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到萬家門口,遠遠望見沈城匆匆從大門中出來,神情顯得很急遽。狄雲心道:“沈城既在這裏,萬圭想來也已迴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於是走向那個廢園。


    廢園離萬家不遠,當日丁典逝世、殺周圻、殺耿天霸、殺馬大鳴,都是在這廢園之中,此番舊地重來,隻見遍地荒草如故,遍地瓦礫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撫摸凹凹凸凸的樹幹,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這株老梅樹下逝世,梅樹仍然這副模樣,半點也沒變。丁大哥卻已骨化成灰。”


    當下坐在梅樹下閉目而睡。睡到二更時分,從懷中取出些幹糧來吃了,出了廢園,逕向萬家而來。繞到萬家後門,越牆而入,到了後花園中,不禁心中酸苦:“那日我身受重傷,躲入柴房。師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狠心,卻去叫丈夫來殺我。”正要舉步而前,忽見太湖石旁有三點火光閃動。


    他立即往樹後一縮,向火光處望去。凝目間,見三點火光是香爐中三枝點燃了的線香。香爐放在一張小幾上,幾前有兩個人跪著向天磕頭,一會兒站起身來。狄雲看得分明,一個便是戚芳,另一個是小女孩,她的女兒,也是叫做“空心菜”的。


    隻聽得戚芳輕輕禱祝:“第一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夫君得脫苦難,解腫去毒,不再受這蠍毒侵害的痛楚。空心菜,你說啊,說求求天菩薩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媽媽,求求天菩薩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雲相隔雖然不近,她母女倆的說話卻聽得清清楚楚,得知萬圭中毒後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災樂禍的歡喜,又惱恨戚芳對丈夫如此情義深重。


    隻聽戚芳說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爺保佑我爹爹平安,無災無難,早日歸來。空心菜,你說請天菩薩保佑外公長命百歲。”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迴來,你為什麽不迴來啊?”戚芳道:“求天菩薩保佑。”小女孩道:“天菩薩保佑外公,還要保佑爺爺和爹爹。”她從來沒見過戚長發,媽媽要她求禱,她心中記掛的卻是自己的祖父和父親。


    戚芳停了片刻,低聲道:“這第三炷香,求天老爺保佑他平安,保佑他如意,保佑他早娶賢妻,早生貴子……”說著聲音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淚。小女孩道:“媽媽,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說,求天老爺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雲聽她禱祝第三炷香時,正自奇怪:“她在替誰祝告?”忽聽得她說到“空心菜舅舅”五個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聲響,心中隻說:“她是在說我?她是在說我?”


    那小女孩道:“媽媽記掛空心菜舅舅,天菩薩保佑舅舅恭喜發財,買個大娃娃給我,他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媽媽,這個空心菜舅舅,到那裏去啦?他怎麽也還不迴來?”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舅舅拋下你媽不理了,媽卻天天記著他……”說到這裏,抱起女兒,將臉藏在女兒胸前,快步迴了進去。


    狄雲走到香爐之旁,瞧著那三根閃閃發著微光的香頭,不由得癡了。


    他怔怔的站著,三根香燒到了盡頭,都化了灰燼,他還是一動不動的站著。


    第二天清晨,狄雲從萬家後園中出來,在荊州城中茫然亂走,忽然聽得嗆啷啷、嗆啷啷的聲音直響,是個走方郎中搖著虎撐在沿街賣藥。狄雲心中一動,他要親眼瞧瞧萬圭呻吟叫喚的慘狀,於是取出十兩銀子,要將他的衣服、藥箱、虎撐一古腦兒都買下來。那郎中很奇怪,這些都不是什麽貴重東西,最多不過值得三四兩銀子,便高高興興的賣了給他。


    狄雲迴到廢園,換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藥搗爛了,將汁液塗在臉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塊草藥,弄得麵目全非,然後搖著虎撐,來到萬家門前。


    他將到萬家門前,便把虎撐嗆啷啷、嗆啷啷的搖得大響,待得走近,嘶啞著嗓子叫道:“專醫疑難雜症,無名腫毒,毒蟲毒蛇咬傷,即刻見功!”


    如此來迴走得三遍,隻見大門中一人匆匆出來,招手道:“喂,郎中先生,你過來,過來。”狄雲認得他是萬門弟子,便是當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吳坎。狄雲此刻裝束麵貌與昔年大異,吳坎自認他不出。狄雲生怕他聽出自己語音,慢慢踱過去,更加壓低嗓子,說道:“這位爺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麽疑難雜症、無名腫毒?”


    吳坎“呸”的一聲,道:“你瞧我像不像生了無名腫毒?喂,我問你,給蠍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狄雲道:“青竹蛇、赤練蛇、金腳帶、鐵鏟頭,天下一等一的毒蛇咬傷了人,在下都藥到傷去。那蠍子嘛,嘿嘿,又算得什麽一迴事?”


