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豹如是在激鬥中給田歸農一劍刺死,那也罷了,如此這般逼得他自殺,眾人均感氣憤。西南角上一人站了起來,大聲說道:“田老師,你用寶刀削斷鐵棍,勝局已定,何必又再斷他手筋?”田歸農道:“兵器無眼,倘若在下學藝不精,給他掃上一棍,那也是沒命的了。”那人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是學藝很精的了?”田歸農道:“不敢!老兄要是不服,盡可下場指教。”那人道:“很好!”


    這人使的也是長劍,下場後竟不通姓名,唰唰兩劍,向田歸農當胸直刺。田歸農仍右劍左刀,拆不七八合,當的一聲,寶刀又削斷了他長劍,跟著一劍刺傷了他左胸。


    群豪見他出手狠辣,接二連三的有人上來挑戰,這些人大半不是為了爭奪玉龍杯,隻覺李廷豹死得甚慘,要挫折一下田歸農的威風。可是他左手寶刀實在太過厲害,不論什麽兵刃,碰上了便即斷折,到後來連五行輪、獨腳銅人這些怪異兵刃也都出場,仍然無一能當他寶刀的鋒銳。


    有人出言相激,說道:“田老師,你武功也隻平平,單靠了一柄寶刀,那算的是什麽英雄?你有種的,便跟我拳腳上見高下。”田歸農笑道:“這寶刀是我天龍門世代相傳的鎮門之寶。今日福大帥要各家各派較量高下。我是天龍門的掌門人,不用本門之寶,卻用什麽?”


    他出手之際,也真不留情麵,寶刀一斷人兵刃,右手長劍便毀人手足,連敗十餘人後,旁人眼見上去的不是斷手,便是折足,無不身受重傷,雖有自恃武功能勝於他的,但想不出抵擋他寶刀的法門,個個畏懼束手。


    湯沛見無人再上來挑戰,嗬嗬笑道:“賢弟,今日一戰,你天龍門威震天下,我做哥哥的臉上也有光采。來來來,我敬你一杯慶功酒!”


    胡斐向程靈素瞧了一眼,程靈素緩緩搖頭。胡斐自也十分惱恨田歸農的強橫,但一來不敢泄露身分,適才飛杯擲解童懷道穴道,幾乎已讓湯沛看破;二來這柄寶刀如此厲害,實是生平從所未見的利器,倘若上去相鬥,先已輸了七成。又想:“當日他率眾去苗人鳳家中之時,何以不攜這柄寶刀?那時如他寶刀在手,說不定我已活不到今日了。”他不知天龍門這把寶刀由南北二宗輪值執掌,當時尚在南宗掌門人手中。


    隻見田歸農得意揚揚的舉起酒杯,正要湊到唇邊,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鐵菩提向他酒杯飛了過去,有人發暗器要打破他酒杯。


    田歸農視若不見,仍舉杯喝酒。曹雲奇叫道:“師父,小心!”田歸農待那鐵菩提飛到身前,伸出手指,嗒的一聲輕響,將鐵菩提彈出廳門。眾人見他露了這手,雖不屑他的為人,卻也有人禁不住叫了聲:“好!”


    那粒鐵菩提疾飛而出,廳門中正好走進一個人來。那人見暗器飛向自己胸口,也伸指一彈,說道:“便這般迎接客人麽?”那鐵菩提經他一彈,立時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向田歸農飛迴。從聲音聽來,這一彈的指力著實驚人,比田歸農厲害多了。


    田歸農一驚,不敢伸手去接,閃身避開。他身後站著一名衛士,聽得風聲,鐵菩提已到身前,不及閃讓,忙伸手抄住,但聽喀的一響,中指骨已然折斷,隻疼得“啊”的一聲大叫。眾人見小小一枚鐵菩提,竟能在一彈之下將人指骨折斷,此人指力的淩厲,委實罕見罕聞,一齊注目向他瞧去。


