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晌午,日頭已經有些毒辣,但是,在山中,有密林還有不時吹過的山風,隻要不在日頭下暴曬,倒也不覺得熱。


    韋阿洪愜意的躺在樹屋上,雙手枕在腦後,眯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建在大樹樹頂的樹屋上,視野非常好,山下穀地中自己峒中族人的聚居地,盡收眼底。


    這原本是峒中的一個警戒哨,現在成了韋阿洪的私人禁地,隔三差五,他總要來這裏待上半天。


    樹屋下,韋阿洪的二哥韋阿清,帶著他的兩個女人,正在火堆上烤著玉米和番薯,他們身後,是一堆他們上午剛挖的木薯。


    韋阿洪的父親,是黑衣僮三十六垌,其中的一位垌主。


    峒中大小部落分成十餘個寨子,散落在周圍幾座山中,峒中人口近萬,丁口千餘人(成年男子)。由於丁口不多,所以,在三十六垌主中,實力幾近墊底。


    作為家中老幺,韋阿洪上麵原本有五個哥哥、四個姐姐。但是,由於各種疾病的緣故,活到成年的隻有大哥韋阿良,二哥韋阿清以及一個姐姐,在他之下,還有兩個尚且年幼的妹妹。


    兄妹六人,分別由他父親的三個女人所生,所以,韋阿洪與兩個哥哥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由於大哥韋阿良已逾三十,與韋阿清、韋阿洪的年紀相差太大,加之,韋阿良從小就被當做垌主繼承人培養,所以,與兩個弟弟的關係比較疏遠。


    反倒是韋阿清和韋阿洪兩人,雖不是一母所生,可年齡相仿,相互間十分親近。


    躺在樹屋上的韋阿洪,情緒有些低落,任憑樹下韋阿清和他兩個女人嬉鬧,他都提不起興趣去摻和。因為,他還在為前天的事悶悶不樂。


    前天,剛從渠黎迴到峒中的韋阿洪,立馬就被召去寨中的吊腳樓。


    進到堂屋,他才發現,圍在火塘邊的,不但有他父親、大哥韋阿良,峒中的幾個長老,甚至連大哥母親的娘家人也到了。


    他前腳剛跨進門,還沒與父親見禮完畢,圍坐一起的峒中長老和大哥母親的娘家人,便開始七嘴八舌的指責起他來。


    在場的所有人幾乎都語帶嗬斥,無非就是指責他擅自帶人,前去渠黎助戰。雖然都是指責,但是,這些人心中的目的各不相同。


    垌中的幾位長老,主要擔心,韋阿洪幫著國興軍對付官軍的舉動會惹惱官府,從而給峒中帶來想象不到禍害。


    而大哥母親的娘家人,則是擔心,韋阿洪四處邀人且不受管束,日子一長,聲望蓋過韋阿良,從而影響他繼承垌主之位,他們的利益隨之受損。


    要知道,韋阿洪此番前去助戰,本是希望得到峒中的支持,沒料到,卻被父親和大哥,異口同聲的拒絕。無奈之下,他才私下裏聯係了其他垌裏,與自己私交比較好的夥伴,趕去渠黎。


    雖然垌裏沒有其他人參與進來,可是,峒中的長老和大哥母親的娘家人,站在各自的利益角度,對他橫加指責滿。


    一番嗬斥下來,韋阿洪本想申辯幾句,但是,看到父親和大哥一言不發,絲毫沒有為自己解圍之意,失望之餘,他索性閉嘴,低著頭,一言不發,任由堂屋中的人聒噪。


    “啾~~~啾~~~啾~~~”


    對麵山中,傳來幾聲清細、悠長的聲音,這是有人用竹葉放在口中吹出的聲音,也是山中僮人們一種相互聯係的方式。


    聽有人吹響竹葉,樹下的韋阿清,伸出拇指和食指,放在口中,吹出幾聲嘹亮的口哨,算是迴應對麵山中的人。


    被打斷了思緒的韋阿洪,起身,伸手搓了搓臉,然後手腳並用,爬下了樹屋。


    此時,火堆上的玉米和番薯已經烤熟,被烤得焦黃的玉米和流淌著蜜汁的番薯,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兄弟倆席地而坐,一言不發,也顧不上燙手,從炭火中拿出玉米和番薯,吹幹淨碳灰,大口的吃了起來。