    吳坎道:“你可別胡吹大氣,這螫人的蠍子卻不是尋常家夥。荊州城裏的名醫見了個個搖頭,你又治得好了?”狄雲皺眉道:“有這等厲害?天下的蠍子嘛,也不過是灰毛蠍、黑白蠍、金錢蠍、麻頭蠍、紅尾蠍、落地咬娘蠍、白腳蠍……”他信口胡說,連說了二十來種,才道:“每種蠍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醫,若不是真有本事的,也未必懂得周全。”


    吳坎見他形貌醜陋,衣衫襤褸,雖然說了許多蠍子的名目,但結結巴巴,口齒不清,料想也沒什麽本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去瞧瞧罷,反正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狄雲點了點頭,跟他走進萬府。他一跨進門,登時便想起那年跟著師父、師妹前來拜壽的情景,那時候是鄉下少年進城,眼中看出來,什麽東西都透著華貴新鮮,和師妹兩個東張西望,指指點點;今日再來,門庭依舊,心中卻隻感到一陣陣酸苦。他隨著吳坎走過了三處天井,來到東邊樓前。


    吳坎仰起了頭,大聲道:“三師嫂,有個草頭郎中,他說會治蠍毒,要不要他來給師哥瞧瞧?”呀的一聲,樓上窗子打開,戚芳從窗中探頭出來,說道:“好啊,多謝吳師弟,你師哥今天痛得更加厲害了,請先生上樓。”吳坎對狄雲道:“你上去罷。”自己卻不跟上去。戚芳道:“吳師弟,你也請上來好啦,幫著瞧瞧。”吳坎道:“是!”這才隨著上樓。


    狄雲上得樓來,隻見中間靠窗放著一張大書桌,放著筆墨紙硯與十來本書,還有一件縫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從內房迎了出來,臉上不施脂粉,容色頗為憔悴。狄雲隻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識得自己,不敢多看,便依言走進房去。隻見一張大床上向裏睡著一人,不斷呻吟,正是萬圭。他小女兒坐在床前的一張小凳上,在給爸爸輕輕捶腿。她見到狄雲汙穢古怪的麵容,驚唿一聲,忙躲到母親身後。


    吳坎道:“我這師哥給毒蠍螫傷了,毒性始終不消,好像有點兒不大對頭。”狄雲道:“嗯,是嗎?”他在門外和吳坎說話時泰然自若,這時見了戚芳,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自覺雙頰發燒,唇幹舌燥,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走到床前,拍了拍萬圭肩頭。


    萬圭慢慢翻身過來,一睜眼看到狄雲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驚。戚芳道:“三哥,這位是吳師弟給你找來的大夫,他……他或許會有靈藥,能治你的傷。”語氣之中,實在對這郎中全無信心。


    狄雲一言不發,看了看萬圭腫起的手背,見那手背又是黑黑一團,樣子可怖,嘶啞著嗓子道:“這是湘西沅陵一帶的花斑毒蠍咬的,咱們湖北可沒這種蠍子!”


    戚芳和吳坎齊聲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給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蠍子的來曆,定是能治的了?”語音中充滿了指望。


    狄雲屈指計算日子,道:“這是晚上咬的,到現在麽,嗯,已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吳坎瞧了一眼,說道:“先生真料事如神,那確是晚上給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狄雲又道:“這位爺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將蠍子打死了?若不是這樣,本來還可有救。現下將蠍子打死在手背上,毒性盡數迫了進去,再要解毒,那就難了。”


    戚芳本來聽他連時日都算得極準,料想必有治法,臉上已有喜色,待聽得這麽說,又焦急起來,道:“先生說得明白不過,無論如何,要請你救他性命。”


    狄雲這次假扮郎中而進萬家,本意是要親眼見到萬圭痛苦萬狀、呻吟就死的情景,以稍泄心中鬱積的怒氣,若他不死,便要親手殺他報仇,至於救他性命之意,自然半點也沒有。但他從來對戚芳便千依百順,決不違拗她半點,這時聽她如此焦急相求,心中一軟,便想去打開藥箱,取言達平的解藥出來,但隨即轉念:“這萬圭害得我好苦,又奪了我師妹,我不親手殺他,已算客氣之極,如何還能救他性命?”便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救,實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擱了日子,毒性入腦,是不能救了。”


    戚芳垂下淚來,拉著女兒的手,道:“空心菜,寶寶,你向這位伯伯磕頭,求他救救爹爹的命。”狄雲急忙搖手,道:“不,不用磕頭……”但那女孩很乖,向來聽母親的話,又知父親重傷,心中也很焦急,當即跪在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頭。狄雲右手五指已失,始終藏在衣袖之中,當即伸出左手,將女孩扶起。隻見那女孩起身之時,頸中垂下一個金鎖片來,金片上鐫著四個字:“德容雙茂”。


    狄雲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萬家柴房之中昏暈了過去,醒轉時身子已在長江舟中,身邊有些金銀首飾,其中有一片小孩兒的金鎖片,上麵也刻著這樣四個字,莫不是……


    他隻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腦海中一片混亂,終於漸漸清晰了起來:“我在萬家柴房中暈倒,若不是師妹相救,更無旁人。從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禱,吐露心事,她既對我如此情長,當日也決計不會害我。難道,難道老天爺有眼,我經曆了這番艱難困苦之後,和師妹又能再團圓麽?”


