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低了頭和郭玉堂悄聲說話,程靈素忽然輕輕碰了碰他手肘,胡斐抬起頭來,隻聽得一名武官唱名道:“這位是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鳳老爺!”但見鳳天南手持鍍金鋼棍,走上去在空著的太師椅中一坐,說道:“那一位前來指教。”胡斐大喜,心想:“這廝的武功未達一流高手之境,居然也想來奪玉龍杯,先讓他出一番醜,再來收拾他。”隻見鳳天南接連打敗兩人,正自得意洋洋,一個手持單刀的人上去挑戰。這人的武藝可就高了,隻三招一過,胡斐心道:“這惡賊決不是對手!”


    果然鳳天南吼叫連連,迭遇險招。那使單刀的似乎不為已甚,隻盼他知難而退,並不施展殺手,因此雖有幾次可乘之機,卻都使了緩招。但鳳天南隻不住倒退,並不認輸,突然間橫棍疾掃,那使單刀的身形一矮,金棍從他頭頂掠過。他正欲乘勢進招,忽地叫聲:“啊喲!”就地一滾,跟著躍起,但落下時右足一個踉蹌,站立不定,又摔倒在地,怒喝:“你使暗器,不要臉!”


    鳳天南拄棍微笑,說道:“福大帥又沒規定不得使暗器。上得場來,兵刃拳腳,毒藥暗器,悉聽尊便。”


    那使單刀的卷起褲腳,隻見膝頭下“犢鼻穴”中赫然插著一枚兩寸來長的銀針。這“犢鼻穴”正當膝頭之下,俗名膝眼,兩旁空陷,狀似牛鼻,因以為名,乃大腿和小腿之交的要緊穴道,此穴中針,這條腿便不管用了。


    群豪都好生奇怪,適才兩人鬥得甚緊,鳳天南絕無餘暇發射暗器,又沒見他抬臂揚手,這枚銀針不知如何發出?


    那使單刀的拔下銀針,恨恨退下。又有一個使鞭的上來,這人的鐵鞭使得猶如暴風驟雨一般,二十餘招之內,一招緊似一招,竟不讓鳳天南有絲毫喘息之機。他見鳳天南棍法並不如何了得,但那無影無蹤的銀針甚是難當,因此上殺招不絕,決不讓他緩手來發射暗器,那知鬥到將近三十招時,鳳天南棍法漸亂,那使鞭的卻又“啊喲”一聲大叫,倒退開去,從自己小腹上拔出一枚銀針,傷口血流如注,傷得竟是極重。


    廳上群豪無不驚詫,似鳳天南這等發射暗器,實生平從所未聞。若說是旁人暗中相助,眾目睽睽之下,總會有人發見。眼下這兩場相鬥,都是鳳天南勢將不支之時,突然之間對手中了暗器。難道鳳天南竟會行使邪法,心念一動,銀針便從天外飛到?


    偏有幾個不服氣的,接連上去跟他相鬥。一人全神貫注的防備銀針,不提防給他金棍擊中肩頭,身負重傷,另外三人卻也都為他無影銀針所傷。一時大廳上群情聳動。


    胡斐和程靈素眼見鳳天南接二連三以無影銀針傷人,凝神觀看,竟瞧不出絲毫破綻。胡斐本想當鳳天南興高采烈之時,突然上前將他殺死,一來為佛山鎮上鍾阿四全家報仇,二來好顯揚華拳門的名頭,但瞧不透這銀針暗器的來路,隻有暫且袖手,倘若貿然上前爭鋒,一個措手不及,非但自取其辱,且有性命之憂。


    程靈素猜到他心意,緩緩搖了搖頭,說道:“這隻玉龍杯,咱們不要了吧?”胡斐向蔡威和姬曉峰道:“這位鳳老師的武功,還不怎樣,隻是……”姬曉峰點頭道:“是啊,他放射的銀針可實在邪門,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竟沒半點先兆,直至對方一聲慘叫,才知是中了他的暗器。”蔡威道:“除非是頭戴鋼盔,身穿鐵甲,才能跟他鬥上一鬥。”


