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城,城牆上


    五月的天氣,難得的晴空萬裏,一掃連著幾日的悶熱。自打許山海來到州城的第二天,連著下了好幾日的大雨,這便是民間俗稱的“龍舟水”。


    許山海背著手,緩步走在城牆上。在他身後幾步遠的距離,韋阿昌帶著七八個土兵,前幾日負責押送趙立群的四個土兵也赫然在列。


    一個箭垛旁,許山海停下了腳步,抬頭遠望,不知他此刻在想什麽。


    許久,在不為人察覺的一聲輕歎之後,他迴身,朝四個土兵招了招手。


    “趙隊長走的時候沒說什麽?”待土兵走近,許山海輕聲的問道。


    “迴小先生,我們給他取了枷鎖之後,他便徑直走了,沒說什麽。”一個土兵答道。


    “隻不過……”另一個土兵想補充,卻又把話咽了下去。


    “隻不過什麽?”許山海眉頭一挑,問道。


    “我們出城不久,就見……就見徐爺帶了親兵,在道旁等候。”看到許山海淩厲的目光,土兵猶猶豫豫的說道。


    “嗯?他帶人去做甚?”土兵的話,大大出乎許山海的意料之外。


    “他倒沒做什麽,隻是帶著趙隊長進了小樹林,不一會兒就出來了。”當時,土兵也萬分緊張,生怕徐子晉是帶人來劫趙立群。


    誰知,兩人進到樹林後,不久便若無其事的出來了,隨後便與揮手與土兵們道別。


    這本是路程中的小插曲,土兵們誰也沒放在心上,隻是方才許山海問起,土兵才說了出來。


    “嗯,既然沒事,你們就下去吧。”許山海輕輕的揮揮手。


    弟兄一場,趙立群被押送迴山寨,徐子晉提前在城外的道旁等著,做個簡單的話別,這實屬人之常情,起碼,許山海心裏是這麽認為。


    忽然間,遠處,傳來一陣喧嘩。


    許山海扶著城牆豁口,朝城牆外的遠處望去。


    隻見,城外的營寨門口,圍了不少的人,喧鬧之聲,便是從那裏發出。


    “走,你們跟我下去看看。”許山海一掀長袍下擺,匆匆的下了城牆。


    這幾日,城外的營寨,熱鬧非凡。


    自從征召告示貼出去之後,營寨入口便圍滿了人。


    流民們,最初都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聚在一起,遠遠的看著。當他們看到,真的有人前來應征,通過了檢驗,實打實的拿到了告示上所說的安家糧餉。並且,應征者中,不乏他們熟識的麵孔。


    既然有了帶頭之人,接下來的兩天時間裏,營寨前,被一波又一波前來應征的流民圍了個水泄不通,哪怕是天上下著瓢潑大雨,都澆不滅他們滿滿的求生欲。


    正如之前,流民韓老五所說“不去投他們,我們一家老小都會餓死。投了他們,就算死在官軍手裏,起碼眼下我還能讓家人吃幾頓飽的。”


    城外的流民們,時刻處於餓斃的邊緣,所以,即便明知跟著造反遲早死在官軍手裏,可是,應征之後,能拿到安家糧餉,起碼不會明天就餓斃道旁。


    絕境當前,任何人都會選擇先渡過眼前的難關,再做其他打算。這便是人性,這便是本能的求生欲。


    流民們正是在這種求生欲的驅使之下,圍在營寨入口,等待國興軍的人查驗。


    而一邊的出口處,則是冰火兩重天。


    查驗合格的人,拿著到手的錢糧,欣喜若狂。


    而那些查驗不合格的人,要麽垂頭喪氣的默默離開,要麽賴在一旁苦苦哀求,死活不肯離開。


    可是,本該發生在出口的一幕,現在卻在營寨入口上演。


    隻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兩隻手拚命的扯住營寨前的一個守衛,不停地哀求,幾次作勢下跪,都被守衛提了起來。


    “大哥!大哥!求求你了,讓我們進去吧?”瘦小的身影兩手抓住守衛的胳膊,一邊不停地搖晃,一邊用已經嘶啞的聲音哀求著。


    “唉~小兄弟,我已經告訴你了,你可以進去,你弟弟年歲太小,不合要求啊!我要是放你進去,迴頭,我要挨棍子的。”守衛的年紀也不大,遇到眼前的這種情況,也是一臉的無奈。


    “大哥!大哥!求求你!”瘦小的身影依舊不放棄,一遍一遍的哀求著。


    “瞧瞧你這模樣,哪有十六歲?守衛大哥讓你進去都已經是照顧了,真是的!”排著隊的一個漢子,忍不住出聲說道,順勢還翻了個白眼。


    “就是,就是,不要在這裏誤我們的事。”


    “就他那身板,風一吹就倒,湊什麽熱鬧啊?”