    韋阿清的兩個女人,則在不遠處,就著一窪山泉,用鋒利的石塊開始刮木薯。


    兄弟倆吃了幾個玉米和番薯之後,停下了手,各自找了一顆樹,靠在樹下發呆。


    不多時,下方的草叢傳來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音,再看韋阿清、韋阿洪兄弟倆,卻一點反應都沒有,依舊一動不動的躺著。


    原來,通過剛才的竹葉聲和口哨聲,他們已經知道有人要過來,甚至連過來的人是誰,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自然對草叢中的聲響無動於衷。


    轉眼,草叢中走出三個身影,慢慢的走了過來。


    三人身上,長矛、弓箭、砍刀一應俱全,並且,每個人背上還背著野雞、兔子、猴子等獵物。


    見到樹下的韋阿清、韋阿洪,他們遠遠的便放下手中的東西,跪下,給兄弟倆磕了頭。韋阿清、韋阿洪兩人,則是略微抬了抬身子,算是迴應。


    三人起身後,沒急著過來,而是先解下背著的獵物,交給了山泉邊的兩個女人。而後,韋阿清、韋阿洪兩人才起身,招唿那來人在火堆旁坐下。


    來的這三人,年齡與韋阿洪相仿,但是他們卻屬於另一個垌子,前幾天跟著韋阿洪前去渠黎助戰。


    由於,從渠黎鎮迴山的路上,韋阿洪把許山海給的鹽巴、弓箭統統分給了跟隨自己的人。這些人迴到自己的峒中,立刻就被族人羨慕的眼光所包圍。要知道,在缺鹽的山中,他們每人分得的半鬥鹽巴,甚至可以當做聘禮,去迎娶一位姑娘了。


    所以,幾人在族人中好生誇耀了一番之餘,也沒忘記帶給他們這些好處的韋阿洪。商量之後,三人打了一些獵物,今天天沒亮,就翻山越嶺的找了過來。


    幾人在族中的地位上,自然與韋阿洪兄弟倆“小垌主”的身份完全沒法比,可畢竟年歲相仿,又都是從小一起鑽山林的玩伴,行過禮,坐下之後就全然沒了尊卑之分。


    不一會兒,兩個女人把處理好、清洗幹淨的獵物拿了過來,重新架起火,烤了起來。


    幾人一邊烤著獵物,一邊肆意的聊著,各自峒中哪個姑娘身段好,臉龐標致,聊到高興之處,不時的放聲大笑。都是不滿二十的小夥子,坐在一起,沒有什麽話題,比女人更能吸引他們。


    隻不過,今天的韋阿洪,明顯有些興致缺缺,他腦海中被一群人指責的畫麵,一直揮之不去。


    很快,三人就發現了韋阿洪的異樣,猶豫一番,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麵對三人的詢問,韋阿洪沒有直接迴應,隻是擺了擺手,明顯不願多談。


    反倒是一旁的韋阿清,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用戲謔的口吻,把昨日的事,說了個大概。聽了韋阿清的解釋,三人都沉默不語。


    他們不知道,韋阿洪帶人前去渠黎,會遭到峒中如此大的責難,本來興高采烈的他們,此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阿洪哥,要不你出來做頭人吧?”三人中的一人,突然說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做頭人?阿狸崽,我做誰的頭人?”一頭霧水的韋阿洪反問道。


    “阿洪哥,有個事我早就想跟你說了。”阿狸崽姓農,由於小時候身上生瘡,好了之後,身上臉上,留下了許多條狀的白斑,像極了山中的大狸貓,所以,小夥伴們給他起了一個諢名“阿狸崽”


    “我姐幾年前嫁去了外山,前段時間迴來時說,她嫁去的那個垌,好幾個部落裏的男人都被土司征去打仗了。隻留下了老人、婦人和孩子。”


    “然後,離他們不遠,另外一個垌的人趁著他們男人不在,開始在打起了壞主意,幾次派人來,想要收攏他們。我姐的夫家人向自己的垌主求助,結果,他們垌主根本不理不睬。”


    “現在那幾個部落,為了躲避騷擾,到處搬遷,東躲西藏的過日子。”


