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登時呆了,心想:“皇上的信息竟如此之快。他要帶兩名賊人去幹什麽?”又想:“這聖旨不倫不類,什麽‘當今萬歲爺乾隆皇帝聖旨’,什麽‘不可有誤便了’?”一抬頭,見劉之餘擠眉弄眼,神氣古怪,再想平素太監傳旨,定是往大廳正中向外一站,朝南宣讀,這一次卻是朝裏宣旨。這劉之餘是宮中老年太監,決不能錯了規矩,其中必有緣故,於是站起身來,說道:“劉公公,請坐下喝茶,瞧一瞧這裏英雄好漢們獻演身手。”劉之餘欣然道:“好極,好極!”突然眉頭一皺,道:“多謝福大帥啦,茶是不喝了,皇上等著要人。”


    福康安一瞧這情景,恍然而悟,知他受了身後那幾名衛士的挾製,假傳聖旨,這四名衛士不是反叛,便是假扮的,當下不動聲色,笑問:“陪著你的幾位大哥是誰啊?怎地麵生得緊。”劉之餘苦笑道:“這個……那個……嘿嘿,他們是外省新來的。”


    福康安更加心中雪亮,內班宿衛日夜在皇帝之側,若非親貴,便是有功勳的世臣子弟,外省來的武人那裏能當?心想:“隻有調開這四人,劉太監方不受他們挾持。”說道:“既是如此,四位侍衛大哥便把賊人帶走吧!”說著向綁在一旁的少年書生和桑飛虹一指。


    四名侍衛中便有一人走上前來,去牽那書生。福康安道:“且慢!這位侍衛大哥貴姓?”按照常情,福康安對宮中侍衛客氣,稱一聲“侍衛大哥”,但當侍衛的官階比他低得多,必定上前請安。這侍衛卻大剌剌的不理,隻說:“俺姓張!”福康安道:“張大哥到宮中幾時了?怎地沒會過?”


    那侍衛尚未迴答,劉之餘身後一個身材肥胖的侍衛突然右手一揚,銀光閃閃,一件梭子般的暗器射了出來,飛向放置玉龍杯的茶幾。這暗器去勢峻急,眼見八隻玉杯要一齊打碎。眾衛士紛紛唿喝,善於發射暗器的便各自出手,隻見袖箭、飛鏢、鐵蓮子、鐵蒺藜,七八件暗器齊向銀梭射去。那肥胖的侍衛雙手連揚,也是七八件暗器一齊射去。


    隻聽得叮叮之聲不絕,眾衛士的暗器紛紛碰落。那銀梭飛到茶幾,鉤住了一隻玉龍杯。說也奇怪,這梭子在半空中竟會自行轉彎,鉤住玉龍杯後斜斜飛迴,又迴到那侍衛手中。眾人眼見這般怪異情景,無不愕然。


    胡斐見了那胖侍衛這等發射暗器的神技,大喜之下,忍不住叫道:“趙三哥!”那胖侍衛正是千臂如來趙半山所喬裝改扮。那個去救書生的侍衛,則是紅花會中的鬼見愁石雙英。這幹人早便在福康安府外接應,見那少年書生失手受擒,正好太監劉之餘在府門外經過,便擒了來假傳聖旨。但這些江湖上的豪傑之士終究不懂宮廷和官場規矩,一進福康安府便露出馬腳。趙半山見福康安神色和言語間已然起疑,不待他下令拿人,先下手為強,發出一枚飛燕銀梭,搶了一隻玉杯。這飛燕銀梭是他別出心裁的一門暗器,梭作弧形,擲出後能飛迴手來。


    他一搶到玉杯,猛聽得有人叫了聲:“趙三哥!”這叫聲中真情流露,似乎乍逢親人一般,舉目向叫聲來處瞧去,卻不見有熟識之人。胡斐和他睽別多年,身形容貌均已大變,別說他已喬裝改扮,就算沒改裝,異地乍逢,也未必認得出來。


    處身在這龍潭虎穴之中,一瞥間沒瞧見熟人,決無餘裕再瞧第二眼,他雙臂連揚,但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每響一下,便有一枝紅燭為暗器打熄,頃刻間大廳中黑漆一團。隻聽得他大聲叫道:“福康安看鏢!”跟著有兩人大聲慘叫,顯已中了他暗器。但聽得乒乒乓乓,響起一片兵刃之聲,已有兩名衛士搶上將石雙英截住。


    趙半山叫道:“走吧,不可戀戰!”他知身處險地,大廳之上高手如雲,一擊不中便當飄然遠引,救人之事,隻得徐圖後計,眼下藉著黑暗中一片混亂,尚可脫身,倘若時機一過,連自己也會陷身其中。但這時石雙英已給絆住,跟著又有兩人攻到,再有遷延,別說救人,連他自己也走不脫了。


    胡斐當那少年書生為湯沛擒獲之時,即擬出手相救,隻廳上強敵環伺,單是正中太師椅上所坐的那四大掌門,自己對每一個都沒製勝把握,突見趙半山打滅滿廳燈火,毫不猶豫,立即縱身搶到那少年書生身旁。湯沛出手點穴,胡斐看得分明,所點的是“雲門”、“曲池”、“合穀”三穴,這時一俯身間,便往那書生肩後“天宗穴”上一拍,登時解開了他“雲門穴”,待要再去推拿他“天池穴”時,頭頂突然襲來一陣輕微掌風。


