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訊息傳來,闖軍已克昌平,北京城外京營三大營一齊潰散,眼見闖軍已可唾手而取北京。


    又過數日,洪勝海進內稟報,門外有個赤了上身的乞丐模樣之人,跪在地下不住叩頭,說要請何教主饒恕,瞧模樣是五毒教中的人。


    承誌陪同何鐵手出去,青青等也都跟了出去。隻見隆冬嚴寒之際,那人赤裸上身,下身隻穿了條爛褲,承誌認得是錦衣毒丐齊雲璈,便是放出小金蛇咬傷何鐵手那人。


    何鐵手冷冷的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的嗎?”齊雲璈臉現喜色,不住叩頭。何鐵手道:“你來幹什麽?你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來見我。”齊雲璈道:“小人罪該萬死,傷了教主貴體。多蒙三祖七子保佑,教主無恙,真不勝之喜。”何鐵手喝道:“你隻道用金蛇傷了我,按本教規矩,你便是教主了?”齊雲璈道:“小人敵不過那老乞婆,仔細思量,還是來歸順教主。小人該受千蛇噬身大刑,隻求教主開恩寬赦。”說著雙手高舉,捧著一個金色圓筒,膝行數步上前。袁承誌知道筒中裝的便是那條劇毒小金蛇,他將此利器呈給何鐵手,便是徹底投降歸順,再也不敢起異心了。


    何鐵手嘻嘻一笑,道:“你既誠心悔過,便饒了你這遭,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伸手正要去拿圓筒,身上劇毒初清,突然間雙足發軟,身子一下搖晃。


    焦宛兒站在她身旁,正要相扶,突然路旁一聲厲叫,一人驀地竄將出來,縱到齊雲璈身後,一彎腰,又縱了開去。隻聽齊雲璈狂喊一聲,俯伏在地,隻見他背後插了一柄尺來長的利刀,深入背心,直沒至刀柄。這一下猶如晴空霹靂,正所謂迅雷不及掩耳。


    眾人齊聲驚唿,看那突施毒手的人,正是老乞婆何紅藥。卻見她啊啊怪叫,左手揮舞,雙足亂跳,卻總是摔不開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條小金蛇。原來齊雲璈陡受襲擊,順手將小金蛇放了出來。齊雲璈抬頭叫道:“好,好!”身子一陣扭動,垂首而死。眾人瞧著何紅藥,見她臉上盡是怖懼之色,一張本就滿是傷疤的臉,更加似鬼似魔。她右手幾番伸出,想去拉扯金蛇,剛要碰到時又即縮迴,似乎一碰金蛇便有大禍臨頭一般。但見她白眼一翻,忽地從懷裏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閃,嚓的一聲,已把自己左手砍下,急速撕下衣襟包住傷口,狂奔而去。


    眾人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說不出話來。


    何鐵手彎下腰去,在齊雲璈身上摸出那個金色圓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鐵鉤在何紅藥的斷手上一劃,切下金蛇咬住的手背肉,連肉和蛇倒在筒裏,蓋上塞子。


    眾人迴進屋內。袁承誌對何鐵手道:“你教裏跟你作對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已沒人敢作反了,你迴去好好收拾一下吧!”何鐵手搖頭道:“我不迴去啦,以後我隻跟著你。”


    袁承誌神色尷尬,道:“你怎麽跟著我?”何鐵手道:“你是我師父,我跟著師父,才好學你的功夫啊!”忽地在承誌麵前跪下,連連磕頭。承誌大驚,忙作揖還禮,說道:“快別這樣。”何鐵手道:“你已答允了收我做徒弟,現下我磕頭拜師。”


    承誌道:“我已答允教你武功,並不反悔,但不必有師徒的名份。要收你入門,還須得我師父允準。”何鐵手直挺挺的跪著,隻不肯起身。袁承誌伸手相扶。何鐵手手肘一縮,笑道:“我手上有毒!”烏光一閃,鐵鉤往他手掌上鉤去。


