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隨著城門樓上的鍾聲響起,州城東南西北,四個厚實的城門,幾乎同時被人緩緩的推開。


    城門打開後,首先出來的赫然是一支獨輪車小隊。


    隻不過,今天這些獨輪車不是出來繼續給流民們放糧。在十幾個護衛的護送下,獨輪車小隊,一路“吱呀,吱呀”的朝城外的營寨走去。


    緊跟著獨輪車小隊後麵又出來幾個手拿紙張和糨糊碗的兵丁,他們快速的在城門門洞邊刷上糨糊,把手中的告示貼了上去。


    兵丁們剛把告示貼好,一大群早早就候在城門口的流民,立刻圍了上來。


    “這上麵寫了啥?”


    “是要放糧嗎?”


    “是海捕文書嗎?要抓人?”


    “蓋了大印的,肯定不是小事!”


    這群流民中,沒一個識字之人,眼巴巴望著城牆上貼著的告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


    “好漢爺,這告示上寫的啥?”終於有一個漢子,壯起膽子,問起了貼告示的士兵。


    “我也不識字,不過隊長說了,這是征兵告示。”貼告示的士兵,一臉稚氣,麵對流民的詢問,迴答得倒也實誠。


    “征兵不是直接拉人嗎?還貼告示?”流民搖了搖頭,走到一邊。


    在流民們的心中,哪聽說過什麽征兵?他們見得最多的就是一隊官軍,守在城門口,但凡看見合適的年輕男子,直撲上去拖拉走便是,哪還有貼告示征兵的事兒?


    “來~~~讓開讓開,有識字的先生來了!”人群中一陣騷動,不一會兒,一個身穿破舊長衫的老頭,被眾人簇擁著,走到了告示前。


    這個老頭,本是城中一家醫館的大夫,這幾日一直都被叫去給受傷的國興軍士兵療傷,所以,才會這麽早就出現在街上。


    “老先生,你給大家夥念念,這告示上寫了些啥?”還沒等老頭站定,一旁就有流民催促起來。


    “告示!”老頭眯起眼,抬起頭盯著牆上的告示,念了起來。


    “現,國興軍征召自願入伍之人,凡年滿十六之男性,四肢健全、無疾在身者,均可報名。


    凡報名後,經查驗合格者,均可領取安家糧餉(銀一兩、糧五鬥)


    入伍滿一年,表現合格者,可優先分配安家田(戶均不少於二十畝)


    識字者優先、有行伍經曆者優先、有技藝者優先、健碩者優先。


    報名處,州城正南門外營寨。”


    告示的最後,還蓋有一方鮮紅的大印,仔細辨認之下,印中的幾個篆體赫然是“新寧知州印”。


    這份告示的內容,是昨夜,由林宗澤、許山海、徐子晉三人,連夜商定,之後由許山海口述,書吏們謄寫而成。


    為了這份告示,許山海曾經打了幾份腹稿,可是,待書吏謄寫出來之後,他都不甚滿意。琢磨半天,他才發現問題所在,原來擬定的告示,遣詞用句太過於文縐縐,完全忽略了這份告示所要麵對的群體。


    眼下的這個時代,九成的人都是文盲,大字不識幾個,剩下識字之人,再不濟都能謀得一份養家糊口的好差遣,誰會願意跟著來造反?


    與其弄一篇文縐縐的告示,讓人雲裏霧裏,不知所以然。還不如直白一點,用大白話簡單明了的寫清楚,百姓們反倒容易理解。


    所以,眼下流民們看到的就是這樣一份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告示。


    當書吏們謄寫完畢之後,眾人才發現一個很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國興軍起事幾個月了,卻從來沒人想到過要去治一方印章。看到謄寫好的告示,再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大堂中的眾人,麵麵相覷。


    最後還是許山海靈機一動,想到了應變之道——把知州的大印找出來蓋上,並且還找了個挺合理的理由,既然現在國興軍已經是新寧州的實際掌控者,那麽用新寧州的官印,便是理所當然。


    “隻要入伍了,就有錢有糧拿?”


    “等銀兩花光了,糧吃完了,家人怎麽辦?”


    “招這麽多人,他們養得起嗎?”


