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心想:“這姓田的和我交過手,武功雖比這些人都高,卻未必能及得上湯沛和海蘭弼,要說一定奪到玉龍杯,未免是將天下英雄都瞧得小了。”想起他暗算苗人鳳的無恥卑鄙行逕,已自打定了主意:“他不得玉龍杯便罷,倘若僥幸奪得,好歹要他在天下群雄之前,大大的出個醜。”他和田歸農在苗人鳳家中交過手,以祖傳刀法,打得他口吐鮮血,大敗而走,何況其時胡斐未得苗人鳳的指點,未悟胡家刀法的精義要訣。此刻他單以刀法而論,天下幾乎已無人勝得過他,即是與苗人鳳、趙半山這等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遑多讓,田歸農自然遠非其敵。


    當田歸農進來之時,大廳的比試稍停片刻,這時兵刃相擊之聲又作。田歸農坐在椅中,手持酒杯觀鬥,神色極是閑雅,眼看有人勝,有人敗,他隻臉帶微笑,無動於中,有時便跟湯沛說幾句閑話。眾人都已看出,他麵子上似是裝作高人一等,不屑和人爭勝,實則是以逸待勞,要到最後的當口方才出手,在旁人精疲力竭之餘,再施全力一擊。


    流星趕月童懷道坐在太師椅中,見良久無人上來挑戰,突然躍起,走到田歸農身前,說道:“田老師,姓童的領教你高招。”眾人都是一楞。自比試開始以來,總是得勝者坐在太師椅中,由人上前挑戰,豈知童懷道卻走下座來,反去向田歸農求鬥。


    田歸農笑道:“不忙吧?”手中仍持著酒杯。童懷道說道:“反正遲早都是一鬥,乘著我這時還有力氣,向田老師領教領教。也免得你養精蓄銳,到最後來撿現成便宜。”他心直口快,想到什麽,便說了出口,再無顧忌。


    群豪中便有二三十人喝起采來。這些人見著田歸農這等大剌剌的模樣,早感不忿。


    田歸農哈哈一笑,眼見無法推托,向湯沛笑道:“大哥,兄弟要獻醜了。”湯沛道:“恭祝賢弟馬到成功!”


    童懷道轉過頭來,直瞪著湯沛,粗聲道:“湯老師,福大帥算你是四大掌門之一,請你作公證來著,這一個‘公’字,未免有點兒不對頭吧?”湯沛給他直言頂撞,不免尷尬,強笑道:“在下那裏不公了?請童老師指教。”童懷道說道:“我跟田老師還沒比試,你就先偏了心啦,說什麽‘恭祝賢弟馬到成功’。天下英雄在此,這可是人人聽見的。”


    湯沛心中大怒,近二三十年來,人人見了他都是湯大俠前、湯大俠後,從沒一人敢對他如此挺撞,更何況是在大庭廣眾之間這般的直斥其非,但他城府甚深,仍微微一笑,說道:“我也恭祝童老師旗開得勝。”


    童懷道一怔,心想兩人比試,一個旗開得勝,一個馬到成功,天下決無是理,但他既這般說,卻也無從辯駁,便大聲道:“湯老師,祝你更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群豪一聽,一齊轟笑。


    田歸農向湯沛使個眼色,意思說:“大哥放心,這無禮莽撞之徒,兄弟一定好好的教訓教訓他。”緩步走到廳心,道:“童老師請上吧!”


    童懷道見他不卸長袍,手中又無兵刃,愈加憤怒,說道:“田老師要以空手接在下這對流星錘麽?”


    田歸農極工心計,行事便即持重,自忖如能在三招兩式之內空手將他打倒,在天下群雄之前大顯威風,自是再妙不過,但看對方身軀雄偉,肌肉似鐵,實非易與之輩,笑道:“童老師名滿晉陝,江湖上好漢那一個不知流星趕月的絕技,在下便使兵刃,也未必是童老師對手。”右手一招,他大弟子曹雲奇雙手捧著一柄長劍,呈了上來。


    田歸農接過了劍,左手一擺,笑道:“請吧!”童懷道見他劍未出鞘,心想你已兵刃在手,你愛什麽時候拔劍,那是你自己的事,當下手指搭住錘煉中心向下一轉,一對流星錘直豎上來,那錘鏈竟如是兩根鐵棒一般。群豪齊聲稱讚:“好功夫!”