    蔡威這句話不過是講笑,那知廳上眾武官之中,當真有人心懷不服,命人去取了上陣用的鐵甲,全身披掛,手執開山大斧,上前挑戰。


    這武官名叫木文察,官居總兵,當年隨福康安遠征青海,搴旗斬將,立過不少汗馬功勞,乃清軍中的一員出名的滿洲猛將,這時手執大斧走到廳中,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同僚袍澤齊聲喝采。福康安賜酒一杯,先行慰勞。


    兩人一接上手,棍斧相交,當當之聲,震耳欲聾,兩般沉重的長兵器攻守抵拒,卷起陣陣疾風,燭光也給吹得忽明忽暗。木文察身穿鐵甲,轉動究屬極不靈便,但仗著膂力極大,開山巨斧舞將開來,威不可當。鳳天南的純綱粗棍上鍍了黃金,使開來時一片金光,極具威勢。周鐵鷦、曾鐵鷗和王劍英、王劍傑四人站在福康安身前,手中各執兵刃,生怕巨斧或是金棍脫手甩出,傷及大帥。


    鬥到二十餘合,鳳天南攔頭一棍掃去,木文察頭一低,順勢揮斧去砍對方右腿,忽聽得啪的一聲輕響,旁觀群豪“哦”的一下,齊聲唿叫。兩人各自躍開幾步,但見地下墮著一個紅色絨球,正是從木文察頭盔上落下,絨球上插著一枚銀針,閃閃發亮。


    想是木文察低頭揮斧之時,鳳天南發出無影銀針,隻因顧念他是福大帥愛將,不敢傷他身子。那絨球以鉛絲係在頭盔之上,須得射斷鉛絲,絨球方能落下,兩人相距雖近,但倉卒間竟能射得如此之準,不差毫厘,實是了不起的暗器功夫。


    木文察一呆之下,已知對方手下容情,這一針倘若偏低數寸,從眉心間貫腦而入,這時焉有命在?縱然全身鐵甲,又有何用?他心悅誠服,雙手抱拳,說道:“多承鳳老師手下留情。”鳳天南恭恭敬敬的請了個安,說道:“小人武藝跟木大人相差甚遠,這些發射暗器的微末功夫,在疆場之上可絕無用處。倘若咱倆騎馬比試,小人早給大人一斧劈下馬來了。”木總兵笑道:“好說,好說。”


    福康安聽鳳天南說話得體,不敢恃藝驕其部屬,心下甚喜,說道:“這位鳳老師的玩藝兒很不錯。”將手中的碧玉鼻煙壺遞給周鐵鷦,道:“賞了他吧!”鳳天南忙上前謝賞。木文察貫甲負斧,叮叮當當的退了下去。群豪紛紛議論。


    人叢中忽然站起一人,朗聲道:“鳳老師的暗器功夫果然了得,在下來領教領教。”


    眾人迴頭一看,隻見他滿臉麻皮,正是適才發射鐵菩提而中毒的柯子容。他手上塗了藥膏後,毒性已解。


    他蘭州柯家以七般暗器開派,叫做“柯氏七青門”。那七種暗青子?便是袖箭、飛蝗石、鐵菩提、鐵蒺藜、飛刀、鋼鏢、喪門釘,號稱“箭、蝗、菩、藜、刀、鏢、釘”七絕。雖七種暗器都是常見之物,但他家傳的發射手法與眾不同,刀中夾石,釘中夾鏢,而且數種暗器能在空中自行碰撞,射出時或正或斜,令人極難擋避。若在空曠之處相鬥,還能竄開數丈,然後看準暗器來路,或加格擊,或行躲閃,但在這大廳之上,地位窄小,卻極難對付了。


    鳳天南將鼻煙壺鄭而重之的用手帕包好,放入懷中,顯得對福康安尊敬之極,這才朗聲說道:“這位柯老師要跟在下比試暗器,大廳之上,暗器飛擲來去,倘若誤傷了各位大人,可吃罪不起。”