    “之前我聽傳言說,隻要投奔了他們就有田分,現在告示上寫的怎麽不一樣?”


    穿長衫的老者,念完告示上的字之後,便擠開人群,匆匆的離去,留下一群流民,在告示前議論紛紛。


    離營寨不遠的一棵樹下,七八個流民圍攏在一起,他們之前在城門洞前親耳聽了長衫老者念過告示。


    “韓老五,你之前不是一直嚷囔要投他們嗎?怎麽現在不說話了?”說話的是一個滿臉麻子的黃臉漢子。


    “有啥好說的?待會兒我迴去跟家中老娘說一聲就去報名。”答話的韓老五,雖然一臉菜色,卻也能看出來是個憨厚之人。


    “不是吧?韓老五,你真去投他們?”


    “投了他們,等朝廷的大軍一到,那可就沒活路了。他們給的那些錢糧,等於讓你提前吃了斷頭飯。”


    韓老五的迴答,令周圍幾個人驚訝之餘,紛紛出言相勸。


    “斷頭飯還未必,官府圍剿了好幾次,也沒見他們完蛋,反倒是官府連吃敗仗,現在連州城都丟了。”未等韓老五搭話,他身邊的一個漢子,立刻出言反駁道。


    “不去投他們,我們一家老小都會餓死。投了他們,哪怕死在官軍手裏,起碼我還能讓家人吃幾頓飽的。那些孩童或許還能賣些銀錢,我這樣的人,就算賣身都沒人要,投了他們拿了安家的糧餉,就當是把自己賣了也值!”韓老五悶聲答道。


    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話語也很平淡,可是,卻令在場的所有人聯想到自己的處境,心中不由得生出萬分悲涼。


    說完,韓老五起身,丟下一句:“我要是命好,能活過一年,還能分到十畝八畝地,隻要有了地,家裏人再難也不會餓死。”,便轉身緩緩離去。


    望著韓老五慢慢遠去的身影,樹下的流民,一片沉默。


    過了良久,方才幫韓老五說話的漢子起身,說道:“我迴去跟家裏說一聲。”,說完頭也不迴的走了。


    “操!老子也投了!”又一個漢子起身,惡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老子從貴陽府一路逃難過來,三天餓五頓(彼時的人,一天都隻吃兩頓),先是老娘死了,現在,眼看著我爹也活不成了!”


    “投了,投了!就算是死,老子也讓我爹先混幾頓飽的,不枉他生我養我一場!”說完,緊了緊身上那爛成布條的衣裳,追韓老五去了。


    樹下原本八個人,沒一會兒的功夫就走了三個,剩下的五個人更加的沉默。


    “算了,我也迴去跟我爹娘說一聲。”也許是忍受不了這種令人窒息的氣氛,一個幹瘦幹瘦的小夥子起身。


    “反正家裏還有兩個弟弟,少我一個也不會斷了香火。”小夥子一邊起身一邊喃喃自語,既像是說給其他人聽,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小夥子一離開,剩下的四人,更是尷尬。


    其中兩個挨著坐一起的漢子,相互對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終於,其中一個漢子忍不住開口:“成五,前日喝粥時,不是還說要投他們嗎?怎麽,現在慫了?”


    聽聞同伴的話,那個叫成五的漢子,“唿”的站了起來,大聲囔囔道:“慫?我成五光棍一條,什麽時候慫過?”


    然後,雙臂環抱胸前,斜著眼看著同伴,說:“我現在就去報名,你有膽嗎?跟你五哥一起?”