    隻見此人極瘦極高,左手拿著隻虎撐,肩頭斜掛藥囊,一件青布長袍洗得褪盡了顏色,拖著雙破爛泥濘的布鞋,裝束打扮,便是鄉鎮間常見的走方郎中,但目光炯炯,顧盼似電,五官奇大,粗眉、大眼、大鼻、大口、雙耳招風、顴骨高聳,頭發已然花白,至少已有五十來歲,臉上生滿了黑斑。他身後跟著二人,似是他弟子或廝仆,神態恭謹。


    胡斐和程靈素見了當先那人還不怎樣,一看到他身後二人,卻都吃了一驚,原來一個老書生,正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嶽;另一個駝背跛足的女子,便是她三師姊薛鵲。胡斐和程靈素對瞧一眼,都大為詫異:“怎麽他們兩個死對頭走到了一起?薛鵲的丈夫薑鐵山卻又不在?”程靈素見胡斐眼光中露出疑問之色,知他是問那個走方郎中是誰,便緩緩的搖了搖頭,她可也不認識。


    忽聽得“啊喲”一聲慘叫,那指頭折斷的衛士跌倒在地,不住打滾,將一隻手掌高高舉起。眾人初時均感奇怪:“既然身為福大帥的衛士,自有相當武功,怎地斷了一根指頭也抵受不起?”待見到他那隻手掌其黑如墨,才知是中了劇毒。


    這次天下各家各派掌門人大聚會,福府眾衛士雄心勃勃,頗有和各派好手一爭雄長之意,要顯得在京中居官的好漢確有真才實學,決不輸於各地的草莽豪傑。這手指折斷的衛士歸周鐵鷦該管,他見此人如此出醜,眉頭一皺,上前喝道:“起來,起來!這一點兒苦頭也挨不起,太不成話啦!”那人對周鐵鷦很懼怕,忙道:“是,是!”掙紮著待要站起,突然身子一晃,暈了過去。


    周鐵鷦從酒席上取過一雙筷子,挾起那顆鐵菩提一看,見上麵刻著個“柯”字,臉色微變,朗聲說道:“蘭州柯子容柯三爺,你越來越長進啦。這鐵菩提上喂的毒藥,可厲害得緊哪!”


    人叢中站起一個滿臉麻子的大漢,說道:“周老爺你可別血口噴人。這枚鐵菩提是我所發,那是不錯,我隻是瞧不過人家狂妄自大,要打碎人家手中酒杯。我柯家暗器上決計不許喂毒,世代相傳,向為禁例,柯子容再不肖,也不敢壞了祖宗家規。”


    周鐵鷦見聞廣博,也知柯家擅使七般暗器,但向來嚴禁喂毒,當下沉吟不語,隻道:“這可奇了!”


    柯子容道:“讓我瞧瞧!”走過來拿起那枚鐵菩提一看,道:“這是我的鐵菩提啊,這上麵怎會有毒……啊喲!”突然間大叫一聲,將鐵菩提投在地下,右手連揮,似乎受到烈火燒炙一般。隻見他臉色慘白,要將受傷的手指送到口中吮吸,周鐵鷦疾出一掌,斫中他的小臂,叫道:“吸不得!”擋住他手指入口,看他大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時,都已腫了起來,色如淡墨。柯子容全身發顫,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的滲了出來。


    那走方郎中向著慕容景嶽道:“給這兩人治一治。”慕容景嶽道:“是!”從懷中取出一盒藥膏,走過去在柯子容和那衛士手上塗了一些。柯子容顫抖漸止,那衛士也醒了轉來。


    群豪這才醒悟,柯子容發鐵菩提打田歸農的酒杯,田歸農隨手彈出,又給那走方郎中彈迴。但走方郎中就這麽一彈,已在鐵菩提上喂了極厲害的毒藥。這等下毒的本領,江湖上恐怕隻有一人。廳上不少人已在竊竊私語:“莫非是毒手藥王?”