    周鐵鷦笑道:“鳳老師不必多慮,盡管施展便是。咱們做衛士的,難道盡吃飯不管事麽?”鳳天南含笑抱拳,說道:“得罪,得罪!”胡斐心想:“無怪這惡賊獨霸一方,曆久不敗。他交結官府,確然手段高明。”


    柯子容除下長袍,露出全身黑色緊身衣靠。他這套衣褲甚是奇特,到處都是口袋和帶子,這裏盛一袋鋼鏢,那裏插三把飛刀,自頭頸以至小腿,沒一處不裝暗器,胸前固然有袋,背上也有許多小袋,衣袖、褲腳上,更全是暗器。


    福康安哈哈大笑,說道:“虧他想得出這套古怪裝束,周身倒如刺蝟一般。”


    柯子容左手一翻,從腰間取出一隻形似水杓的兵器,杓口鋒利,有如利刃。那是他家傳的獨門兵器,有個特別名稱,叫作“石沉大海”。這“石沉大海”一物二用,本身有三十六路招數,用法介乎單刀和板斧之間,但另有一般妙用,可以抄接暗器。敵人不論何種暗器發射過來,他這鐵杓一兜一抄,便接了過去,宛似石沉大海般無影無蹤,他反可從杓中取過敵人暗器,隨即還擊。這“石沉大海”不屬於十八般兵器之列,乃旁門兵刃,江湖上也有稱之為“借箭杓”的,意謂可借敵人之箭而用。


    他這兵器一取出,廳上群豪倒有一大半不識得。鳳天南笑道:“柯老師今日可讓我們大開眼界。”胡斐卻想:“同是暗器名家,趙三哥瀟灑大方,身上不見一枚暗器,卻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姓柯的未免顯得小家氣了。”


    柯子容鐵杓斜翻,劈向鳳天南肩頭。鳳天南側身讓開,還了一棍,兩人便鬥將起來。那柯子容口說是跟他比試暗器,但杓法精妙,步步進逼,竟不放射暗器。


    鬥了一陣,柯子容叫道:“看鏢!”颼的一響,一枚鋼鏢飛擲而出。鳳天南年紀已然不輕,多年來養尊處優,身材也極肥胖,但少年時的功夫竟沒絲毫擱下,縱躍靈活,輕輕一閃,便讓開了鋼鏢。柯子容又叫:“飛蝗石,袖箭!”這次是兩枚暗器同時射出。鳳天南低頭避開一枚,以金棍格開一枚。柯子容又叫:“鐵蒺藜,打你左肩!飛刀,削你右腿!”果然一枚鐵蒺藜擲向他左肩,一柄飛刀削向他的右腿。鳳天南先行得他提示,輕輕易易的便避過了。


    眾人心想,這柯子容忒也老實,怎地將暗器的種類去路,一一先跟對手說了?那知他擲出八九枚暗器後,口中唿喝越來越快,暗器也越放越多,唿喝卻非每次都對了。有時唿喝用袖箭射左眼,其實卻是飛蝗石打右胸。眾人這才明白,他口中唿喝乃是擾敵心神,接連多次唿喝不錯,突然夾一次騙人的叫喚,對方極易上當。倘若暗器去路和唿喝全然不同,對方便可根本置之不理,惡在對的多而錯的少,偶爾在六七次正確的唿喝中夾上一次使詐,那就甚為難防。


    郭玉堂道:“柯家七青門的暗器功夫,果是另有一功,看來他口中的唿喝,也是從小練起,其厲害之處,實不輸於鋼鏢飛刀。他這‘七青門’之名,要改為‘八青門’才合。”姬曉峰道:“但這般詭計多端,不是名門大派的手段。”


    程靈素拿著一根旱煙袋,顫巍巍的假裝從煙袋中抽吸幾下,噴了股淡淡的煙霧出來,說道:“那鳳老師怎地還不發射銀針?這般搞下去,終於要上了這姓柯的大當為止。”姬曉峰道:“我瞧這姓鳳的似乎成竹在胸,他發射暗器貴精不貴多,一擊而中,便足製勝。”程靈素“嗯”的一聲,道:“比暗器便比暗器,這柯子容囉裏囉唆的纏夾不清。”


