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羅刹官兵人人耽心的隻是褲子掉下,毫不抗拒,隨著清兵列隊向東。


    佟國綱笑道:“韋大帥妙計,當真令人欽佩。割斷褲帶,等於在頃刻之間,將二百六十名羅刹官兵盡數雙手反綁了。”韋小寶笑道:“羅刹男人最怕脫褲子,羅刹女人反而不怕,那不是怪得很麽?”佟國綱等人都色迷迷的笑了起來。


    一行人和大軍會合,清軍中推出四百餘門大炮,除下炮衣,炮口對準了羅刹軍。其時羅刹國雖火器犀利,但在東方,卻不及康熙這次有備而戰,以傾國所有大炮的大半調到了尼布楚前線,是以不論兵力火力,都是清軍勝過了數倍。羅刹軍突然見到這許多大炮,都麵麵相覷,大有懼色。統軍將官忙傳令迴城,緊閉城門。清軍卻也並不攻城。


    這時哥薩克騎兵的隊長、副隊長和一名小隊長給雙兒點了穴道,兀自動彈不得。三人猶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空地之上。羅刹眾兵將迴入尼布楚城時十分匆忙,未曾留意,這時在城頭望見,均感詫異,卻都不敢出城相救。過了半個時辰,見這三人仍然呆立不動,便有一隊哥薩克騎兵出城來救,隻行得十餘丈,清軍大炮便轟了數發。守城將軍忙命號兵吹起退軍號,將這隊騎兵召迴,生怕清兵大至,連出城的救兵也失陷了。


    城上城下,兩軍遙見三人定住不動,姿勢怪異。清兵鼓噪大笑,羅刹兵盡皆駭然。


    韋小寶將費要多羅等一行請入中軍帳內,分賓主坐下。韋小寶隻笑嘻嘻的不語。


    費要多羅怒道:“公爵大人,你不用跟我玩把戲,要殺就殺好了。”韋小寶笑道:“我跟你是朋友,為什麽殺你?咱們還是來談劃界的條款罷。”他想此刻對方議界大臣已落入自己掌握之中,不論自己提出什麽條件,對方都難以拒絕。


    不料費要多羅是軍人出身,性子十分倔強,昂然道:“我是你的俘虜,不是對等議界的使節。我處在你的威脅之下,什麽條款都不能談。就算談好了,簽了字,那也無效。”韋小寶道:“為什麽無效?”費要多羅道:“一切條款都是你定的,還談什麽?你不能逼我跟你談判。”韋小寶道:“為什麽不能逼你談判?”費要多羅道:“我決不屈服。你揮刀殺了我,開槍打死我,盡管動手好了。”


    韋小寶笑道:“如果我叫人剝了你的褲子呢?”


    費要多羅大怒,霍地站起,喝道:“你……”隻說得一個“你”字,褲子突然溜下,忙伸手抓住。他的褲帶已給割斷,坐在椅上,不必用手抓住,盛怒中站將起來,卻忘了此事,幸好及時搶救,才沒出醜。帳中清方大官侍從,無不大笑。


    費要多羅氣得臉色雪白,雙手抓住褲帶,神情甚是狼狽,待要說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辭,苦於雙手不能揮舞以助聲勢,要如何慷慨激昂,也勢必有限,重重呸的一聲,坐了下來,說道:“我是羅刹國沙皇陛下的欽使,你不能侮辱我。”


    韋小寶道:“你放心,我不會侮辱你。咱們還是好好來談分劃國界罷。”


    費要多羅從衣袋中取出一塊手帕,包在自己嘴上,繞到腦後打了個結,意思是說決計不談。韋小寶吩咐親兵送上美酒佳肴,擺在桌上,在酒杯中斟了酒,笑道:“請,請,不用客氣。”費要多羅聞到酒菜香味,忍耐不住,解開手帕,舉杯便飲。韋小寶笑道:“侯爵又用嘴巴了?”費要多羅喝酒吃菜,卻不答話,表示嘴巴隻用於吃喝,不作別用。韋小寶不住勸酒,心想把他灌醉了,或許便能叫他屈服,那知費要多羅喝得十幾杯酒,吃了幾塊牛肉,以手帕抹了抹嘴巴,又將自己的嘴綁上了。