    胡斐左手翻過,迎著掌風來處還了一掌,隻覺敵人掌勢來得快極,啪的一聲輕響,雙掌相交。胡斐身子一震,不由得倒退半步,大吃一驚:“此人掌力恁地渾厚!”隻得拚全力相抗,但覺對方內力無窮無盡的源源而來。胡斐暗暗叫苦,心想:“比拚掌力,非片刻間可決勝敗,燈燭少時便會點起,看來我脫身不易了。”對掌比拚、心中動念,隻電光石火般的一霎間之事,忽聽得那少年書生低聲道:“多謝援手!”竟已躍起。


    他這一躍起,胡斐立時醒悟:“我隻解了他雲門穴,他的曲池、合穀兩穴,原來是跟我對掌之人解了。那麽此人是友非敵。”他一想到此節,對方也同時想到:“我隻解了他曲池、合穀兩穴,尚有雲門穴未解,原來是跟我對掌之人解了。那麽此人是友非敵。”兩人心念相同,當即各撤掌力。


    那少年書生抓起躺在身旁的桑飛虹,急步奔出,大聲叫道:“福康安已讓我宰了!少林派眾位好漢攻東邊,武當派眾位好漢攻西邊!大夥兒殺啊!殺啊!”黑暗中但聽得兵刃亂響,廳上亂成一團,人人心中也亂成一團。


    眾衛士聽到福大帥遭害,無不嚇出一身冷汗,又聽得“少林派眾位好漢攻東邊,武當派眾位好漢攻西邊”的喊聲,這兩大門派門人眾多,難道當真反叛了?


    忽聽得周鐵鷦的聲音叫道:“福大帥平安無事,別上賊子的當!”待得眾衛士點亮四周燈燭,趙半山、石雙英,以及少年書生和桑飛虹都已不知去向。


    隻見福康安端坐椅中,湯沛和海蘭弼擋在身前,前後左右,六十多名衛士如肉屏風般團團保護。在這等嚴密防守之下,便有千百名高手同時攻到,一時三刻之間也傷他不到半根寒毛,何況隻是三數個刺客?但也因他手下衛士人人隻想到保護大帥,趙半山和那少年書生等才得乘黑逃走。否則他數人武功再強,也決不能這般輕易全身而退。


    眾人見福康安臉帶微笑,神色鎮定,大廳上登時安靜,又見少林派掌門人大智禪師和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安坐椅中,神色寧謐,都知那書生這番喊叫,隻不過是擾亂人心而已。


    福康安笑道:“賊子胡言亂語,禪師和道長不必介意。”安提督走到福康安麵前請安,說道:“卑職無能,竟讓賊子逃走,請大帥降罪。”福康安將手一擺,笑道:“這都是我累事,算不得是你們沒本事。大家顧著保護我,也不去理會毛賊了。”他心中滿意,覺得眾衛士人人盡責,以他為重,竭力保護,又道:“幾個小毛賊來搗亂一番,算得什麽大事?丟了一隻玉龍杯,嗯,那也好,瞧是那一派的掌門人日後去奪迴來,再擒獲了這劫杯毛賊,這隻玉龍杯便歸他所有。這一件事又鬥智、又鬥力,比之在這裏單隻較量武功,豈不更有意思麽?”


    群豪大聲歡唿,都讚福大帥安排巧妙。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一眼,心下也不禁佩服福康安大有應變之才,失杯的醜事輕輕掩過,而且一翻手間,給紅花會伏下了一個心腹大患。武林中自有不少人貪圖出名,會千方百計的去設法奪迴玉龍杯,不論成功與否,都讓紅花會樹下不少強敵。


    福康安向安提督道:“讓他們接下去比試吧!”


    安提督躬身道:“是!”轉過身來,朗聲說道:“福大帥有令,請各位英雄繼續比試武藝,且瞧餘下的三隻禦賜玉杯,歸屬誰手。”他雖說“福大帥有令”,但還是用了一個“請”字,那是對群豪甚表尊重,以客禮相待之意。


    福康安吩咐道:“搬開一張椅子!”便有一名衛士上前,將空著的太師椅搬開了一張,這隻玉龍杯,算是給紅花會奪去了。廳心留下三張空椅。眾人這時方始發覺,“昆侖刀”掌門人西靈道人已不知何時離椅,想是他眼見各家各派武功高出自己之人甚多,與其讓人趕下座位,還不如自行退開,免得出醜露乖。


    這時胡斐思潮起伏,心中存著許多疑團:“福康安的一對雙生兒子不知如何又讓他奪迴?我冒充華拳門掌門人,是不是已遭發覺?對方遲遲不予揭破,是不是暗中已布置下極厲害的陷阱?我適才為那少年書生解穴,黑暗中與人對掌,此人內力渾厚,非同小可,他也出手助那書生,自是大廳上群豪之一,卻不知是誰?”


