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國綱、索額圖等大臣麵子上對韋小寶雖都十分恭敬客氣,心底裏卻著實瞧他不起,均覺他不過是皇上寵幸的一個小醜弄臣,平日言談行事,往往出醜露乖,卻偏偏又恬不知恥,自鳴得意,此番與外國使臣折衝樽俎,料想難免貽笑外邦,失了國家體麵。那知皇上量材器使,竟大收其用,若不派這個憊懶人物來辦這樁差使,滿朝文武大臣之中,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來。眾大臣越聽越佩服,更覺皇上英明睿智,非眾臣所及。


    索額圖聽到這裏,突然插口道:“莫斯科本來是我們中國的地方。”


    荷蘭教士將這句話傳譯了。費要多羅大吃一驚,心想:“這少年胡言亂語,也還罷了。怎地你這老頭兒也這樣不要臉的瞎說?竟說我國京城莫斯科是你們中國地方?”


    索額圖又道:“按照貴使的說法,隻要是羅刹人暫時占據過的土地,就算是羅刹國的土地了,是不是?”費要多羅道:“本來就是這樣嘛!貴使卻說莫斯科是中國地方,嘿嘿,那……那太笑話奇談了。”索額圖道:“羅刹國的人民有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白俄羅斯,又有哥薩克、韃靼等等,都是羅刹人。”費要多羅道:“一點不錯,我國土地廣大,治下人民眾多。”索額圖道:“我國百姓的種類也很多啊,有滿洲人、蒙古人、漢人、苗人、迴人、藏人等等。”費要多羅道:“正是。俄國是大國,中國也是大國。咱們這兩國,是當世最大的大國。”


    索額圖道:“貴使這次帶來的衛兵,好像都是哥薩克騎兵。”費要多羅微微一笑,說道:“哥薩克騎兵英勇無敵,是天下最厲害的勇士。”索額圖道:“哥薩克騎兵比俄羅斯人是厲害得多了?”費要多羅道:“話不能這麽說。哥薩克是羅刹百姓,俄羅斯也是羅刹百姓,毫無分別。好比滿洲人是中國人,蒙古人、漢人也是中國人,毫無分別。”索額圖點頭道:“那就是了。因此莫斯科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


    韋小寶聽他二人談到這裏,仍不明白索額圖的用意,他明知莫斯科離此有萬裏之遙,決非中國地方,但聽索額圖說得像煞有其事,而費要多羅額頭青筋凸起,臉色一時鐵青,一時通紅,顯然心中發怒如狂,便插口道:“莫斯科是中國地方,那是半點不錯的。中國皇帝寬宏大量,給你們劉備借荊州,一借之後就永世不還。”


    費要多羅自不知劉備借荊州是什麽意思,隻覺這些中國蠻子不講理性,說話完全不像文明人,冷笑道:“我從前聽說中國曆史悠久,中國人很有學問,那知道……嘿嘿,就是專愛不憑證據的瞎說。”


    索額圖道:“貴使是羅刹國大臣,就算沒什麽學問,但羅刹國的曆史總是知道的?”


    費要多羅道:“我國的曆史都有書為證,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亂說的。”索額圖道:“那很好,中國從前有一位皇帝,叫作成吉思汗……”


    費要多羅聽到“成吉思汗”四個字,不由得“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心中暗叫:“糟糕,糟糕!怎麽我胡裏胡塗,竟把這件大事忘了?”


    索額圖繼續道:“這位成吉思汗,我們中國叫做元太祖,因為他是我們中國創建元朝的太祖。他是蒙古人。貴使剛才說過,滿洲人、蒙古人、漢人都是中國人,毫無分別。那時候蒙古騎兵西征,曾和羅刹兵打過好幾次大仗。貴國曆史有書為證,一切都清清楚楚的寫了下來,決不是憑人隨口瞎說。這幾場大仗,不知是我們中國人贏了,還是貴國羅刹人贏了?”