    袁承誌雙手並不退避,反而前伸,在間不容發之際,已搶在頭裏,在她手肘上一托,何鐵手身不由自主的騰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縮腰,鬥然間身子向後退開兩尺,落下地來,仍是跪著。旁觀眾人見兩人各自露了一手上乘武功,不自禁齊聲喝采。


    袁承誌道:“何教主休息一會兒吧,我要去更衣會客。”說著轉身便要入內。何鐵手大急,叫道:“你當真不肯收我為徒?”袁承誌道:“兄弟不敢當。”何鐵手道:“好!夏姑娘,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有人半夜裏把圖畫放在床邊。”


    青青愕然不解。袁承誌卻已滿臉通紅,心想這何鐵手無法無天,什麽話都敢說,自己雖與阿九並未做甚過份之事,但青年男女深夜同床,給她傳揚開來,不但青青生氣,也敗壞了自己和阿九的名聲,不由得心中大急,連連搓手。


    何鐵手笑道:“師父,還是答允了的好。”袁承誌無奈,支吾道:“唔,唔。”何鐵手大喜,說道:“好呀,你答允了。”雙膝一挺,身子輕輕落在他麵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禮來。袁承誌為勢所迫,隻得作個揖,還了半禮。眾人紛紛過來道賀。


    青青滿腹疑竇,問何鐵手道:“你講什麽故事?”何鐵手笑道:“我們教裏有門邪法,隻要畫了一個人的肖像放在床邊,向著肖像磕頭,行起法來,那人就會心痛頭痛,一連三個月不會好。先前師父不肯收我,我就嚇他要行此法。”青青覺此話難信,卻也無可相駁。


    袁承誌聽何鐵手撒謊,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師也沒這般要脅的。如她心術不改,決不傳她武藝。”當下正色道:“其實我並無本領收徒傳藝,既然你一番誠意,咱們暫且掛了這個名,等我稟明師父,他老人家允準之後,我才能傳你華山派本門武功。”何鐵手眉花眼笑,沒口子的答應。


    青青道:“何教主……”何鐵手道:“你不能再叫我作教主啦。師父,請您給我改個名兒。”袁承誌想了一下,說道:“我讀書不多,想不出什麽好名字。你本來叫鐵手,女孩兒家,用這名字太兇狠了些,就叫‘惕守’如何?惕是警惕著別做壞事,守是嚴守規矩、正正派派的意思。”何鐵手喜道:“好好,不過‘惕守’兩字太規矩了。師父,我學了你武功之後,我好比多添了一隻手,我自己就叫‘添手’。夏師叔,你就叫我添守吧。”青青笑道:“添一隻手,變成了三隻手,那是咱們的聖手神偷胡大哥。你年紀比我大,本領又比我高,怎麽叫我師叔?”何惕守在她耳邊悄聲道:“現下叫你師叔,過些日子叫你師娘呢!”


    青青雙頰暈紅,芳心竊喜,正要啐她,忽見水雲與閔子華兩人來到廳上。袁承誌道:“黃木道長的下落,你對兩位說了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雲南麗……”一句話沒說完,猛聽得轟天價一聲巨響,隻震得門窗齊動。眾人隻覺腳下地麵也都搖動,無不驚訝,但聽得響聲接連不斷,卻又不是焦雷霹靂。程青竹道:“那是炮聲。”


    洪勝海從大門口直衝進來,叫道:“闖王大軍到啦!”隻聽炮聲不絕,遙望城外火光燭天,殺聲大震,闖王義軍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袁承誌對水雲道:“道長,她已拜我為師。尊師的事,咱們慢一步再說……”何惕守道:“黃木道長給我姑姑關在雲南麗江府玉龍雪山毒龍洞裏。你們拿這個去放他出來吧。”說著拿出一個烏黑的蛇形鐵哨來。水雲與閔子華聽說師父無恙,大喜過望,連忙謝過,接了哨子。何惕守道:“這是我的令符。你們馬上趕去,隻要搶在頭裏,雲南路遠迢迢,訊息不靈,教眾還不知我已叛教,見了這個令符,自會放尊師出來。”水雲與閔子華匆匆去了。


