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靈素低聲對胡斐道:“這人的輕功巧妙之極。”胡斐道:“是啊,他身法奇靈,另成一派,倒似乎……”程靈素道:“似乎存心搗蛋來著。”胡斐緩緩點頭。


    這時會中有識之士也都已看出,這書生明著是跟哈赤玩鬧,實則是在攪擾福康安這天下掌門人大會,要令他一個莊嚴肅穆的英豪聚會,變成百戲雜陳的胡鬧之場。


    隻見那書生從懷中取出一柄摺扇指著哈赤,說道:“哈赤和尚,你不可對我無禮。此扇之中,藏著你的老祖宗。”哈赤側過了頭,瞧瞧摺扇,不見其中有何異狀,搖頭道:“不信你瞎說!”那書生突然打開摺扇,向著他一揚,一本正經的道:“你不信?那就清清楚楚瞧一瞧。”眾人一看他的摺扇,無不笑得打跌,原來白紙扇麵上畫著一隻極大的烏龜。這隻烏龜肚皮朝天,伸出長長的頭頸,努力要翻轉身來,但看樣子偏又翻不轉,神情十分滑稽。


    胡斐忍笑望程靈素一眼,兩人更加確定無疑,這書生乃有備而來,存心搗亂。不由得對他都暗自佩服,在這龍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這般攪局,實具過人膽識。


    哈赤大怒,吼聲如雷,喝道:“你罵我是烏龜?臭秀才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那書生不動聲色,說道:“做烏龜有什麽不好?龜鶴延齡,我說你長命百歲啊。”哈赤道:“呸,烏龜是罵人的話。老婆偷漢子,便是做烏龜了。”那書生道:“哈哈!原來大和尚還娶得有老婆!不知娶了幾個?”


    湯沛見福康安的臉色越來越不善,正要出來幹預,突見哈赤怒吼一聲,伸手便往那書生背心抓去。這一次那書生竟然沒能避開,給他提起身子,重重的往地下一摔。原來哈赤是蒙古的摔跤高手,蒙古摔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抓三門,各有厲害絕技。哈赤是中抓門的掌門人,最擅長腰腿之勁,抓人胸背,百發百中。


    那書生為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個小虧,不料明明見到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時卻雙腳先著。他腿上如同裝上機括,一著地立刻彈起,笑嘻嘻的站著,說道:“你摔我不倒。”哈赤道:“再來!”那書生道:“好,再來!”走近身去,突然伸出雙手,扭住他胸口。眾人都大為奇怪,哈赤魁梧奇偉,那書生卻瘦瘦小小,何況哈赤擅於摔跤,人人親見,那書生和他相鬥,若不施展輕功,便當以巧妙拳招取勝,怎地竟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哈赤當即伸手抓書生肩頭,出腳橫掃。那書生向前一跌,摟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雙足足尖同時往哈赤膝蓋裏踢去。哈赤雙腿一軟,向前跪倒。但他雖敗不亂,反手抓住那書生背心,將他扭過來壓在身下。那書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從他腋窩底下探頭出來,伸伸舌頭,裝個鬼臉。


    此時大智禪師、胡斐、湯沛、海蘭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這書生精於點穴打穴,哈赤絕非對手,而且這書生於摔跤之術也甚嫻熟,雖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腳滑溜,扭鬥時每每能脫困而出。他所以不打倒哈赤,顯是對他不存敵意,隻是藉著他玩鬧笑樂,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門人臉上無光。


    另一邊桑飛虹展開小巧功夫,和上官鐵生遊鬥不休。她鳳陽府五湖門最擅長的武功乃是“鐵蓮功”,鞋尖上包以尖鐵,隻要踢中要害,立可取人性命。上官鐵生浪蕩江湖數十年,如何不省得厲害?每見她鞋尖踢來,便即引身閃避。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這年輕姑娘鬥了近百招,竟絲毫不占上風,眼見她鴛鴦腿、拐子腿、圈彈腿、鉤掃腿、穿心腿、撞心腿、單飛腿、雙飛腿,層出不窮,越來越快,心下焦躁,看來若要取勝,須得重施故技,老氣橫秋的哈哈一笑,說道:“橫踢豎踢,有什麽用?”裝作漫不在乎,湊口到煙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桑飛虹見他吸煙,已自提防,忙搶到上風,防他噴煙。


    上官鐵生吸了這口煙後,又拆得數招,漸漸雙目圓瞪,向前直視,眼中露出瘋狗般的兇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桑飛虹撲了過去。桑飛虹見了這般神情,心裏怕了,不敢正麵與鬥,閃身避開。上官鐵生足不停步的直衝,“胡”的一聲大叫,卻向福康安撲了過去。站在福康安身邊最近的衛士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鷗,忽見上官鐵生犯上,急忙搶上勾住他手腕,向外猛甩。上官鐵生一個踉蹌,跌了出去,眼睛發直,向東首席上衝了過去,亂抓亂打,竟似瘋了。


