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實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給你們。’伸手到懷中去掏摸什麽。萬震山他們三人一齊擁上,似乎生怕給旁人先搶到了手。突然之間,那老者雙掌唿的推出,三人為掌力所逼,齊向後退。老者轉身便奔,撲通一聲,跳入了江中。三人大聲驚叫,趕到江邊。”


    “長江從三峽奔瀉下來,三鬥坪的江水可有多急?隻一眨眼間,那老者自然是無影無蹤了。但你師父仍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亂撈一陣。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頭,該當歡喜才是,但三人臉色都極可怕。我不敢多看,將頭蒙在被中,隱隱約約聽得他們在爭吵什麽,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聽得這三人都走遠了,才敢起身,忽聽得後梢上啪的一聲響,梢公‘啊’的一聲,叫道:‘有水鬼!’我側頭看去,隻見一個人濕淋淋的伏在船板上,正是那老者。原來他跳入江中後,鑽入船底,用大力鷹爪手法鉤住船底,凝住唿吸,待敵人退走後這才出來。我忙將他扶入船中,見他氣息奄奄,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心裏想,萬震山他們如不死心,定會趕向下遊尋覓這老者的屍體。也是我自居俠義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開船,溯江而上,迴向三峽。船家當然不願,半夜中又沒纖夫,上三峽豈是易事?但總而言之,有錢能使鬼推磨便是了。”


    “我身邊帶得有金創藥,便給那老者治傷。可是他背上那一劍刺得好深,穿通了肺,這傷是治不好的了。我隻有盡力而為,什麽也不多問,一路上買了好酒好肉服侍。我見了他的武功,親眼見他躍入長江,鑽入船底,這份膽識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給他賣命。”


    “這麽治了三天,那老者問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來交給我。我道:‘老丈的親人在什麽地方?我必給老丈送到,決不有誤。’那老者道:‘你知我是誰?’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這一驚自然非同小可。什麽?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誰,你不知道麽?是鐵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雲又搖搖頭,說道:“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嘿嘿,是了,你師父自然不會跟你說。鐵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個弟子,大弟子名叫萬震山,二弟子叫言達平,三弟子叫……(狄雲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說什麽?”)他三弟子是戚長發。當時我聽他自承是梅念笙,這份驚奇,跟你此刻一模一樣。我親眼見到月夜江邊那場惡鬥,見到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隻有比你更加震駭。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著搖搖頭,道:‘我的第三徒兒最厲害,搶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劍,老頭兒才逼得跳江逃命。’(狄雲顫聲道:‘什麽?真是我師父先動手?’)我不知說些什麽話來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師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極的原因,我是外人,雖然好奇,卻也不便多問。梅老先生道:‘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就這麽三個徒兒。他們想奪我一部劍譜,不惜行刺師父,嘿嘿,好厲害的乖徒兒!劍譜是給他們奪去了,可是沒劍訣,那又有什麽用?連城劍法雖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這部神照經,我送了給你,好好的練罷。此經如能練成,威力奇大,千萬不可誤傳匪人。連城訣是這樣的,你牢牢記在心裏,有好大的用處。’神照經和連城訣,就是這樣得來的。”


    “梅老先生說了這番話後,沒挨上兩個時辰便死了。我在巫峽江邊給他安葬,當時我全不知連城訣如此事關重大,隻道是他本門中所爭奪的一部劍術訣譜,因此沒想到須得嚴守隱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塊碑,寫上‘兩湖大俠梅先生念笙之墓’。那知道這塊石碑,竟給我惹來了無窮煩惱。有人便從這石碑的線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麽梅老先生身上所懷的東西,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過不了三個月,便有一個江湖豪客尋到我家中來。來人禮貌周到,說話吞吞吐吐的不著邊際,後來終於吐露了來意,他說有一張大寶藏的地圖,是在梅老先生手中,這時想必為我所得,請我取出來,大家參詳,如找到寶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給我的,其實是一部修習上乘內功的秘經,還說了幾句劍訣,說是什麽‘連城訣’,那不過幾個數目字,此外一無所有,那裏有什麽寶藏的地圖。我據實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將武功秘訣給他看。梅老先生鄭重叮嚀,千萬不可誤傳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過不了三天,半夜裏便摸到我家裏來,跟我動上了手,他肩頭帶了彩,這才知難而退。”