    費要多羅默然不語,過了良久,才道:“是蒙古人贏了。”索額圖道:“蒙古人是中國人!”費要多羅瞪目半晌,緩緩點頭。


    韋小寶不知從前居然有過這樣的事,一聽之下,登時精神大振,說道:“中國人和羅刹人打仗,羅刹人是必輸無疑的。你們的本事確是差了些,下次再打,我們隻用一隻手好了。否則的話,雙方相差太遠,打起來沒什麽味兒。”


    費要多羅怒目而視,心想:“若不是公主殿下頒了嚴令,這次隻許和、不許戰,憑你說這些侮辱我們羅刹人的話,我便要跟你決鬥。”


    韋小寶笑嘻嘻的問索額圖道:“索大哥,成吉思汗是怎樣打敗羅刹兵的?”


    索額圖道:“當年成吉思汗派了兩個萬人隊西征,一共隻二萬人馬,便殺得羅刹聯軍十餘萬人大敗虧輸。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也是一位大英雄,率領軍隊將羅刹兵打得落花流水,占領了莫斯科,一直打到波蘭、匈牙利,渡過多瑙河。此後幾百年中,羅刹的王公貴族都要聽我們中國人的話。那時我們中國的蒙古英雄,住在黃金鑲嵌的篷帳裏。莫斯科大公爵時時來向中國人磕頭。中國人說要打屁股就打屁股,要打耳光就打耳光,羅刹人還笑嘻嘻的大叫打得好,打得妙!否則的話,他就當不成公爵。”(按:蒙古大將拔都於公元一二三八年攻陷莫斯科及基輔,蒙古人於一二四〇年至一四八〇年的二百四十年間,統治俄羅斯廣大土地,建立“金帳汗國”。《大英百科全書》於“俄羅斯”條中有如下記載:“莫斯科的王子公爵,必須去伏爾加河口薩萊城朝見黃金帳中的蒙古可汗,接受封號。他們通常要忍受諸般屈辱。朝拜已畢而迴到莫斯科後,便能向韃靼人收稅,欺壓鄰近的諸侯小邦。”)


    韋小寶聽得眉飛色舞,擊桌大讚:“乖乖龍的東!原來莫斯科果然是屬於中國的。”費要多羅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索額圖所述確是史實,絕無虛假,隻是羅刹向來不認蒙古人為中國人。此時蒙古屬於中國,由此推論,說莫斯科曾屬於中國人,也非無稽之談。


    韋小寶道:“侯爵閣下,我看劃界的事,我們也不必談了,請你迴去問問公主,什麽時候將莫斯科還給中國。我也要趕迴北京,采購牛皮和黃金,以便精製一頂黃金篷帳,然後拆平克裏姆林宮,豎立金帳,請蘇菲亞公主來睡覺。哈哈,哈哈!”


    費要多羅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衝出帳外,隻聽得他怒叫如雷,大聲吆喝,傳唿命令,跟著馬蹄聲響,兩百多匹馬一齊衝將過來。


    韋小寶大吃一驚,叫道:“啊喲,這毛子要打仗,咱們逃命要緊。”


    佟國綱久經戰陣,很沉得住氣,喝道:“韋公爺別慌,要打便打,誰還怕了他不成?”隻聽得帳外哥薩克騎兵齊聲大唿。韋小寶嚇得全身發抖,一低頭,便鑽入了桌子底下。佟國綱和索額圖麵麵相覷,心下也不禁驚慌。


    帳門掀開,一將大踏步進來,正是帶領藤牌兵的林興珠,他朗聲說道:“啟稟大帥……”卻不見大帥到了何處。韋小寶在桌子底下說道:“我……我……我在這裏,大夥兒快……快逃命罷。”林興珠蹲下身來,對著桌子底下的韋大帥說道:“啟稟大帥:羅刹兵聲勢洶洶,咱們不能示弱,要幹就幹他媽的。”


    韋小寶聽他說得剛勇,心神一定,當即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適才事起倉卒,以致躲入桌底,其實他倒也不是一味膽怯,一拍胸口,說道:“對,要幹就幹他奶奶的,老子身先士卒,勇往……勇往不……不前。不對!勇往值錢(他想勇往才值錢,不勇往就不值錢)。”拉住林興珠的手,走向帳外。


