐親兵:“賞這位菊芳姑娘二十兩銀子。”幾名親兵齊聲答應,叫道:“大人有賞。謝賞!”菊芳盈盈萬福,媚聲道:“多謝大爺!”原來她本是堂子裏妓女出身,人家一賞錢,她習慣成自然,把“公爺”叫成了“大爺”。


    韋小寶逐一叫了馮家的家人來盤問,都是女的,年輕貌美的胡調一番,老醜的則罵上一頓,說她們沒好好侍候伯爵,以致他出門去風流快活,不肯迴家。


    問得小半個時辰,親兵隊長走進廳來,往韋小寶身後一站。韋小寶又胡亂問了兩個人,站起身來,說道:“咱們去各處瞧瞧。”帶著知府、順天府的文案、捕快頭目、親兵,一間間廳堂、房間查將過去。


    查到第三進西偏房裏,眾親兵照例翻箱倒籠的搜查。一名親兵突然“啊”的一聲,從箱子底下搜出一柄刀來,刀上有不少幹了的血漬。他一膝半跪,雙手舉刀,說道:“迴大人:查到兇器一把。”


    韋小寶嗯了一聲,道:“再查。”對知府道:“老兄你瞧瞧,刀上的是不是血漬?”知府接過刀來,湊近嗅了嗅,果然隱隱有血腥氣,說道:“迴公爺:好像是血。”韋小寶道:“這刀的刀頭上有個洞,那是什麽刀啊?”順天府的一名文案仔細看一會,道:“迴公爺:這是切草料的鍘刀,是馬廄裏用的。”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如此。”


    親兵隊長吩咐下屬,去挑一擔水來,潑在地下。韋小寶問道:“這幹什麽?”那隊長道:“迴大人:倘若什麽地方掘動過,泥土不實,便會很快滲水進去。”話猶未了,床底下的水迅速滲入土中。眾親兵齊聲歡唿,抬開床來,拿了鶴嘴鋤和鐵鏟掘土,片刻之間,掘了一具屍首出來。


    那具屍身並無腦袋,已然腐臭,顯是死去多日,身上穿的是伯爵公服,那知府一見,便叫了起來:“這……這是馮爵爺!”


    韋小寶問道:“是馮錫範嗎?你怎麽認得?”那知府道:“是,是。須得找到了腦袋,方能定案。”轉頭問身邊的捕快頭目:“這是什麽人住的房子?”


    那頭目道:“小人立刻去問。”去西廳叫了一名馮家人來一問,原來這房本是逃走的蘭香所住。那捕快頭目道:“啟稟公爺,啟稟府台大人:兇刀是馬廄中切草料的鍘刀,拐帶蘭香卷逃的是本府的馬夫邢四,待小人去馬廄查查。”


    眾人到馬廄中去一搜,果然在馬槽之下的土中掘出了一個人頭。請了馮夫人來認屍,確是馮錫範無疑。當下仵作驗定:馮錫範為人刀傷、身首異處而死。


    這時馮府家人都從西廳中放了出來,府中哭聲震天,人人痛罵邢四和蘭香狠心害主。消息傳了出去,不到大半日,北京城裏到處已說得沸沸揚揚。


    那知府又慚愧,又感激,心想若不是韋公爺迅速破案,隻怕自己的前程大大有礙,沒口的稱謝之餘,一麵行下海捕公文,捉拿“戕主逃亡”的邢四和蘭香,一麵申報上司。


    隻有那捕快頭兒心中犯疑,見屍身斷頸處切得整整齊齊,似是快刀所斷,不像是用切草料的鍘刀切的,又見藏屍和藏頭處的泥土甚為新鮮,顯是剛才翻動過的,不是已埋了十多天的模樣。但韋公爺給他破了一件大案,上頭犒賞豐厚,馮府又給了他不少銀子,要他盡快結案,別讓馮府親人到衙門裏出醜露乖,他便有天大的疑心,又怎敢吐露半句?隻是自個兒尋思:“在馮府查案之時,韋公爺的親兵把守各處,誰也不許走動,他們要移屍栽證,那是容易之極。別說要在地下埋一具屍首,就是埋上百兒八十的,那也不是難事。”