    “風聲一泄漏,來訪的人越來越多。我實在應付不了,到得最後,連萬震山也來了。我在荊門老家耽不下去,隻有一走了之,隱姓埋名,走得遠遠地,直到關外牧場去幹買賣牲口的勾當。這麽過得五六年,再也聽不到什麽風聲了,記掛著老家,便改了裝,迴到荊門來瞧瞧。不料老屋早給人燒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沒什麽親人,這麽一來,反而幹淨。”


    狄雲心中一片迷惘,說要不信罷,這位丁大哥從來不打誑語,何況跟他親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謊言來欺騙自己?要信了他的話罷,難道一向這麽忠厚老實的師父,竟是這麽一個陰險狠毒之人?隻見丁典臉上的肌肉不住輕輕顫動,似乎毒性正自蔓延,狄雲道:“丁大哥,我師父跟太師父的事,咱們不忙查究。你……還是仔細想想,有什麽法子,能治你所中的毒。”


    丁典搖頭道:“我說過叫你別打岔,你就靜靜的聽著。”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漢口,向藥材店出賣從關外帶來的老山人參。藥材店主人倒是個風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漢口出名的菊花會。這菊花會中名貴的品種倒真不少,嗯,黃菊有都勝、金芍藥、黃鶴翎、報君知、禦袍黃、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相、玉玲瓏、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翦霞綃、紫玉蓮、紫霞杯、瑪瑙盤、紫羅傘。紅菊有美人紅、海雲紅、醉貴妃、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粉團、桃花菊、西施粉、勝緋桃、玉樓春……”


    他各種各樣菊花品種的名稱隨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習。狄雲有些詫異,但隨即想起,丁大哥是愛花之人,因此那位淩小姐的窗檻上鮮花不斷。他熟知諸般菊花的品種名稱,自非奇事。


    丁典說到這些花名時,嘴角邊帶著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輕輕的道:“我一麵看,一麵讚賞,和藥店主人談論,說出這些菊花的名稱,品評優劣。我觀賞完畢,將出花園時,說道:‘這菊花會也算是十分難得了,就可惜沒綠菊。’”


    忽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在我背後說道:“小姐,這人倒知道綠菊花。我們家裏的‘春水碧波’、‘綠玉如意’,平常人那裏輕易見得?”


    “我迴過頭來,隻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穿一身嫩黃衫子,當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致清麗的姑娘。她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那位小姐見我注視她,臉上登時紅了,低聲道:‘對不起,先生別見怪,小丫頭隨口亂說。’我霎時間呆住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我眼望她出了園子,仍怔怔的不會說話。那藥店主人道:‘這一位是武昌淩翰林家的小姐,咱們武漢出名的美人。她家裏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園子,和藥店主人分了手,迴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淩小姐之外,再沒絲毫別的念頭。到得午後,我便過江到了武昌,問明途徑,到淩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進去拜訪,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門外踱來踱去,心裏七上八下,又歡喜,又害怕,又斥罵自己該死。我那時年紀已不算小了,可是就像初墮情網的小夥子一般,變成了隻沒頭蒼蠅。”他說到這裏,臉上現出一股奇異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顯得甚為興奮。


    狄雲感到害怕,擔心他突然會體力不支,說道:“丁大哥,你還是安安靜靜的歇一會。我去找個大夫來給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沒法子治。”說著便站起身來。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說道:“我們倆這副模樣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尋死路麽?”頓了一頓,歎了口氣,道:“狄兄弟,那日你聽到師妹嫁了別人,氣得上吊。你師妹待你無情無義,實在不值得為她尋死。”


    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些年來,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終於為你而死,那麽,你也該為她死了。”狄雲突然省悟,道:“那位淩小姐,是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為我死了,現下我也就要為她死啦。我……我心裏很快活。她對我情深義重,我……我也待她不錯。狄兄弟,別說我中毒無藥可治,就是醫治得好,我也不治。”