    韋小寶見此情形,倒也好笑,命親兵引他到後帳休息,嚴加看守,自和索額圖、佟國綱等人商議對策。


    佟國綱道:“這人如此倔強,堅決不肯在咱們軍中談和,但如就此放了他迴去,卻又於心不甘。”索額圖道:“關得他十天八日,每天在他麵前宰殺羅刹鬼子,瞧他是否還倔強得出?”佟國綱道:“倘若將他逼死了,這事不免弄僵。咱們以武力俘虜對方的議和劃界大臣,皇上說不定會降罪。”索額圖道:“佟公爺說得對,跟他一味硬來,也不是辦法。”


    眾大臣商議良久,苦無善策。今日將費要多羅擒來,雖是一場勝仗,但決非皇上謀和的本意,可說已違背了朝廷大計,一個處理不善,便成為違旨的重罪。說到後來,眾大臣均勸韋小寶還是釋放費要多羅。


    韋小寶道:“好!咱們且扣留他一晚,明天早晨放他便是。”迴入寢帳,踱來踱去的籌思,忽然想起:“先前學諸葛亮火燒盤蛇穀,在雅克薩打了個大勝仗,老子再來學一學周瑜群英會戲蔣幹。”仔細盤算了一會,已有計較。


    迴到中軍帳,請了傳譯的荷蘭教士來,和他密密計議一番;又要他教了二十幾句羅刹話,念得正確無誤;再傳四名將領和親兵隊長來,吩咐如此如此。眾人領命而去。


    費要多羅睡在後帳,心中思潮起伏,一時驚懼,一時悔恨,卻如何睡得著?翻來覆去的挨到半夜,隻聽得帳口鼻息如雷,三名看守的親兵竟然都睡著了。費要多羅心想:“倘若不答允中國蠻子的條款,決計難以脫身。明天惹得那小鬼生起氣來,將我殺了,豈非冤枉?天幸這三名衛兵都睡著了,何不冒險逃走?”躡手躡足的從床上起來,解下斜背的皮條縛在腰間,以免褲子脫落,輕輕走到帳口,隻見三名親兵靠在篷帳的柱子上,睡得正熟。


    他伸手去一名親兵腰間,想拔他佩刀,那親兵突然打個噴嚏。費要多羅大吃一驚,急忙縮手,過了好一會,不見有何動靜,又想去取另一名親兵的佩刀。那親兵忽然伸個懶腰,說了幾句夢話。費要多羅不敢多耽,悄悄走出帳外,幸喜三名親兵均不知覺。


    他走到帳外,縮身陰影之中,見外麵衛兵手提燈籠,執刀巡邏,北、東、南三邊皆有巡兵,隻西邊黑沉沉地似乎無人。於是一步步挨將過去,每見有巡兵走近,便縮身帳篷之後,好在一路向西,都太平無事。剛走到一座大帳之後,突然西邊有一隊巡邏兵過來,費要多羅忙在篷帳後一躲,卻聽得帳中有人說話,說的竟是羅刹話。


    隻聽得那人說道:“公爵大人決意要去攻打莫斯科,也不是不可以,隻不過路途遙遠,十分危險。”費要多羅大驚,當即伏下身子,揭開篷帳的帳腳,往內望去,一望之下,一顆心怦怦亂跳。