    喝采聲中,他左錘仍豎在半空,右錘已平胸直擊出去,這一錘飛到離田歸農胸口約有尺半之處,倏地停留不進,左錘迅捷異常的自後趕上,直擊田歸農小腹。前錘虛招誘敵,後一錘才全力出擊,他一上來便使出“流星趕月”的成名絕技。


    田歸農微微一驚,斜退一步,長劍指出,竟連著劍鞘刺了過去。童懷道大怒,心道:“你劍不出鞘,分明瞧我不起。”手上加勁,將一對鐵錘舞成一團黑光。他這對雙錘一快一慢,一虛一實,而快者未必真快,慢者也未必真慢,虛虛實實,變化多端。田歸農長劍始終不出鞘,但一招一式,仍依著“天龍劍”的劍法使動。


    拆得三十餘招,田歸農已摸清楚對方錘法路子,陡然間長劍探出,疾點童懷道左腿膝彎“曲泉穴”。這一招並非劍法,長劍連鞘,竟變作判官筆用。童懷道吃了一驚,退後兩步。田歸農長劍橫砸,擊他大腿,這一下卻是將劍鞘當鐵鐧使,這一招“柳林換鐧”,原是鐧法。他在兩招之間,自劍法變為筆法,又自筆法變為鐧法。


    童懷道心中微慌,左手流星錘倒卷上來,左手在錘煉上一推,鐵錘向田歸農眉心直撞過去。這是一招兩敗俱傷的打法,拚著大腿受劍鞘一砸,鐵錘卻也要擊中了他。田歸農沒料到對方竟不閃避攻著,劍鞘距他大腿不過數寸,卻覺勁風撲麵,鐵錘已飛了過來,若是兩下齊中,對方最多廢了一條腿,自己卻不免腦漿迸裂,百忙中倒轉長劍,往他錘煉中搭去。這一下轉攻為守,登居劣勢。童懷道流星錘迴收,錘煉已卷住長劍,往裏一奪,跟著右錘橫擊過去。


    眼見田歸農兵刃受製,若要逃得性命,長劍非撤手不可,隻聽得唰的一聲,青光閃動,長劍竟已出鞘,劍尖顫處,童懷道右腕中劍。原來他以錘煉卷住長劍,一拉一奪之下,恰好將劍鞘拔脫。田歸農乘機揮劍傷敵,跟著搶上兩步,左手食指連動,點中他胸口三處要穴。


    童懷道全身酸麻,兩枚流星錘砸將下來,打得地下磚屑紛飛。田歸農還劍入鞘,笑吟吟的道:“承讓!承讓!”坐入了童懷道先前坐過的太師椅中。


    他雖得勝,但廳上群豪都覺這一仗贏得僥幸,頗有狡詐之意,並非以真實本領取勝,因此除了湯沛等人寥寥幾下采聲,誰都沒喝采叫好。


    童懷道穴道受點後站著不動,擺著個揮錘擊人的姿式,橫眉怒目,模樣可笑。田歸農卻不給他解穴,坐在椅中自行跟湯沛說笑,任由童懷道出醜露乖,竟視若無睹。廳上自有不少點穴打穴名家,均感不忿,但誰都知道,隻要出去給童懷道解了穴,便是跟田歸農和湯沛過不去。田歸農還不怎樣,那甘霖惠七省湯沛卻名頭太大,那些點穴打穴名家十九是老成持重之輩,都不願為此而得罪湯沛。但眼見童懷道傻不楞登的擺在那裏,許多人都不禁為他難受。


    西首席上一條大漢霍地站起,手中拖了一根又粗又長的镔鐵棍,邁步出來,那鐵棍拖過磚地,嗆啷啷直響。他走到田歸農麵前,大聲喝道:“姓田的,你給人解開穴道啊,讓他僵在這裏幹什麽?”田歸農微笑道:“閣下是誰?”那大漢道:“我叫李廷豹,你聽見過沒有?”