    周鐵鷦走近前去,向那走方郎中一抱拳,說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微微一笑,並不迴答。慕容景嶽道:“在下慕容景嶽,這是拙荊薛鵲。”頓了一頓,才道:“這位是咱夫婦的師父,石先生,江湖上送他老人家一個外號,叫作‘毒手藥王’!”


    這“毒手藥王”四字一出,旁人還都罷了,與會眾人大都知道“毒手藥王”乃當世使毒的第一高手,就算慕容景嶽不說,也早猜到是他。但這四個字聽在程靈素和胡斐耳中,實詫異無比。程靈素更為氣惱,不但這人假冒先師名頭,而這句話出諸大師兄之口,尤令她悲憤難平。另一件事也讓她甚是奇怪:三師姊薛鵲原是二師兄薑鐵山之妻,兩人所生的兒子也已長大成人,何以這時大師兄卻公然稱她為“拙荊”?她料知這中間必已發生極重大變故,眼下難以查究,唯有靜觀其變。


    周鐵鷦雖然勇悍,但聽到“毒手藥王”的名頭,還是不禁變色,抱拳說了句:“久仰!久仰!”石先生伸出手去,笑道:“閣下尊姓大名,咱倆親近親近。”周鐵鷦霍地退開一步,抱拳道:“在下周鐵鷦,石前輩好!”他膽子再大,也決不敢去跟毒手藥王拉手。


    石先生嗬嗬大笑,走到福康安麵前,躬身一揖,說道:“山野閑人,參見大帥!”這時福康安身旁的衛士已將毒手藥王的來曆稟告了他,福康安眼見他隻手指輕彈鐵菩提,便即傷了兩人,知道此人極是了得,微微欠身,說道:“先生請坐!”


    石先生帶同慕容景嶽、薛鵲夫婦在一旁坐了。附近群豪紛紛避讓,誰也不敢跟他三人挨近,霎時之間,他師徒三人身旁空蕩蕩地清出了一大片地方。


    一名武官走了過去,離石先生五尺便即站定,將爭奪禦杯以定門派高下的規矩說了,話一說完,立即退開,唯恐沾染到他身上的一絲毒氣。


    石先生微笑道:“尊駕貴姓?”那武官道:“敝姓巴。”石先生道:“巴老爺,你何必見我如此害怕?老夫的外號叫作‘毒手藥王’,雖會使毒,也會用藥治病啊。巴老爺臉上隱布青氣,腹中似有蜈蚣蟄伏,若不速治,十天後隻怕性命難保。”那武官大吃一驚,將信將疑,道:“肚子裏怎會有蜈蚣?”石先生道:“巴老爺最近可曾和人爭吵?”


    北京城裏做武官的,跟人爭吵乃家常便飯,那自然是有的,那姓巴的武官驚道:“有啊!難道……難道那狗賊向我下了毒手?”石先生從藥囊中取出兩粒青色藥丸,說道:“巴老爺倘若信得過,不妨用酒吞服了這兩粒藥。”那武官給他說得心中發毛,更不多想,接過藥丸丟在嘴裏,拿起一碗酒,骨嘟嘟的喝了下去,過不多時,便覺肚痛,胸口煩惡欲嘔,“哇”的一聲,嘔了許多食物出來。


    石先生搶上三步,伸手在他胸口按摩,喝道:“吐幹淨了!別留下了毒物!”那武官拚命嘔吐,一低頭,隻見嘔出來的穢物之中有三條兩寸長的蟲子蠕蠕而動,紅頭黑身,正是蜈蚣。那武官大叫:“三條……三條蜈蚣!”一驚之下,險些暈去,忙向石先生拜倒,謝他救命之恩。廊下仆役上來清掃穢物。群豪無不歎服。