    兩人走了不久,北京城裏各路豪傑齊來聽袁承誌號令。他既是七省英豪的盟主,又是闖軍“金蛇營”的首領金蛇王。袁承誌事先早有布置,誰放火,誰接應,已分派得井井有條。闖軍如何攻城,明軍如何守禦,各處探子不住報來。過得一會,一名漢子送了一封信來,是李岩命人混進城來遞送的,原來他統軍已到城外。袁承誌大喜,當即派人四出行事。


    黃昏間,各人已將歌謠到處傳播,隻聽西城眾閑人與小兒們唱了起來:“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存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又聽東城的閑漢們唱道:“吃他娘,著他娘,吃著不盡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城中官兵早已大亂,各自打算如何逃命,又有誰去理會?聽著這些歌謠,更是人心惶惶。


    次日是三月十八,袁承誌與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廣等化裝明兵,齊到城頭眺望,隻見城外義軍都穿黑衣黑甲,十數萬人猶如烏雲蔽野,不見盡處。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來。守軍陣勢早亂,那裏抵敵得住?


    忽然間大風陡起,黃沙蔽天,日色昏暗,雷聲震動,大雨夾著冰雹傾盆而下。城上城下,眾兵將衣履盡濕。


    青青等見到這般天地大變的情狀,不禁心中均感栗栗。


    袁承誌等迴下城來,指揮人眾,在城中四下裏放火,截殺官兵。各處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乘機劫掠,哭聲叫聲,此起彼落。


    群雄正自大唿酣鬥,忽見一隊官兵擁著一個錦衣太監,唿喝而來。袁承誌於火光中遠遠望見正是曹化淳,心頭一喜,叫道:“跟我來,拿下這奸賊。”鐵羅漢與何惕守當先開路,直衝過去,官兵那裏阻攔得住?曹化淳見勢頭不對,撥轉馬頭想逃。袁承誌一躍而前,扯住他提下馬來,喝道:“到那裏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小人督……督戰彰義門。”袁承誌道:“好,到彰義門去。”


    群雄擁著曹化淳直上城頭,遙遙望見城外一麵大旗迎風飄揚,旗下一人頭戴氈笠,跨著烏駁馬往來馳騁指揮,威風凜凜,正是闖王李自成。


    袁承誌叫道:“快開城門,迎接闖王!”說著手上一用勁,曹化淳痛得險些暈了過去。他命懸人手,那敢違抗?何況眼見大勢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圖富貴,當即傳下令來,彰義門大開。城外闖軍歡聲雷動,直衝進來。成千成萬身披黑甲的兵將湧入城門。袁承誌站在城頭向下望去,見闖軍便如一條大黑龍蜿蜒而進北京,威不可當。


    袁承誌率領眾人,隨著敗兵退進了內城。內城守兵尚眾,加上從外城潰退進來的敗兵,重重疊疊,擠滿了城頭。這時天色已晚,外城闖軍鳴金休息。袁承誌等在亂軍中也退迴居所。城邊鉦鼓聲、呐喊聲亂成一片。統兵的將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頭督戰,誰也顧不到他們這一夥人。消息報來,闖軍革裏眼、橫天王、改世王等已分別統兵入城。胡桂南等也打起“金蛇營”旗號,率領眾好漢乘勢立功。


    群雄退迴正條子胡同,換下身上血衣,飽餐已畢,站在屋頂了望,隻見城內處處火光。


    袁承誌喜道:“內城明日清晨必破。闖王治國,大公無私,從此天下百姓,可以過吃飽著暖的太平日子。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時候了。”