    好幾個排著隊,等著進去的人,也附和著,對糾纏著守衛的人好一頓冷嘲熱諷。


    “風一吹就倒?”終究是年紀小,瘦小的身影咽不下旁人的奚落,鬆開扯著守衛的手,兩步跳到那個說話的漢子麵前。


    “你還好意思說我?出來,我們比劃一下,看看誰先倒?”隻見他伸手指著漢子,怒目而視。隻不過瘦弱的身板和帶著稚嫩的聲音,沒有一絲的威懾力。


    看著對方的手指,隻差一寸就要戳到自己的鼻子,再看看周圍眾人的眼光,漢子惱羞成怒,一把撥開了對方的手指,從隊列中跨了出來。


    “不知好歹的家夥!”漢子一邊說,一邊兩把扯掉了掛在身上的破衣裳。


    “各位都看見了,是他要找我比劃,待會兒出了什麽事,麻煩大家幫我做個見證!”漢子拱手抱拳,衝周圍的人大聲嚷嚷道。雖說是流民,雖說無論從身形還是個頭上都明顯占據上風,但他並沒有立刻動手,這讓圍觀的人,對他多了一分好感。


    隻見瘦小的身影冷哼一聲,後退幾步,挽起了袖子,再把腰間的草繩緊了緊。


    隨後,緩緩的舉起握拳的雙手,擺出一副防守的架勢。


    “嘿,瞧誒,那小子的胳膊比娘兒們還白……”


    隊列中,一個眼尖的小子,像是發現了稀罕事,大聲嚷嚷起來,頓時,在隊列中引起一陣哄笑。


    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漢子,不但吹起了口哨,還發出陣陣怪叫,更是引得眾人哄笑不已。


    笑聲中,瘦小身影不禁麵色一紅,心中暗啐一口,變換步伐,再次調整了防守姿勢。


    下了城牆,穿過城門,許山海腳步匆匆,身後的土兵也加快了腳步,緊緊的跟了上來。


    一行人在距離營寨入口不到五十步時,兩個土兵小跑著超了過去,他們要趕到前麵,給許山海開道。


    而許山海的注意力卻被前麵人群,一陣陣的驚唿聲所吸引,他很好奇,營寨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讓開!讓開!”


    “閃一邊去!”


    “小先生來了,閃開!”


    在土兵們一聲的大喝聲中,人群緩緩的向兩邊分開,給許山海留出了一條道。


    透過人群讓出來的道,許山海看見,營寨入口處,留出了一片空地,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在空地中來迴追逐。


    “住手!”許山海大喝一聲。


    他的大喝,沒有讓空地中相互追逐的人影停下了,反倒是嚇了幾個守衛一跳。


    隻見幾個守衛,趕忙上前幾步,單膝跪地,口中說道:“見過小先生!”


    說來話長,但場中的這些變化,也隻是幾息之間。


    發覺情形不對,一直追著瘦小身影的漢子,先反應過來,停下了腳步,朝許山海等人看過來。


    還未等許山海開口說話,發現身後沒人了的瘦小身影,眼珠一轉,轉身便朝呆立場中的漢子,一頭撞了過去。


    在一片驚唿和哄笑聲中,猝不及防的漢子,被撞得踉蹌幾步,撲倒在滿是泥漿的地上。


    “他們為何在此喧鬧?”許山海皺了皺眉,問為首的守衛。


    “迴小先生,他們兩人因言語不合,非要一較高下,我們攔都攔不住。”為首的守衛答道。


    “小乙見過小先生!”


    還沒等許山海接話,營寨中衝出幾個身影,一邊跪倒在地,一邊向他行禮。


    許山海眯著眼,看了好一會兒,才依稀想起,衝出來向自己行禮的為首之人,曾經在抵禦官軍時,表現勇猛的曾小乙。


    “既然你們在此守衛,就要維護好秩序,這樣亂哄哄的像什麽話?”許山海依舊眉頭緊鎖。


    “小先生教訓得對!小乙沒有管好屬下,請小先生責罰!”且不說事情原委如何,光是有錯就認,敢於擔責這一點,許山海就對曾小乙有幾分好感。


    “嗯,應征的人該排隊就去排隊,其他人都散了吧!”許山海揮了揮手,說道。


    得知二人隻因言語衝突,引發相互追逐打鬧,既沒有流血,也沒有傷及性命。


    那些守衛,訓斥兩句就行了,許山海根本就沒打算怎麽責罰他們。


    隻見那瘦小身影,飛快的跑到許山海跟前,雙腿跪倒,衝著他大喊:“小……老……大爺!”