    成五的同伴,原本隻是想調侃一句,緩解一下氣氛。沒料到,被成五兩句話逼到了牆角。頓時,渾身的血液直衝腦門,原本蠟黃的臉,被漲得通紅。


    “成五,你別激我!老子也是光棍一條,你以為我不敢去?”成五的同伴,緩緩起身,眼神直直的與他對上。


    “走!”成五倒也不含糊,轉身扭頭就朝營寨方向走去。


    “走!”同伴應了一聲,拔腿便跟了上去。


    可並排通行幾人的城牆上,林宗澤、許山海兩人肩並肩,不緊不慢的走著,落後他們幾步,跟隨著林宗澤的五個親兵,許山海的兩個土兵護衛。


    一邊走,許山海一邊跟林宗澤說著奪取鐵窯的經過,順便把抓到馮敬和這個小宦官,當做趣事,說給林宗澤聽。


    走到一個垛口前,林宗澤停下了腳步,伸手輕撫著垛口的青磚,輕輕的歎息。


    看林宗澤的神態,許山海還以為他觸景生情,想起了在遼東的那些崢嶸歲月,誰知,林宗澤一開口,說的卻是另一番故事。


    “老弟,你看!”林宗澤伸手指了指垛口下麵,城牆下不遠處正好是城外的營寨。


    “我也曾與那些流民一樣,住在下麵。”林宗澤還清楚記得,那些被拆掉的草棚的樣子。


    “三哥,你也在這裏待過?”許山海有些驚訝的問道。他知道林宗澤充軍廣西,但不知道,他還曾混跡於新寧州城外的流民聚集地。


    “發配到廣西,我曾以為,要一輩子在軍營裏做苦役做到死。誰知,兩年多前,萬曆老兒駕崩,泰昌登基,大赦天下。我那些老弟兄,僥幸出了軍營,不用再服苦役,但是,隻能待在桂林府,不能離開。”林宗澤手撫青磚,陷入了迴憶中。


    “誰知,一個月後,泰昌又駕崩,天啟登基,再次大赦天下。這樣我才有機會帶著弟兄們,一路南下,來到了這裏。”


    “剛到這裏,隻能在城外搭個草棚先落腳。”林宗澤再一次伸手,指了指城牆下。


    “之後……”,沒等林宗澤繼續說下去,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從階梯口傳來。


    林、許二人身後的親兵、護衛,紛紛抽出隨身的兵刃,警覺的朝階梯口望去。


    不一會兒,隻見幾個身影,踉踉蹌蹌的跑了過來。


    待看清來者之後,親兵、護衛頓時鬆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兵刃。原來,跑來這幾人,是許山海的土兵護衛。


    看清來人,林宗澤和許山海兩人的表現截然不同。


    仔細觀察之下,隻見林宗澤的雙手,不自覺的握成了拳,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許山海則是微微的皺起了眉頭,臉上盡是不解之色。


    也難怪許山海會有這種表情,要知道,這幾個土兵,昨日便已出城,他們負責押送趙立群返迴渠黎鎮的山中營寨。


    按理來說,此刻,他們應該還在路上,而不該出現在這裏。


    “稟報小先生!”幾個土兵在離許山海還有四五步的距離地方,單膝跪下。


    “說!”許山海答道。


    “那個姓趙的跑了!”一個官話說得比較溜的土兵,大聲說道。


    聽到土兵的話,沒有人注意到,林宗澤剛剛緊握的雙拳慢慢的鬆開,同時,輕輕的舒了一口氣。


    “跑了?怎麽跑了?”許山海高聲的質問。


    “那姓趙的,趁著大家一起在溪邊喝水的時候,仗著腿長突然跳過溪河,逃入了山中。我們幾人在山中搜尋了一整夜,都沒發現他蹤跡,所以,隻好迴來稟報!”土兵低著頭,小聲的說道。


    “混賬東西!你們幾個人押一個人,居然還讓他給跑了?“許山海勃然大怒,罕見的破口大罵。


    “來人~~~把他們拖下去,軍法伺候!”許山海望向林宗澤的親兵,示意他們動手,把這幾個押送趙立群的土兵帶走。


    “老弟,且慢!”身後的林宗澤突然出聲阻止。


    “他們本就不擅長做這種押送的事,半截又存了心要逃,追不到,屬實不能責怪他們。”林宗澤一反常態的幫土兵們開脫起來。


    “本就不該讓他們做沒做過的事,一時疏忽,不能全都怪罪與他們,訓斥幾句長長記性,軍法伺候?犯不著,犯不著!”一邊替土兵們開脫,林宗澤臉上反而露出了微笑。


    “犯不著啊~~老弟!”林宗澤伸手拍了拍許山海的肩膀。


    “林將軍寬宏大量,饒了你們,你們還不趕緊叩謝?”許山海佯裝惱怒的對土兵們說道。


    “謝過林將軍的不罰之恩!”一番驚嚇之餘,土兵們紛紛朝林宗澤磕頭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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