    “我姐夫也被征去打仗了,所以,我姐這次‘三月三’迴娘家,問了族長,萬一她在那邊待不下去,能不能帶著孩子迴來?結果卻被我們族長一口迴絕。”


    “所以,阿洪哥,你來做他們的頭人吧?把他們都遷過來,那樣,別人就不敢欺負他們了。”


    阿狸崽口中,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說得雲裏霧裏,幸好韋阿洪從小就跟他熟,大抵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簡而言之,阿狸崽他姐嫁過去的地方,有幾個部落,因為男人被土司征調去打仗,然後被另一個垌的人盯上,想強行吞並這幾個部落。結果那些部落的垌主,不知道什麽原因,根本不願意出麵阻止,任由別人欺負自己的族人。


    既然誰都不管那幾個部落,阿狸崽的想法,由韋阿洪挑頭,把他們歸攏起來,省得再遭人覬覦。


    “我做頭人,別人就不欺負他們了?阿狸崽,你想得太簡單。”韋阿洪哭笑不得的說道。


    “以往很多小事情,別人看在阿爹的份上,不為難我。但是,你說的是爭丁奪口之事,垌與垌之間搞不好都要打仗,哪有那麽容易?”


    韋阿洪苦笑著搖搖頭:“我有什麽能耐敢做他們的頭人?真要是做了,別人來搶,我能打得過幾個?”


    “阿洪哥,隻要你當頭人,我們弟兄跟你幹!隻要你開口,前些天那些弟兄也肯定會來!”阿狸崽激動得站了起來。


    “好了好了,阿狸崽,我知道你擔心你姐姐她們,但是,把她們遷來,光是我們幾十個人,無論走到哪兒,也擋不住別人打主意。”韋阿洪拍了拍阿狸崽的肩膀,安撫道。


    世人隻知漢人常常為了爭奪地盤、資源大打出手,殊不知,在少數民族內部,大小部落之間,相互傾軋、吞並,更加的頻繁和血腥。隻不過少數民族本就對漢族有很深的戒備之心,更不可能把內部的問題說與外人知曉,所以,許多事,根本不會流傳出來。


    其實,仔細想一想便知,大多數的少數民族,因地處偏僻,生產力極度低下,要有足夠多的人丁,才能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來。所以,人口在少數民族的眼中,一樣是不可或缺的資源。


    “可是,可是,阿洪哥,你與山外的那幫漢人關係好,你可以帶人去幫他們,他們也可以幫我們呀?”不得不說,阿狸崽的腦子還挺好使。


    韋阿洪眉頭一皺,正色道:“讓漢人來幫忙?要是讓其他垌的人知道了,那我們在山裏就沒有立足的地方了,所有人都會想把我們趕走!”


    上千年的民族隔絕,以及由此產生的矛盾,不但漢人歧視少數民族,也使得各個少數民族,對漢人有著深深的誤解。


    僮人間,無論怎麽打打殺殺,都還好說,可是,一旦引入外人參與其中,那麽,引入的一方,絕對會被視為叛徒,被所有人排斥、敵視、孤立。


    這個道理,阿狸崽可以不清楚,可是,身為垌主家的人,韋阿洪十分清楚,那樣做的後果。


    想一想,自己隻是帶人前去渠黎鎮幫忙,迴來就被峒中的長老訓斥了半天,連他爹不敢出言維護。


    何況,引漢人來與僮人抗衡?他韋阿洪真要敢這麽做,傳將出去,山中所有的僮人都會以先除他而後快。


    “你以為,現在就沒人想把你趕走?”一直都半躺的韋阿清突然插話。


    韋阿清突然的插話,像飛來的一枝箭一般,狠狠紮在韋阿洪心中……好不容易被轉移的注意力,又被拉迴到了前天的那番場景:峒中長老的嗬斥,大哥娘家人的指責,以及沉默不語的阿爹和大哥……


    是啊,隻要在峒中一天,很多人就會視自己為眼中釘、肉中刺,時時刻刻提防,日日夜夜算計。


    發覺韋阿洪的眼睛看了過來,韋阿清立刻換上他平時那副吊兒郎當的表情,起身說道:“我們聊,我跟我的女人玩水去。”


    說罷,起身,一搖三晃的朝山泉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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