    他這一下自報姓名,聲如霹靂,震得眾人耳中都嗡嗡作響。群豪聽得此人便是李廷豹,都微感詫異。李廷豹是五台派掌門大弟子,在山西大同府開設鏢局,以五郎棍法馳名天下,他的“五郎鏢局”在北方諸省頗有聲名。眾人心想他既是出名的鏢頭,自是精明強幹,老於世故,不料竟是這樣的一個莽夫。


    田歸農坐在椅中,並不抬身,五台派李廷豹的名字,他自是聽見過的,但他假作訝色,搖頭道:“沒聽見過。閣下是那一家那一派的啊?”李廷豹大怒,喝道:“五台派你聽見過沒有?”田歸農仍然搖頭,臉上卻顯得又抱歉,又惶恐,說道:“是五台?不是七台、八台麽?”他將“八台”兩字,故意念得跟“王八蛋”的“八蛋”相似,廳上一些年輕人忍不住便笑出聲來。


    好在李廷豹倒沒覺察,說道:“是五台派!大家武林一脈,你快解開童老師的穴道。”田歸農道:“你跟童老師是好朋友麽?”李廷豹道:“不是!我跟他素不相識。但你這般作弄人,太不成話。我瞧不過眼。”田歸農皺眉道:“我隻會點穴,當年師父沒教我解穴。”李廷豹道:“我不信!”


    福康安、安提督等一幹人聽著他二人對答,很覺有趣,均知田歸農在作弄這渾人。這些親貴大官看著眾武師比武,原是當作一樁賞心樂事,便如看戲聽曲、瞧變戲法一般,一連串不停手的激烈打鬥之後,有個小醜來插科打諢,倒也令人覺得興味盎然。田歸農一眼瞥見福康安笑嘻嘻的神氣,更欲湊趣,便道:“這樣吧!你在他膝彎裏用力踢一腳,便解開了他穴道。”李廷豹道:“當真?”田歸農道:“師父以前這樣教我,不過我自己也沒試過。”


    李廷豹提起右足,在童懷道膝彎裏一踢。他這一腳力道用得不大,但童懷道還是應腳而倒,滾在地下,翻了幾個轉身,手足姿式絲毫不變,隻是直立變為橫躺。卻是李廷豹上了當,要救人反而將人踢倒。


    福康安哈哈大笑,眾貴官跟著笑了起來。群豪本來有人想斥責田歸農的,見福康安一笑,都不敢出聲了。


    笑聲未絕,忽聽得唿唿唿三響,三隻酒杯飛到半空,眾人一齊抬頭瞧去,卻見三杯互相碰撞,乒乓兩聲,撞得粉碎。眾人目光順著酒杯的碎片望下地來,卻見童懷道已然站起,手中握著一隻酒杯,說道:“那一位英雄暗中相助,童懷道終身不忘大德。”說著將酒杯揣在懷中,狠狠瞧了田歸農一眼,急奔出廳。


    原來有人擲杯飛空互撞,是要引開各人的目光,當眾人一齊瞧著空中的三隻酒杯之時,他又以一隻酒杯擲去,打在童懷道背心的“筋縮穴”上,解開了他受點的穴道。這一下廳上許多高手都給瞞過,大家均知這一下功夫甚是高明,卻不知是何人出手。湯沛遊目四顧,隨即拿過兩隻酒杯,斟滿了酒,走到胡斐席前,說道:“這位兄台麵生得很哪!請教尊姓大名,閣下飛杯解穴的功夫,在下欽佩得緊。”


    胡斐適才念著童懷道是鍾氏三雄的朋友,又見田歸農辱人太甚,動了俠義心腸,雖知身在險地,卻忍不住出手為他解開穴道,那知湯沛目光銳利,竟然瞧破。胡斐說道:“在下是華拳門的,敝姓程,草字靈胡。湯大俠說什麽飛杯解穴,在下可不懂了。”湯沛嗬嗬笑道:“閣下何必隱瞞?這一席上不是少了四隻酒杯麽?”胡斐心想:“看來他也不是瞧見我飛擲酒杯,隻不過查到我席上少了四隻酒杯而已。”轉頭向郭玉堂道:“郭老師,原來你身懷絕技,飛擲酒杯,解了那姓童的穴道。佩服,佩服!”