    一出帳外,隻見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高舉長刀,騎了駿馬,圍著帳篷耀武揚威,一圈圈的不停疾馳。費要多羅一聲令下,眾騎兵遠遠奔了開去,在二百餘丈之外,列成了隊伍,二十六騎一行,十行騎兵排得整整齊齊,突然間高聲唿叫,向著韋小寶急衝過來。


    韋小寶叫道:“我的媽啊!”便要鑽進營帳,轉念一想:“羅刹鬼如要殺我,躲入營帳還是給他們揪了出來,這個臉可丟不得。”當下全身發抖,臉如土色,居然挺立不動。


    林興珠喝道:“藤牌手保衛大帥!過來!”


    二百六十名藤牌手齊聲應道:“是。”快步奔來,站在韋小寶等眾大臣之前。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心想:“倘若羅刹鬼真要動蠻,大家便拚鬥一場,義氣可不能不顧。”搶過去站在索額圖麵前,叫道:“索大哥別怕,我護住你。”


    索額圖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說道:“全……全仗兄弟了。”


    隻見十排哥薩克騎兵急衝過來,衝到離清兵五丈外,當先的隊長長刀虛劈,一聲吆喝,眾騎兵挺身勒馬,二百六十匹馬同時間停住了腳步站定。那隊長又一聲吆喝,眾騎兵從中分為兩隊,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北,一百三十騎折而向南,奔出數十丈,兜了個圈子,又迴到離帳篷二百餘丈處站定,隊形絲毫不亂。二百六十騎人馬便如是一人一騎,果然是訓練有素的精兵。


    費要多羅哈哈大笑,高聲叫道:“公爵大人,你瞧我們的羅刹兵怎樣?”


    韋小寶這時才知他不過是炫武示威,心中大怒,叫道:“那是馬戲班耍猴子的玩意兒,打起仗來,半點用處也沒有的。”


    費要多羅怒道:“咱們再來!”心想:“這一次直衝到你跟前,瞧你逃不逃走。”叫道:“把中國人的帽子都削下來,不可傷人!”哥薩克騎兵隊長叫出號令,二百六十名騎兵又疾馳過來。


    韋小寶叫道:“砍馬腳!”林興珠叫道:“得令!砍馬腳,別傷人!”


    但聽得蹄聲如雷,二百六十匹馬漸奔漸近,哥薩克騎兵的長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眼見奔到身前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仍未停步,又奔近了四五丈,林興珠叫道:“地堂刀,上前!”二百六十名藤牌手一躍而前,在地下滾了過去。這二百六十人都是林興珠親手教練出來的地堂刀好手,身法刀法盡皆嫻熟,翻滾而前,藤牌護身,卻不露出半點刀光。


    哥薩克騎兵突見清兵著地滾來,都大為詫異。雅克薩城守軍曾吃過藤牌手的苦頭,但那些守軍死的死,俘的俘,早已全軍覆沒。這隊哥薩克騎兵新從莫斯科護送費要多羅東來,從未見過藤牌兵的打法,均想你們在地下打滾,太也愚蠢,給馬踏死了可怪不得人。


    頃刻之間,第一列騎兵已和藤牌兵碰在一起,猛然間眾馬齊嘶,紛紛摔倒。藤牌兵利刃揮出,一刀便斬下一兩條馬腳,藤牌護身,毫不停留的斬將過去。羅刹兵人喊馬嘶聲中,藤牌兵已滾過十行騎兵,斬下一百七八十條馬腳,在哥薩克騎兵陣後列成了隊伍。林興珠率領藤牌兵快步奔迴,又排在韋小寶之前。二百六十人中隻十餘人遭馬踹傷壓傷,傷勢均輕,傷者強忍痛楚,仍站在隊中。


    二百六十名哥薩克騎兵大半摔下馬來,有的給坐騎壓住,躺在地下呻吟唿號,隻有數十人縱騎遠遠逃開,大部分站在地下,手足無措。這些騎兵一生長於馬背,隻有騎在馬上,才剽悍驍勇,雙足一著地,便如是遊魚出水,無所憑藉了。


    韋小寶叫道:“分兵一半,圍住羅刹大官。”林興珠喝出號令,便有一百名藤牌手將費要多羅等十餘名官員圍住,一百柄大刀組成了一個刀圈,刀鋒向著圈內,隻須一聲令下,這一百柄大刀砍將進去,費要多羅等還不成為羅刹肉餅子?