    驀然之間,狄雲心中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傷心,那當然是為了痛悼良友將逝,可是在內心深處,反而在羨慕他的幸福,因為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女子是真心誠意的愛他,甘願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樣深摯的報答了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迴憶之中,說道:


    “淩翰林的府門是朱紅的大門,門口兩隻大石獅子,我是個江湖人,怎能貿然闖進去?我在門外踱了三個時辰,直踱到黃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麽。”


    “天快黑了,我還是沒想到要離開,忽然間,旁邊小門中出來一個少女,悄步走到我身邊,輕聲說道:‘傻瓜,你在這裏還不走?小姐請你迴家去罷!’我一看,正是淩小姐身邊的那個丫頭。我心中怦怦亂跳,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說什麽?’”


    “她笑嘻嘻的道:‘小姐和我賭了東道,賭你什麽時候才走。我已贏了兩個銀指環啦,你還不走?’我又驚又喜,道:‘我在這裏,小姐早知道了麽?’那丫鬟笑道:‘我出來瞧了你好幾次,你始終沒見到我,你靈魂兒也不見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轉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說:‘怎麽?你想什麽?’我道:‘聽姊姊說,府上有幾本名種的綠菊,我想觀賞一下,不知行不行?’她點點頭,伸手指著後園的一角紅樓,說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會把綠菊花放在那紅樓的窗檻上。’”


    “那天晚上,我在淩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氣,兩盆淡綠的菊花當真出現在那窗檻之上。我知道一盆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作‘綠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著的,隻是放這兩盆花的人。就在那時候,在那簾子後麵,那張天下最美麗的臉龐悄悄的露出半麵,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間滿臉紅暈,隱到了簾子之後,從此不再出現。”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平庸,非富非貴,隻是個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隻是從此之後,每天早晨,我總是到淩府的府門外,向小姐的窗檻瞧上半天。淩小姐倒也記著我,每天總是換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上。”


    “這樣子的六個多月,不論大風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賞花。淩小姐也總風雨不改的給我換一盆鮮花。她每天隻看我一眼,決不看第二眼,每看了這一眼,總是滿臉紅暈的隱到了簾子之後。我隻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臉上的紅暈,那就心滿意足。她從來沒跟我說話,我也從不敢開口說一句。以我的武功,輕輕一縱,便可躍上樓去,到了她身前。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輕慢。至於寫一封信來表達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裏,有兩個和尚到我寓所來,忽然向我襲擊。他們得知了消息,想搶神照經和劍訣。這兩個和尚,便是‘血刀門’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個我已在牢獄中料理了,那日你親眼瞧見的。可是那時我還沒練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們,給這兩個惡僧打得重傷,險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馬廄的草料堆中,這才脫難。”


    “這一場傷著實不輕,足足躺了三個多月,才勉強能夠起身。我一起床,撐了拐杖,掙紮著便到淩府的後園門外,隻見景物全非,一打聽,原來淩翰林已在三個月前搬了家。搬到什麽地方,竟誰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這番失望,可比身上這些傷勢厲害得多。我心中奇怪,淩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麽地方,決不至於誰也不知。可是我東查西問,花了不少財物氣力,仍沒半點頭緒。這中間實在大有蹊蹺。顯然,淩翰林或許為了躲避仇家,或許另有特別原因,這才突然間舉家遷徙,不知去向,湊巧的是,我受傷不久,她家裏就搬了。”


    “從此我不論做什麽事都是全無心思,在江湖上東遊西蕩。也是我丁典洪福齊天,這日在長沙茶館之中,無意聽到兩個幫會中人談論,商量著要到荊州去找萬震山,說要他交出那部《連城劍譜》來。我想那日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大逆弑師,為的就是這本劍譜,到底那劍譜是副什麽樣子,倒不妨瞧瞧。於是我悄悄跟著二人,到了江陵。這兩個幫會中人委實是不自量力,一到萬家去生事,就給萬震山拿住了,送到荊州府衙門去。我跟著去瞧熱鬧,一見到府衙前貼的大告示,可真喜從天降。原來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淩小姐的父親淩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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