    帳內燈火照耀如同白晝,韋小寶全身披掛,穿著戎裝,居中而坐,兩旁站立著十餘員大將,帳下數名親兵手執大刀。韋小寶桌旁站著那作譯員的荷蘭教士,正在跟他說話。


    隻聽韋小寶說羅刹話:“咱們跟費要多羅在這裏喝酒,談判,假的,不是真的話,談了一個月、兩個月,談來談去,都是假的話,大軍偷偷向西。羅刹公主時時接到費要多羅,笨蛋,報告,說正在跟咱們談判,她不怕,天天和甜心跳舞,睡覺。中國大軍突然到了莫斯科城下,進攻,奇怪的進攻,將兩個沙皇、蘇菲亞公主,抓了起來。羅刹人哭了,跪倒,投降!”那荷蘭教士道:“行軍打仗的事,我是不懂的。不過一麵跟羅刹人講和,一麵卻出兵偷襲他們的京城,那不是不講信用嗎?上帝的道理,教訓我們不可欺詐,不可說謊。”韋小寶道:“哈哈,是羅刹人先騙人。大家說好了,雙方衛兵攜帶火器,不可以,他們身上都藏了槍,短的,他們騙人,我們也騙人。他咬我,一口,我咬他,兩口,大大的!”


    那教士嘿的一聲,隔了一會,說道:“我勸公爵大人還是不要打仗的好。兩國開戰,死的都是上帝子民……”韋小寶搖手道:“別多說了。我們隻信菩薩,不信上帝。那個費要多羅如果公平談判,讓中國多占一些土地,本來是可以議和的。可是他一裏土地也不讓。等我們打下了莫斯科,羅刹男人都上天堂、下地獄;女人,做中國人,老婆的。”


    費要多羅越聽越心驚,暗道:“我的上帝,中國蠻子真是無法無天,膽大妄為。”


    隻聽韋小寶又道:“今天我派了一個親兵,在三名哥薩克騎兵隊長的身上,用手指戳了幾下,這三名隊長,不會動了,你見到麽?”那教士道:“我見到的。這是什麽魔術,真正奇怪之極。”韋小寶道:“中國魔術,成吉思汗,傳下來的。成吉思汗用這法子,打得羅刹人跪地投降,我們再用這法子去打他們,羅刹國,又死了!”


    費要多羅心想:“當年蒙古人隻二萬人馬,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天下沒人擋得住,看來定有魔術。東方人古怪得緊,他們又來使這法術,那……那可如何是好?”


    隻聽那教士道:“羅刹人如遠遠開槍,你們的魔術就沒用了。”韋小寶笑道:“是啊,因此我們得假裝在這裏談判,軍隊就去打莫斯科,像小賊一樣,偷進城去。我到過莫斯科,城裏韃靼人很多。咱們的軍隊假扮為韃靼牧人,混進城去,羅刹守軍一定不會發覺。”


    費要多羅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想:“這中國小鬼這條毒計,實在厲害。中國兵喬裝改扮為韃靼牧人,混進我們京城,施展起魔術來,那怎抵擋得住?”他不知雙兒的點穴術是一門高深武功,必須內外功練到上乘境界,方能使用,清軍官兵數萬,會點穴功夫的隻她一人而已。費要多羅卻以為這魔術隻須一經傳授,人人會使,這麽手指一碰,對方就動彈不得,數萬中國兵以此法去偷襲莫斯科,羅刹隻怕要亡國滅種了。


    隻聽那教士道:“公爵大人如要派二萬中國兵偷入莫斯科,用成吉思汗傳下來的魔術製住羅刹軍,那麽要俘虜兩位沙皇和攝政女王,的確可以成功。不過……不過這件事必須十分機密,大軍西行之時,不能讓羅刹人知覺了。公爵大人,今日的羅刹國已十分強大,和當年跟成吉思汗打仗時的羅刹人,是大不相同的。”韋小寶道:“我到過莫斯科,羅刹國的情形都清清楚楚,我們明天一早,放了費要多羅迴去,然後跟他談判,都是假的,他不肯答允的。咱們在這裏多談得一日,中國大軍就近了莫斯科一日路程。”那教士道:“是,是。大人一切要小心,這件事是很危險的。”韋小寶道:“知道了。你不能說出去,不能讓費要多羅起了疑心。你說了,我殺你!”那教士答應了下去。