    胡斐不信人腹中會有蜈蚣,但親眼目睹,卻不由得不信。程靈素在他耳邊低聲道:“別說三條小蜈蚣,我叫你肚裏嘔出三條青蛇出來也成。”胡斐道:“怎麽?”程靈素道:“給你服兩粒嘔吐藥丸,我袖中早就暗藏毒蟲。”胡斐低聲道:“是了,乘我嘔吐大作、肚痛難當之際,將毒蟲丟在穢物之中,有誰知道?”程靈素微微一笑,道:“他搶過去給那武官按摩胸口,倘若沒這一著,戲法就不靈。”


    胡斐低聲道:“其實這人武功很了得,大可不必玩這等玄虛。”程靈素語聲放到極低,說道:“大哥,這大廳之上,我最懼怕此人。你千萬得小心在意。”胡斐自跟她相識以來,見她事事胸有成竹,從未說過“懼怕”兩字,此刻竟說得這般鄭重,可見這石先生確實非同小可,又想此人冒了她先師之名出來招搖,敗壞她先師名頭,她終究不能袖手不理。


    隻聽得石先生笑道:“我雖收了幾個弟子,可是向來不立什麽門派。今日就跟各位前輩學學,也來開宗立派,僥幸捧得一隻銀鯉杯迴家,也好讓弟子們風光風光。”緩步走將過去,大模大樣的在田歸農身旁太師椅中一坐,卻那裏是得一隻銀鯉杯為已足,顯是要在八大門派中占一席地。


    他這麽一坐,憑了“毒手藥王”數十年來的名聲,手彈鐵菩提的功力,傷人於指顧間的下毒手法,這隻玉龍杯就算拿定了,誰也不會動念去跟他挑戰,可也沒誰動念去跟他說話。


    一時之間,大廳靜了一片。少林派的掌門方丈大智禪師忽道:“石先生,無嗔和尚跟你怎麽稱唿?”石先生道:“無嗔?不知道,我不認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大智禪師雙手合什,說道:“阿彌陀佛!”石先生道:“怎麽?”大智禪師又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石先生便不再問。自他師徒三人進了大廳,程靈素的目光從沒離開過他三人,隻見石先生慢慢轉過頭去,和田歸農對望一眼。兩人神色木然,目光中全無示意,程靈素心念一動,已然明白:“他兩人早已相識。田歸農知道我師父的名字,知道‘無嗔大師’才是真正的‘毒手藥王’。這位少林高僧卻也知道。”忽又想到:“田歸農用來毒瞎苗人鳳的斷腸草,是這人給的。”


    田歸農寶刀鋒利,石先生毒藥厲害,坐穩了兩張太師椅,八隻玉龍杯之中,隻一隻還沒主人。群豪均想:“是否能列入八大門派,全瞧這最後一隻玉龍杯由誰搶得。”真所謂人同此心,頃刻之間,人叢中躍出七八人來,一齊想去坐那張空椅,三言兩語,便分成四對鬥了起來。少時敗者退下,勝者或接續互鬥,或和新來者應戰。此來彼往的激鬥良久,隻聽得門外更鼓打了四更,相鬥的四人敗下了兩人,隻剩下兩個勝者互鬥。


    這兩人此時均以渾厚掌力比拚內力,久久相持不決,比的是高深武功,外形看來卻平淡無奇。福康安很不耐煩,接連打了幾個嗬欠,自言自語:“瞧得悶死人了!”這句話聲音甚輕,但正在比拚內功的兩人卻都清清楚楚的聽入耳中。兩人臉色齊變,各自撤掌,退後三步。一個道:“咱們又不是耍猴兒戲的,到這裏賣弄花拳繡腿,叫官老爺們喝采!”另一個道:“不錯!迴家抱娃娃去吧!”兩人說著嗬嗬而笑,攜手出了大廳。胡斐暗暗點頭:“這二人武功甚高,識見果然也高人一等。隻可惜亂哄哄之中沒聽到他們的名字。”轉頭問郭玉堂時,他也不識這兩個鄉下土老兒一般的人物。


    郭玉堂說道:“他們上來之時,安提督問他們姓名門派,兩人都笑了笑沒說。”胡斐心想:“這兩位高手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姓名也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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