    郭玉堂最為膽小怕事,唯恐惹禍,忙道:“我沒擲杯,我沒擲杯。”湯沛識得他已久,知他沒這個能耐,一看他同席諸人,隻華拳門的蔡威成名已久,但素知他暗器功夫甚是平常,將右手的一杯酒遞給胡斐,笑道:“程兄,今日幸會!兄弟敬你一杯。”說著舉杯和他的酒杯輕輕一碰。


    隻聽得乒的一響,胡斐手中的酒杯忽地碎裂,熱酒和瓷片齊飛,都打在胡斐胸口。


    原來湯沛在這一碰之中,暗運潛力,胡斐的武功如何,這隻一碰便可試了出來。不料兩杯相碰,華拳門掌門人程靈胡的內功卻平庸之極,酒杯粉碎之下,酒漿瓷片都濺向他一邊。湯沛手中酒杯固完好無損,衣上也不濺到半點酒水。湯沛微笑道:“對不起!”自行迴歸入座,心想:“這小老兒稀鬆平常,那麽飛杯解穴的卻又是誰?”


    隻見田歸農和李廷豹已在廳心交起手來。田歸農手持長劍,青光閃閃,這次劍已出鞘,不敢再行托大。李廷豹使開五郎棍法,一招招“推窗望月”、“背棍撞鍾”、“白猿問路”、“橫攔天門”,隻見他圈、點、劈、軋、挑、撞、撒、殺,招熟力猛,極有威勢。


    群豪瞧得暗暗心服,才知五郎鏢局近年來聲名甚響,李總鏢頭果有過人的技藝。田歸農的天龍劍自也是武林中一絕,激鬥中漸占上風,但要迅即取勝,看來卻還不易。酣鬥之中,田歸農忽地衣襟一翻,唰的一聲,左手從長衣下拔出一柄刀來。這刀比常刀短了尺許,光芒閃爍不定,遠遠瞧去,如寶石,如琉璃,如清水,如寒冰。


    李廷豹使一招“倒反乾坤”,反棍劈落,田歸農以右手長劍一撥。李廷豹鐵棍向前直送,正是一招“青龍出洞”,這一招從鎖喉槍法中變來,乃奇險之著。但他使得純熟,時刻分寸,無不拿捏恰到好處,正是從奇險中見功力。田歸農卻不退閃,左手短刀上撩,當的一響,镔鐵棍斷為兩截。田歸農乘他心中慌亂,右手劍急刺而至,在他手腕上一劃,筋脈已斷。


    李廷豹大叫一聲,拋下鐵棍。他腕筋既斷,一隻右手從此便廢了。他一生隻練五郎棍,棍棒功夫必須雙手齊使,右手一廢,等如武功全失。霎時之間,想起半生苦苦掙來的威名毀於一旦,鏢局隻好關門,自己錢財來得容易,素無積蓄,一家老小立時便陷入凍餒之境;又想起自己生性暴躁,生平結下冤家對頭不少,別說仇人尋上門來無法對付,便平日受過自己氣的同行後輩、市井小人,冷嘲熱諷起來又怎能受得了?他是個直肚直腸之人,隻覺再多活一刻,這口氣也咽不下去,左手拾起半截鐵棍,冬的一聲,擊在自己腦蓋之上,登時斃命。


    大廳上眾人齊聲驚唿,站立起來,大家見他提起半截鐵棍,都道必是跟田歸農拚命,那料到竟會自戕而死。這一個變故,驚得人人都說不出話來。


    安提督搖頭道:“掃興,掃興!”命人將屍身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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