    韋小寶喝道:“傳王八死雞、豬玀懦夫。”親兵出帳,帶了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進來。韋小寶對二人道:“明天,我派兩隊人去莫斯科,禮物很多很多,送給蘇菲亞公主。路上盜賊多的,多派官兵保護。”華伯斯基道:“從這裏到莫斯科,隻有些小股的韃靼強盜,也不算很兇,公爵大人放心好了。”韋小寶道:“你不知道。韃靼強盜,八九千人一隊,有的二十個一千人,三十個一千人。”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對望了一眼,均有不信之色。


    韋小寶道:“我這兩隊人,分南北兩路去莫斯科,王八死雞領北路的,豬玀懦夫領南路的。兩條路,怎樣的?”華伯斯基道:“從北路走,這裏向西到赤塔,經烏斯烏德,繞過貝加爾大湖的南端,向西經托木斯克、鄂木斯克等城而到莫斯科。”齊洛諾夫道:“南路起初的走法是一樣的,過了貝加爾湖分道,向西南經過哈薩克人居住的地方,一路向西,經奧斯克、烏拉爾斯克等地到莫斯科。”


    韋小寶點頭道:“不錯,是這樣走的。我的禮物、信,由中國使者交給公主,你們兩個帶路。帶得好,有賞,多的。帶得不好,領兵中國將軍,砍下你們的頭。下去罷!”


    兩名羅刹隊長退出後,韋小寶拿起金鈚令箭,發號施令,一個個中國大將躬身接令。費要多羅不知他們說些什麽,但見所有接令的中國大將都神情慷慨激昂,拍胸握拳,指天誓日,顯是向主帥保證,說什麽也要大功告成,有的伸掌在自己頸中一斬,有的拔出匕首在自己胸口虛刺,口中不住說:“莫斯科,莫斯科!”料想是說倘若攻不下莫斯科,寧可自殺。


    韋小寶嘰哩咕嚕說了一番話,四名親兵從桌上拿起一張大地圖,剛好對著費要多羅。


    隻見韋小寶的手指從尼布楚城一路向西移動,沿著一條紅色粗線,直指到一個紅色圓圈。費要多羅雖不識得圖上的中國文字,但一看方位,便知是莫斯科。韋小寶說了一番話,手指又沿著南邊一條線而到莫斯科。費要多羅心想:“這些中國蠻子當真可惡,原來他們處心積慮,早就已預備攻打莫斯科了。”


    韋小寶又說了一番話,接連說到“費要多羅”的名字,眾將一聽到,便都大笑。費要多羅心道:“你們一定在笑我是傻瓜,騙得我談判劃界,拖延時日,暗中卻去偷襲莫斯科。哼,我才不上這當呢。”慢慢站起身來,心想:“上帝保佑,讓我發現了中國蠻子這個大詭計,可見我俄羅斯帝國得上帝眷顧,定然國運昌隆。反正他明天就會放我,今晚不用冒險逃跑了。”但見西邊巡邏兵來去不絕,東邊卻黑沉沉地無人巡查,悄悄迴去,幸喜清兵並未發覺。來到自己帳外,隻見看守的三名衛兵兀自睡熟,於是進帳就寢。


    次晨費要多羅吃過豐盛早餐,隨著親兵來到中軍帳。韋小寶笑問:“侯爵大人昨晚睡得好嗎?”費要多羅哼了一聲,道:“你的衛兵保衛周到,我自然睡得很好。”


    韋小寶道:“今日你不再生氣了罷?咱們來談談劃界的條款如何?”費要多羅不答,從身邊摸出手帕,又綁上了嘴巴。韋小寶大怒,喝道:“你這樣倔強,我立刻將你殺了。”費要多羅毫不畏懼,心想:“你預定今日要放我的,這樣裝腔作勢,誰來怕你?”


    韋小寶大發一陣脾氣,見他始終不屈服,無可奈何,隻得說道:“好!你這樣勇敢,我佩服你了。放你迴去罷。你迴去請好好休息。十天之後,咱們再另商地點,談判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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