    胡斐斜眼瞧著程靈素,見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適才交還煙管的用意,原來她於頃刻之間,在煙鬥之中裝上了另一種厲害迷藥,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令這一生以迷藥害人的上官鐵生,在自己的煙管中吸進迷藥。這迷藥入腦,登時神智迷亂,如顛如狂,他口中本來所含的解藥全不管用。


    東首席上的好手見他衝到,自即出手將他趕開。上官鐵生在地下打了個滾,忽然抱住一張桌子的桌腿,張口亂啃亂咬。眾人見了這等情景,都暗暗驚怖,誰也笑不出來,不知他何以會突然如此。


    眾人一時默不作聲,大廳之上,隻聽得哈赤在“小畜生、賊秀才”的罵不絕口。那書生道:“我勸你別罵了吧。”哈赤怒道:“我罵你便怎樣?賊秀才!”那書生道:“諒你也不敢罵福大帥,你有種的,便罵一聲賊大帥。”哈赤氣惱頭上,不加考慮,隨口便大聲罵道:“賊大帥!”話一出口,才知不妙,但已經收不迴轉,急得隻道:“我……我不是罵他,是……是……罵你!”那書生笑道:“我又不是大帥,你罵我賊大帥幹麽?”哈赤上了這個當,生怕福康安見責,隻急得額頭青筋暴現,滿臉通紅,又和身撲落。那書生乘他心神恍惚,側身讓過,揪著他右臂借力外送,哈赤一個肥大的身軀飛了出去。


    上官鐵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將下來,騰的一響,恰好壓在他背上。上官鐵生“胡胡”大叫,抱牢他雙臂,一口往他的光頭大腦袋上咬落。哈赤吃痛,振臂欲將他摔開。那知一個人神智胡塗之後,竟會生出平素所無的巨力出來,哈赤的膂力本比他強得多,這時卻脫不出他摟抱,隻給他咬得滿頭鮮血淋漓,痛得哇哇急叫。


    那書生哈哈大笑,叫道:“妙極,妙極!”他一麵鼓掌,一麵慢慢退向放著八隻玉龍杯的茶幾,突然間衣袖一拂,抓起兩隻玉龍杯,對桑飛虹道:“禦杯已得,咱們走吧!”


    桑飛虹一怔,她和這書生素不相識,但見他對自己一直甚是親切,不自禁的點了點頭,隨著他飛奔出外。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衛士大唿:“捉奸細!捉奸細!”“拿住了!”“拿住偷禦杯的賊!”一齊蜂擁著追了出來。群豪見這少年書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竟爾大膽搶杯欲逃,無不驚駭,早有人跟著眾衛士喝了起來:“放下玉杯!”“什麽人,這般胡鬧?”“是那一門那一派的混帳東西?”


    適才常赫誌、常伯誌兄弟從屋頂上衝入,救去了貴州雙子門倪氏兄弟,福康安府中衛士在大門外又增添人員,這時聽見大廳中一片吆喝之聲,門外的衛士立時將門堵住。


    安提督一聲令下,數十名衛士將那少年書生和桑飛虹前後圍住。


    那書生笑道:“誰敢上來,我就將玉杯一摔,瞧它碎是不碎。”眾衛士倒也不敢貿然上前,生怕他當真豁出了性命胡來,將禦賜的玉杯摔破了。各人手執兵刃,將二人包圍了個密不通風。


    桑飛虹受邀來參與這掌門人大會,隻是來趕個熱鬧,並無別意,突然間闖出這個大禍來,隻嚇得臉色慘白,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了腔子。


    胡斐與程靈素對望一眼,程靈素緩緩的搖了搖頭。兩人雖對那少年書生甚有好感,但這時身陷重圍之中,如出手相救,隻不過白饒上兩條性命,於事無補。眼見這局勢沒法長久僵持,海蘭弼正大踏步走將過去,他一出手,那書生和桑飛虹定然抵擋不住。


    那書生高舉玉杯,笑吟吟的道:“桑姑娘,這一次咱們可得改個主意啦,你倘若將玉杯往地下摔去,說不定還沒碰到地上,已有快手快腳的家夥搶著接了去。咱們不如這樣吧,你聽我叫一二三,叫到‘三’字,喀喇一響,就在手中捏碎了。”桑飛虹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心中卻在暗罵自己,為什麽跟他素不相識,卻事事聽他指使。


    海蘭弼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時快手接過,聽他這幾句話一說,登時停住了腳步。


    湯沛哈哈一笑,走到書生跟前,說道:“小兄弟,你貴姓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一下臉,當真是聳動武林。你不留下個名兒,那怎麽成?”那書生笑道:“在下一不為名,二不為利,隻覺這玉杯兒好玩,想拿迴家去玩玩,玩得厭了,便即奉還。”


    湯沛笑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很特異,老哥哥用心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一個門道來。尊師是那一位啊?說起來或許大家都有交情。年輕人開個小玩笑,也沒什麽大不了,衝著老哥哥這點小麵子,福大帥也不能怪罪,還是入席再喝酒吧。”說著側頭向眾衛士道:“大夥兒退開些!這位兄弟是好朋友,他開個玩笑,卻來這麽興師動眾的,不讓人家笑話咱們太過小氣麽?”眾衛士聽他這麽說,都退開了兩步。