    眾人知他要去刺殺崇禎為父報仇,都願隨同入宮。袁承誌掛念阿九,要單獨前去相會,不願旁人伴同,說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許多大事要辦。兵荒馬亂之際,皇宮戒備必疏,刺殺昏君隻一舉手之勞,還是兄弟一個去辦罷。”各人心想他身負絕世武功,現下皇帝的侍衛隻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殺這個孤家寡人,實不費吹灰之力,見他堅持,俱都遵從。


    袁承誌要青青點起香燭,寫了“先君故兵部尚書薊遼督師袁”的靈牌,安排了靈位,隻待割了崇禎的頭來祭了父親,然後把首級拿到城頭,登高一唿,內城守軍自然潰敗。他帶了一個革囊,以備盛放崇禎的首級,腰間藏了一柄尺來長的尖刀,逕向皇宮奔去。


    一路火光燭天,潰兵敗將,到處在乘亂搶掠。袁承誌正行之間,隻見七八名官兵拖了幾名大哭大叫的婦女走過,想起阿九孤身一個少女,不知如何自處,又想到她對自己情意誠摯深切,令人心感,雖然自己與青青早訂鴦盟,此生對阿九實難報答,但無論如何,總也是舍不得阿九,突然間心頭一陣狂喜:“一個是我深愛,一個是我所不能負心相棄之人,那麽兩個都不相負好了……唉!不成的,不成的!”內心湧起一陣惆悵,一陣酸楚。他直入宮門,守門的衛兵宮監早逃得不知去向。眼見宮中冷清清一片,不覺一驚:“崇禎要是藏匿起來,不知去向,那可功虧一簣了。”當下直奔幹清宮。


    來到門外,隻聽得一個女人聲音哭泣甚哀。袁承誌閃在門邊,往裏張望,心頭大喜,原來崇禎正坐在椅上。一個穿皇後裝束的女人站著,一麵哭,一麵說道:“十六年來,陛下不肯聽臣妾一句話。今日到此田地,得與陛下同死社稷,亦無所憾。”崇禎俯首垂淚。皇後哭了一陣,掩麵奔出。


    袁承誌正要搶進去動手,忽然殿旁人影閃動,一個少女提劍躍到崇禎麵前,叫道:“父皇,時勢緊迫,趕快出宮吧。”正是長平公主阿九。她轉頭對一名太監道:“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監名叫王承恩,垂淚道:“是,公主殿下一起走吧。”阿九道:“不,我還要在宮裏耽一忽兒。”王承恩道:“內城轉眼就破,殿下留在宮裏很危險。”阿九道:“我要等一個人。”


    崇禎變色道:“你要等袁崇煥的兒子?”阿九臉上一紅,低聲道:“是,兒臣今日和陛下告別了。”崇禎道:“你等他幹什麽?”阿九道:“他應承過我,一定要來會我的。”崇禎道:“把劍給我。”接過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寶劍,長歎一聲,說道:“孩兒,你為什麽生在我家裏……”忽地手起劍落,烏光一閃,寶劍向她頭頂直劈下去。


    阿九驚叫一聲,身子一晃。崇禎不會武功,阿九若要閃避,這一劍本可輕易讓過,但時當生離死別、心情激動之際,萬萬料不到一向鍾愛自己的父皇竟會忽下毒手,驚詫之下,忘了閃讓,一劍斬中左臂。


    袁承誌大吃一驚,萬想不到崇禎竟會對親生女兒忽施殺手。他與兩人隔得尚遠,陡見形勢危急,忙飛身撲上相救,躍到半路,阿九已經跌倒。


    崇禎提劍正待再砍,袁承誌已然搶到,左手探出,在他右腕上力拍,崇禎那裏還握得住劍,金蛇劍直飛上去。袁承誌左手翻轉,已抓住崇禎手腕,右手接住落下來的寶劍,迴頭看阿九時,隻見她昏倒在血泊之中,左臂已給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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