    這時大廳上空,十餘枚暗器飛舞來去,好看煞人。周鐵鷦等嚴加戒備,保護大帥。


    安提督等大官身側,也各有高手衛士防衛。眾衛士不但防柯子容發射的鏢箭飛來誤傷,還恐群豪之中混有刺客,乘亂發射暗器,竟向大帥下手。


    程靈素忽道:“這姓柯的太過討厭,我來開他個玩笑。”隻聽得柯子容叫道:“鐵蒺藜,打你左臂!”程靈素學著他的聲調語氣,也叫道:“肉饅頭,打你嘴巴!”右手在煙鬥上湊了一下,隨手一揚,一枚小小暗器果然射向他嘴巴。這暗器飛去時並無破空之聲,看來份量甚輕,隻是上麵帶有一絲火星。


    俗語道:“肉饅頭打狗,有去無迴。”眾人聽到“肉饅頭,打你嘴巴”七字,已覺好笑,何況她學的聲調語氣,跟柯子容的唿喝一般無二,早有數十人笑了起來。柯子容見暗器來得奇怪,提起“借箭杓”一抄,兜在杓中,左手便伸入杓中撿起,欲待還敬,突然間“嘭”的一聲巨響,那暗器炸了開來。眾人大吃一驚,柯子容更全身跳起。但見紙屑紛飛,鼻中聞到一陣硝磺氣息,卻那裏是暗器,竟是一枚孩童逢年過節玩耍的小爆竹。眾人一呆之下,隨即全堂哄笑。


    柯子容全神貫注在鳳天南身上,生恐他偷發無影銀針,雖遭此侮弄,卻目不斜視,不敢搜尋投擲這枚爆竹之人,隻罵:“有種的便來比劃比劃,誰跟你鬧這些頑童行逕?”


    程靈素站起身來,笑嘻嘻的走到東首,又取出一枚爆竹,在煙鬥中點燃了,叫道:“大石頭,打你七寸。”常言道:“打蛇打七寸”,蛇頸離首七寸,乃毒蛇致命之處,這一次竟是將他比作了毒蛇。眾人哄笑聲中,那爆竹飛擲過去。這一會他再不上當。程靈素這爆竹又擲得似乎太早,柯子容彈出一枚喪門釘,將爆竹打迴,嘭的一響,爆竹在空中炸了。


    程靈素又擲一枚,叫道:“青石板,打你硬殼。”那是將他比作烏龜了。柯子容心想:“你是要激怒我,好讓那姓鳳的乘機下手,我不上你當。”彈出一枚喪門釘,將爆竹彈開,仍在半空炸了。


    安提督笑著叫道:“兩人比試,旁人不得滋擾。”又見柯子容這兩枚喪門釘跌落時和安放玉龍杯的長幾相距太近,對身旁的兩名衛士道:“過去護著禦杯,別讓暗器打碎了。”兩名衛士應道:“是!”走過去擋在禦杯之前。


    程靈素笑嘻嘻的迴歸座位,笑道:“這家夥機伶得緊,上了一會當,第二次不肯伸手去接爆竹。”胡斐暗自奇怪:“二妹明知鳳天南是我對頭,卻偏去作弄那姓柯的,不知是什麽用意?”


    柯子容見人人臉上均含笑意,急欲挽迴顏麵,暗器越射越多。鳳天南手忙腳亂,已難支持,突然伸手在金棍頭上一抽。柯子容隻道他要發射銀針,忙縱身躍開,卻見他從金棍中抽出一條東西,順勢一揮,那物如雨傘般張了開來,成為一麵輕盾。這輕盾極軟極薄,似是一隻紙鷂,盾麵黑黝黝地,不知是用人發還是用什麽特異質料編織而成,盾上繪著五個虎頭,張口露牙,神態威猛。眾人一見,都想:“他是五虎門掌門人,這盾牌上便繪了‘五虎門’的名稱。”


    隻見他一手揮棍,一手持盾,將柯子容源源射來的暗器盡數擋開。那些鏢箭刀石雖來勢強勁,竟打不穿這麵輕軟盾牌,看來輕盾的質地堅韌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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