    他明知在此處多耽得一刻,便多增一分兇險,但一來心中存著這許多疑團未解;二來眼見鳳天南便在身旁,好容易知道了他的下落,豈能又讓他走了?三來也要瞧一瞧餘下的三隻玉龍杯由那派的掌門人所得。


    其實,這些都隻是他心裏所計較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卻是在心中隱隱約約覺得的:袁紫衣一定會來。既知她要來,他就決計不走。便有天大危險,也嚇他不走。


    這時廳上又有兩對人在比拚武功。四人都使兵刃。胡斐一看,見四人的武功比之以前出手的都高。不久一個使三節棍的敗了下去,另一個使流星錘的上來。聽那唱名武官報名,是太原府的“流星趕月”童懷道。胡斐想起數月前與鍾氏三雄交手,曾聽他們提過“流星趕月童老師”的名頭。這童懷道在雙錘上的造詣果然甚為深厚,隻十餘合便將對手打敗了,接著上來的兩人也都不是他敵手。


    高手比武,若非比拚內力,往往幾個照麵便分勝敗,而動到兵刃,生死決於俄頃,比之較量拳腳更加兇險得多。雙方比試者並無深仇大怨,大都是聞名不相識,功夫上一分高低,稍遜一籌者便即知難而退,誰都不願幹冒性命之險而死拚到底。因之在福康安這些隻識武學皮毛的人眼中,比試的雙方都自惜羽毛,數合間便有人退下,反不及黃希節、桑飛虹、歐陽公政、哈赤和尚等一幹人猛打狠毆的好看。但武功高明之人卻看得明白,出賽者的武功越來越高,要取勝越來越不容易,許多掌門人原本躍躍欲試的,這時都改變了主意,決定袖手旁觀。有時兩個人鬥得似乎沒精打采、平淡無奇,而湯沛、海蘭弼這些高手卻喝起采來。一般不明其理的後輩,不是瞠目結舌,呆若木雞,便是隨聲附和,假充內行。


    饒是出賽者個個小心翼翼,但一入場子,總是力求取勝,兵刃無眼,還是有三個掌門人斃於當場,七人身受重傷。總算福康安威勢懾人,死傷者門下的弟子即時不敢發作,但武林中冤冤相報的無數腥風血雨,都已在這一日中伏下了因子。


    清朝順治、康熙、雍正三朝,武林中反清義舉此伏彼起,百餘年來始終不息,但自乾隆中葉以後,武林人士自相殘殺之風大盛,顧不到再來反清,讓清廷去了一大隱憂。雖原因多般,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實是一大主因。後來武林中有識之士出力調解彌縫,仍難令各門各派仇怨盡泯。不明白福康安這大陰謀之人,還道滿清氣運方盛,草莽英雄自相攻殺,乃天數使然。


    流星趕月童懷道以一對流星雙錘,在不到半個時辰之內連敗五派掌門高手,其餘的掌門人憚於他雙錘此來彼往、迅捷循環的攻勢,一時無人再上前挑戰。


    便在此時,廳外匆匆走進一名武官,到福康安麵前低聲稟告了幾句。福康安點了點頭,那武官走到廳口,大聲道:“福大帥有請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老師進見。”廳外又有武官傳唿出去:“福大帥有請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老師進見。”


    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一眼,心頭都微微一震:“他也來了!”


    過不多時,隻見田歸農身穿長袍馬褂,微笑著緩步進來,身後跟著八人。他走到福康安身前,躬身請安。福康安欠欠身,拱手還禮,微笑道:“田老師好,請坐!”


    群豪一見,都想:“天龍門名聞天下,已曆百年,自明末以來,胡苗範田四家齊名,代代均有好手。這姓田的氣派不凡,福大帥對他也優禮有加,與對別派的掌門人不同。卻不知他是否真有驚人藝業?”每一派與會的均限四人,他卻帶了八名隨從,何況這般大模大樣的遲遲而至,群豪雖震於他的威名,心中卻均有不平之意。


    田歸農和少林、武當兩派掌門人點頭為禮,看來相互間均不熟識,但他和甘霖惠七省湯沛卻極熟絡。湯沛拍著他肩膀笑道:“賢弟,做哥哥的一直牽記著你,心想怎麽到這當兒還不到來?如果你竟到得遲了,拿不到一隻玉龍杯,做哥哥的這一隻如何好意思捧迴家去?你天龍門倘若不得玉杯,那一天你高興起來,找老哥哥來比劃比劃,我除了雙手奉上玉杯,再沒第二句話好說,豈不糟糕?”跟著將福大帥囑令各派比試武功以取禦杯的事,向他說了一遍。


    田歸農笑道:“兄弟如何敢跟大哥相比?我天龍門倘得福大帥恩典,蒙大哥照拂,能在天下英雄之前不太出醜丟臉,也已喜出望外了。”說著兩人同聲大笑。他話雖說得謙虛,但神色之間,顯是將玉龍杯看作了囊中之物。湯沛和人人都很親熱,但對待田歸農的神情卻又與眾不同。聽他二人稱唿語氣,似乎還是拜把子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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