    哥薩克騎兵的正副隊長見狀,飛步奔來,大叫:“不可傷人,不可傷人!”


    韋小寶轉頭對穿著親兵裝束的雙兒道:“過去點了他們的穴道。”雙兒道:“好!”


    縱身而出,欺到哥薩克騎兵隊長身後,伸指點了他後腰穴道,跟著又點了副隊長的穴道。


    一名小隊長伸手入懷,拔出一枝短槍,叫道:“不許動!”雙兒抓住身畔一名羅刹兵,擋在身前,推著他走前幾步。那小隊長便不敢開槍,又叫:“不許動!”雙兒抓起那羅刹兵向他擲去。那小隊長一驚,閃身相避,雙兒已縱身過去,點了他胸口和腰間的穴道,夾手搶過他手中短槍,點燃藥線,朝天砰的一聲,放了一槍。


    韋小寶大聲道:“好啊,雙方說好不得攜帶火器,你們羅刹鬼子太也不講信用。”走前幾步,對費要多羅道:“你叫手下人拋下刀劍,一起下馬,排好了隊,身上攜帶火器的都繳出來。”費要多羅眼見無可抗拒,便傳出令去。


    哥薩克騎兵隻得拋下刀劍,下馬列隊。韋小寶吩咐一百六十名藤牌手四下圍住,搜檢羅刹兵。二百六十人身上,倒抄出了二百八十餘枝短槍。有的一人帶了兩枝。


    尼布楚城下羅刹兵望見情勢有變,慢慢過來。東邊清軍也拔隊而上。兩鄰相距數百步,列陣對峙。羅刹兵望見主帥被圍,暗暗叫苦,不敢再動。


    韋小寶問費要多羅道:“侯爵大人,你帶了這許多火器來幹什麽啊?”費要多羅垂下了頭,說道:“對不起得很,我的衛兵不聽命令,暗帶火器,迴去我重重責罰。”韋小寶叫道:“藤牌手,解開自己衣服,給他們瞧瞧,有沒有攜帶火器?”二百六十名藤牌手拋下藤牌,以左手解衣,右手仍高舉大刀,以防對方異動。各人解開衣衫,袒露胸膛,跳躍數下,果然沒一人攜帶火器。費要多羅心中有愧,垂頭不語。


    韋小寶以羅刹話大聲道:“羅刹人做事不要臉,把他們的衣服褲子都脫下來,瞧瞧他們還帶了火器沒有?”


    費要多羅大驚,忙道:“公爵大人,請你開恩。你……你如剝了我的褲子,我……我隻好自殺了。”韋小寶道:“這褲子是非剝不可的。”費要多羅道:“請你饒恕一次,別的事情,一切都依你吩咐。”韋小寶道:“剛才你的騎兵衝將過來,嚇得我鑽到了桌子底下,大失公爵大人的體麵。這件事怎麽辦?”費要多羅心想:“是你自己膽小,我有什麽法子?”但身旁清兵刀光閃閃,隻好道:“敝人願意賠償損失。”韋小寶心中一樂,暗道:“羅刹竹杠送上門來了。”一時想不出要他賠償什麽,傳下命令:“把羅刹大官小兵的褲帶都割斷了。”


    藤牌手大叫:“得令!”舉起利刃插進羅刹人腰間,刃口向外,一拉之下,褲帶立斷。


    自費要多羅以下,眾羅刹人無不嚇得魂飛天外,雙手緊緊拉住褲腰,惟恐跌落。韋小寶哈哈大笑,傳令:“押著羅刹人,得勝迴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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