    他想到“再團圓”三字,心中又怦怦亂跳,側頭向戚芳一瞥,見她滿臉盡是關切之色,目不轉睛的瞧著萬圭,眼中流露出愛憐之極的神氣。


    狄雲一見到她這眼色,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涼,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萬門八弟子相鬥,給他八人聯手打得鼻青目腫,師妹給他縫補衣衫,眼光中也是這麽愛憐橫溢、柔情無限。現今,她這眼波是給了丈夫啦,再也不會給他了。


    “要是我不給解藥,誰也怪不得我。等萬圭痛死了,我夜裏悄悄來帶了她走路,誰能攔得住我?我舊事不提,和她再做……再做夫妻。這女孩兒嘛,我帶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不成!師妹這幾年來在萬家做少奶奶,舒服慣了,怎麽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況,我形容醜陋,識不上幾百個字,手又殘廢了,怎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這一自慚形穢,不由得羞愧無地,腦袋低了下去。


    戚芳那知道這個草藥郎中心裏,竟在轉著這許許多多念頭,隻怔怔的瞧著他,盼他口中吐出兩個字來:“有救!”


    萬圭一聲長、一聲短的呻吟,這時蠍毒已侵到腋窩關節,整條手臂和手掌都腫得痛楚難當。


    戚芳等了良久,不見狄雲作聲,又求道:“先生,請你試一試,隻要……隻要減輕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意思說,既然萬圭這條命保不住了,那麽隻求他給止一止痛,就算終於難逃一死,也免得這般受苦。


    狄雲“哦”的一聲,從沉思中醒覺過來,霎時間心中一片空蕩蕩地,萬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的愛著這個師妹,但她卻嫁了他的大仇人,還在苦苦哀求自己,叫自己救這仇人。“我寧可是如萬圭這廝,身上受盡苦楚,卻有師妹這般憐惜的瞧著我,就算活不了幾天,那又算得什麽?”他輕輕籲了口氣,打開藥箱,取出言達平的那瓶解藥,倒了些黑色粉末出來,放上萬圭手背。


    吳坎叫道:“啊喲……正……正是這解藥,這……這可有救了。”


    狄雲聽得他聲音有異,本來說“這可有救了”五字,該當歡喜才是,可是他語音中卻顯得異常失望,還帶著幾分氣惱,狄雲覺得奇怪,側頭向他瞧了一眼,見他眼中露出十分兇狠惡毒的神色。狄雲更覺奇怪,但想萬門八弟子中沒一個好人。萬震山、言達平他們同門相殘,萬圭與吳坎的交情也未必會好,可是他何以又出來為萬圭找醫生治病?


    萬圭的手背一敷上藥末,過不多時,傷口中便流出黑血來。他痛楚漸減,說道:“多謝大夫,這解藥可用得對了。”戚芳大喜,取過一隻銅盆來接血,隻聽得嗒、嗒、嗒一聲聲輕響,血液滴入銅盆之中。戚芳向狄雲連聲稱謝。


    吳坎道:“三師嫂,小弟這迴可有功了罷?”戚芳道:“是,確要多謝吳師弟才是。”吳坎笑道:“空口說幾聲謝謝,那可不成。”戚芳沒再理他,向狄雲道:“先生貴姓?我們可得重重酬謝。”


    狄雲搖頭道:“不用謝了。這蠍毒要連敷十次藥,方能解除。”心中酸楚,但覺世上事事都是苦,說道:“都給了你罷!”將解藥遞過。


    戚芳沒料到事情竟這般容易,一時卻不敢便接,說道:“我們向先生買了,不知要多少銀子?”狄雲搖頭道:“送給你的,不用銀子。”


    戚芳大喜,雙手接了過來,躬身萬福,深深致謝,道:“先生如此仗義,真不知該當怎生相謝才好。吳師弟,請你陪這位先生到樓下稍坐。”狄雲道:“不坐了,告辭。”戚芳道:“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們無法報答,一杯水酒,無論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別走啊!”


    “你別走啊!”這四個字一鑽入狄雲耳中,他心腸登時軟了,尋思:“我這仇是報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後,再也不會到荊州城來。今生今世,不會再和師妹相見了。她要敬我一杯酒,嗯,再多瞧她幾眼,也是好的。”便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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