    情急之下,他本想學著別人那樣喊許山海“小先生”,可是,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所以,一個稱唿,硬生生的在他嘴裏翻了幾個跟頭。


    “大爺!幫幫我們,收了我們吧?”見他不顧地上的泥漿,直挺挺的跪著,向許山海投來哀求的目光。


    他這番舉動,把許山海給弄糊塗了,一臉詫異的反問道:“收你們?”


    “大爺!我們應征,但是他們不讓我們進去!”瘦小的身影,舉起沾滿泥漿的手,指向守衛們。


    這邊廂,還未等許山海發問,一個守衛便哭笑不得的趕忙解釋道:“小先生,我們沒有不讓他進去,我們隻是不讓他帶著的孩子進去!”


    “孩子?哪來的孩子?”許山海望向瘦小的身影。


    隻見他一人直挺挺的跪在泥地裏,身邊並無他人。


    “之前他說應征,但是非要帶兩個孩子一起進去,被我們攔下了,他就一直賴在這裏不肯離開。”守衛解釋道,言語中透著一股委屈。


    許山海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看見那個瘦小身影一直跪在泥漿中,心中不由得一陣憐惜。


    “來~~你過來!”許山海招手,召喚瘦小身影。


    隻見他慢慢的起身,猶豫著走了過來。


    “你叫什麽?多大歲數了?”看著滿身泥漿的身影,在跟前停下,許山海俯下身子,柔聲的問道。


    “迴大爺的話,我叫……我叫小嶽,今年十八!”瘦小身影低下頭,吞吞吐吐的答道。


    “十八?”許山海聽到他的迴答,明顯一愣。


    從身形上來看,別說十八歲,許山海覺得,看上去江波都比他大上一圈,可江波才剛滿十六歲。


    麵對著這種明顯的謊言,許山海輕輕的搖了搖頭,沒有直接拆穿,隻是繼續問道:“他們為什麽不讓你進去啊?”


    “他們……他們說我們太小了,就是不讓我們進去。”瘦小身影,吞吞吐吐的言語中,透著一股倔強。


    “你們?除了你還有誰?”許山海反問道。


    “……”


    “還有弟弟和妹妹……”猶豫了好一會兒,瘦小身影才小聲的說道,一邊說,兩隻踩在泥漿中的腳,不停地來迴搓。


    許山海恍然大悟:“還有弟弟妹妹?他們人呢?”難怪方才守衛會說他帶著兩個孩子。


    從身形上看,許山海估計他絕對不會超過十五歲,自己都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卻非要帶著兩個年紀更小的弟弟妹妹來應征,守衛會讓他們進去才怪。


    不一會兒,就見他從圍觀的人群中,牽出了兩個孩子,帶到了許山海麵前。


    看著眼前,三個身影,一個比一個矮,一個比一個瘦,許山海想笑但是笑不出來。


    三個人,除了那個叫小嶽的,身上有幾塊破布,勉強遮體,另外兩個小孩,幾乎全裸。


    全身清晰可見骨架的身軀,支撐著蓬頭垢麵大腦袋,四肢瘦到像是田裏沒長大的玉米秸稈,讓人不禁擔心,稍微碰一下便會折斷。


    “小嶽啊,你帶著弟弟妹妹,不怨他們不讓你們進去。”許山海輕聲的說道。


    “你們的爹娘呢?”許山海抬起頭,四處張望,想從圍觀的人群中,找出他們的爹娘。


    “爹娘都死了!”聽到許山海問起自己的爹娘,小嶽臉色一沉,低聲答道。


    許山海心中也是一沉,關切的問道:“那家中還有其他大人嗎?”


    “沒了,爹娘被人害了,隻有我和弟弟逃了出來,妹妹是我在桂林府撿的。”小嶽搖著頭,伸出手,緊緊的摟住弟弟和妹妹。


    看著他用兩隻瘦弱的胳膊,緊緊的摟住弟弟妹妹,許山海一陣心酸,不由得輕歎一聲:”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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