    韋小寶拿了順天府知府結案的公文去見康熙,稟報破案詳情。


    康熙微微一笑,說道:“小桂子,你破案的本事不小,人家都讚你是包龍圖轉世哪。”韋小寶道:“那是托了皇上洪福,奴才碰巧破獲而已。”康熙哼了一聲,向他瞪了一眼,冷冷的道:“移花接木的事,跟我的洪福可拉不上幹係。”


    韋小寶嚇了一跳,心想:“皇上怎麽又知道了?”一轉念間,立即明白:“我的親兵隊裏,皇上當然也派下了密探。”正不知如何迴答才是,康熙歎了口氣,說道:“這樣了結,那也很好,也免了外邊物議。隻不過你這般膽大妄為,我可真拿你沒法子了。”


    韋小寶心中一寬,知道皇帝又饒了自己這一遭,當即跪下連連磕頭。


    康熙道:“方今四海升平,兵革不興,你這撫遠大將軍的頭銜,可以去了。”


    韋小寶道:“是,是。”知道這是皇帝懲罰自己的胡鬧,又道:“奴才這一等鹿鼎公,也可以降一降級。”康熙道:“好,就降為二等公罷。”韋小寶道:“奴才胡鬧得緊,心中不安,請皇上降為三等的好了。”


    康熙哈哈大笑,說道:“他媽的,你居然會心中不安,日頭從西方出了。”


    韋小寶聽得“他媽的”三字一出口,知皇帝怒氣已消,站起身來,說道:“奴才良心雖然不多,有總還是有的。”


    康熙點點頭,說道:“就是瞧在你還有點兒良心的份上,否則的話,我早已砍下你的腦袋,去埋在你小老婆阿珂、雙兒的床底下了。”韋小寶急道:“這個萬萬不可。”


    康熙問道:“有什麽不可?”韋小寶道:“阿珂和雙兒,是決計不會跟了馬夫逃走的。”


    康熙笑道:“不跟馬夫,便跟……”說到這裏,便即住口,心想再說下去,未免輕薄無聊,何況韋小寶雖然無法無天,畢竟對己忠心,君臣之間說笑則可,卻不能出言侮辱。一時難以轉口,便不去理他,低頭翻閱案頭的奏章。


    韋小寶垂手在旁侍候,見康熙眉頭微蹙,深有憂色,心想:“皇上也時時不快活。皇帝雖然威風厲害,當真做上了,也不見得有什麽好玩。”


    康熙翻閱了一會奏章,抬起頭來,歎了口長氣。韋小寶道:“皇上有什麽事情,差奴才去辦罷。奴才將功贖罰,報主龍恩。”康熙道:“這一件事,就不能差你了。施琅上奏,說道台灣台風為災,平地水深四尺,百姓房屋損壞,家破人亡,災情很重。”


    韋小寶見他說話時淚光瑩然,心想咱們從小是好朋友,不能不幫他一個忙,說道:“奴才倒有個法子。”康熙道:“什麽法子?”韋小寶道:“不瞞皇上說,奴才在台灣做官的時候,發了一筆小財,最近又向一個台灣財主討得一批舊債。奴才雙手捧著皇上恩賜的破後翻新金飯碗,這一輩子是不會餓飯的了,錢多了也沒用,不如獻了出來,請皇上去撫恤台灣的災民罷。”


    康熙微微一笑,道:“受災人數很多,你這兩筆小財,也不管什麽用。我即刻下旨,宮裏裁減宮女太監,減衣減膳,讓內務府籌劃籌劃,省他四五十萬兩銀子去救濟災民。”


    韋小寶道:“奴才罪該萬死,真正乖乖不得了。”康熙問道:“什麽?”韋小寶道:“奴才做官貪汙,在台灣貪了一百萬兩銀子。最近這筆債,是向鄭克塽討還的,又有一百萬兩……”康熙吃了一驚,說道:“有這麽多?”韋小寶輕輕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罵道:“小桂子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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