    那書生笑道:“姓湯的,我可不上你這笑麵老虎的圈套。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把玉杯捏碎了。你要是真有擔當,便讓我把玉杯借迴家去,把玩三天。三日之後,一準奉還。”眾人心想:“你拿了玉杯一出大門,卻到那裏再去找你?什麽三日之後一定奉還,誰來信你?”各人一齊望著湯沛,瞧他如何迴答。


    隻見他又是哈哈一笑,說道:“那又有什麽打緊?小兄弟,你手裏這隻玉杯嘛,主兒的名份還沒定。老哥哥卻蒙福大帥的恩典先賞了一隻。這樣吧,我自己的那隻借給你,你愛玩到幾時便幾時,什麽時候玩得厭了,帶個信來,我再來取迴就是了。”說著走到放玉杯的幾前,先取過一塊鋪在桌上的大錦緞,兜在左手之上,然後取過一隻玉龍杯,放在錦緞上,鄭而重之的走到那書生跟前,說道:“你拿去吧!”


    這一著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眾人隻道他嘴裏說得漂亮,實則是在想乘機奪迴書生手中的玉杯,那知他借杯之言並非虛話,反而又送一隻玉杯過去。


    那書生也頗為詫異,笑道:“你外號兒叫做‘甘霖惠七省’,果然慷慨得緊。兩隻玉杯一模一樣,也不用掉了。桑姑娘的玉杯,就算是向這位海大人借的。湯大俠,煩你作個中保。海大人,請你放心,三日之後桑姑娘倘若不交還玉杯,你唯湯大俠是問。”湯沛笑道:“好吧!把事兒都攬在我身上,姓湯的一力承當。桑姑娘,你總不該叫我為難罷?”說著向桑飛虹走近了一步。


    桑飛虹囁嚅著道:“我……我……”眼望那少年書生,不知如何迴答才是。


    湯沛左肘突然一抖,一個肘錐,撞在她右腕腕底。桑飛虹“啊”的一聲驚唿,玉杯脫手向上飛出,便在此時,湯沛右手抓起錦緞上玉杯,左手錦緞揮出,已將那少年上身裹住。右手食指連動,隔著錦緞點中了他“雲門”、“曲池”、“合穀”三處穴道,跟著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玉杯,左足飛出,踢倒了桑飛虹,足尖順勢在她膝彎裏一點。那“雲門穴”是在肩頭,“曲池穴”在肘彎,“合穀穴”在大拇指與食指之間,三穴遭點,那書生自肩至指,一條肩膀軟癱無力,再也不能捏碎玉杯了。


    這幾下兔起鶻落,直如變戲法一般,眾人還沒有看清楚怎地,湯沛已打倒二人,手捧三隻玉龍杯,放迴幾上。待他笑吟吟的坐迴太師椅中,大廳上這才采聲雷動。


    郭玉堂摸著胡須,不住價連聲讚歎:“這一瞬之間打倒兩人,已極為不易,更難的是三個人手裏都有一隻玉杯,隻要分寸拿捏差了厘毫,任誰一隻玉杯都會損傷,那麽這一次大會便不免美中不足,更難得的是這一副膽識。程老弟,你說是不是?”


    胡斐點頭道:“難得,難得。”他見了適才猶如雷轟電閃般的一幕,不由得雄心頓起,暗想:“這姓湯的果然藝業不凡,如有機緣,倒要跟他較量較量。”又想:“那少年書生和桑姑娘失手被擒,就算保得性命,也要受盡折磨,怎生想個法兒相救才好。”


    這時眾衛士已取過繩索,將那書生和桑飛虹綁了,推到福康安跟前,聽由發落。福康安將手一揮,說道:“押在一旁,慢慢再問,休得阻了各位英雄的興頭。安提督,你讓大家比下去吧!”安提督道:“是!”當即傳下號令,請群豪繼續比試。


    胡斐見這些人鬥來鬥去,沒人有傑出的本領,心中栗六,念著馬春花的兩個兒子不知如何又遭奪迴,馬春花不知是否又遭危難,更有那九家半掌門人來是不來?也無心緒去看各人爭鬥。


    來來去去又比試了十多人,忽聽得門外衛士大聲叫道:“聖旨到!”


    第十八迴


    寶刀銀針


    群豪聽了,均是一愕。福康安府中上下人等卻知皇上心血來潮,便半夜三更也有聖旨,因此不以為奇,當即擺下香案。福康安站起身來,跪在滴水簷前接旨。自安提督以下,人人一齊跪倒,胡斐當此情景,隻得跟著跪下,心中暗暗咒罵。


    隻聽得靴聲橐橐,院子中走進五個人來,當先一人是個老太監。福康安識得他是幹清宮的太監劉之餘,身後跟著四名內班宿衛。


    那劉之餘走到廳門口,卻不進廳,便在門前站定,展開聖旨,宣讀道:“當今萬歲爺乾隆皇帝聖旨:兵部尚書福康安聽旨,適才擒到男女賊人各一,著即帶來宮中,不可有誤便了。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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