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華的父親去世了。在b國的哥哥帶著父親的骨灰昨天乘航班轉道北京迴去。一直是哥哥跟隨父親在這裏籌建林華大廈,半月前她才替換哥哥,b國的業務離不開他。兄妹倆商量來商量去,決定讓林華暫時留在南山市,等待林華大廈事故處理結果。

    林華每天都到現場詢問高樓傾斜的情況。有關部門二十四小時監測,定時向市長報告 。

    這幾天教授如坐針氈。高樓在繼續傾斜,每天都有垮塌的危險,人們生命安全受到極大威脅,社會各界反映強烈。

    鍾長江離院那天教授在桌上發現那封信。從讀大學到參加工作這十幾年教授是看著長江成長的,長江性情剛烈,上進心強,專業功底深厚,知識麵廣,一下子出了這麽個大事故,底確讓人難以接受,高樓事故已經在社會上沸沸揚揚,南山院一時成了眾矢之的,在那種情況下,長江表現出痛苦和自責,他當然理解,但若說長江為此自殺?那卻是不可能的。素汶說,教授不了解長江,長江性情剛烈,可也很脆弱,長江給她的信就是證明。教授看長江給她的信,想了想,覺得這事複雜了:倘若再把愛情的問題加進去,那長江沒準兒真要去自殺?“現在的年輕人很少把愛情看得這麽重,長江這樣,也是難能可貴了,”教授感慨道。素汶問:教授這時候還說風涼話?教授一怔,又想了想,覺得這話底確說的不是時候。

    “那就趕快找人啊!”素汶急得帶著哭腔說。

    正當一籌莫展的時侯,蘇秀蘭打來電話,他們緊揪著的心才鬆弛下來。素汶要見長江,教授說:“蘇秀蘭並沒說他在哪兒。去哪兒找啊?知道他沒事了,你就放心吧。不用找他!”

    接連幾天蘇秀蘭再也沒來電話,教授事務繁忙,隻對素汶說了句“這事萬萬不能傳出去,等見了長江再說”。

    見了長江說什麽?素汶知道教授在生長江的氣,教授也許恨他怎麽這樣沒出息,她卻不恨。素汶倒覺得長江這次變故責任大半在自己,是她差點毀了他。幸虧長江沒出事,否則她這一生都不會安寧。想到這她不禁落下淚來。

    這天素汶還在自己辦公室裏想念長江,桌上的電話響了。聽到說話的竟是長江,她一下驚立起來。

    “你在哪裏?”她顫抖著聲音問。

    原來長江已經迴到宿舍!她顧不得再說什麽,放下電話就衝出房間。

    長江住在二樓,是一間套房。房間很簡陋,未裝飾的粉牆,昏暗的玻璃吸頂燈,進門右邊牆內嵌設一寬大的壁櫃,正對門是帶有落地門窗的陽台,左邊牆下擺放一張席夢思床,唯一奢侈品是床前沙發和茶幾下鋪著的一塊菱形紅地毯,地毯也已卷出片片絨毛。壁櫃旁是敞開門的書房,正值盛夏,裏麵牆角那個立式電扇已把轉數開到最大。她進來時,他正揮汗如雨地清理書房,寫字桌上的書籍文稿等雜物亂成一團。

    素汶依穿著那天長江在望遠鏡裏看到的白連衣裙,依然那樣清秀和楚楚動人,隻是麵色有些蒼白,眼窩有些塌陷,但精神很好,那雙秀目裏閃爍著驚喜的笑意。

    長江看著她,癡癡地站在那裏,任憑臉上的汗水一串一串地淌。他現在的樣子,真的不象素汶想像的那樣,他麵色紅潤,裹在藍格t恤和灰紗褲裏高大魁梧的身軀充滿著力量,微顯胖一點的臉上,露出親切坦誠的笑容,那是她多麽熟悉的可親可愛的神情啊。

    她和他就這樣一直站著,一直沒有說話。

    “擦擦臉上的汗吧,”還是她先說了話,一邊把擰幹的涼毛巾遞給他。

    “你好嗎?”他擦去汗水,問。

    “我好。大家也好。你呢?”

    “隻幾天,怎麽都客套起來?”他笑道,“聽你那口氣,我們倒是生份啦!”

    “是你先冷冰冰的嘛。”她也笑起來,“說實話,你還想自殺嗎?”

    她本來不想現在問這個問題,不知怎麽忍不住冒了出來。

    他輕輕歎息一聲。是啊,這個問題應該跟她說明白。可怎麽才能說明白呢?停了一會,他說:

    “我們到外麵走走,好嗎?”

    她點點頭。

    正是華燈初上的時侯,他們信步走到花墰那兒,在矇矇朧朧燈光下停住。山下是流光閃爍,霓虹斑斕,整個城市都披上了五彩霞帶。他望著遠處,說:

    “……在那些大魚向我進攻之前,我滿腦子幻覺,生與死我不再去想。可是,在我同大魚搏鬥的時候,生的欲望竟那麽強烈!看看這座美麗的城市,它裝載著活著的人,為活人而存在而發展。整個世界整個宇宙也是為活人而存在而發展。人即生,就要為這個世界的美麗而活。……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這麽多。隻是想到不能讓大魚吃掉。我不甘心落入魚腹!”

    她笑了笑,感到這話有些“醒世恆言”的味道。但隻是笑一笑而已,隨即說:“那是怎麽迴事啊,給我細細講講吧。”

    他沒有立即說什麽,看了她一會兒,問:

    “你相信我嗎?”

    “為什麽不?”

    “可是,人免不了做蠢事。”

    “那些天沒你一點消息,我真的害怕了。”

    “我很抱歉。”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不該對你的拒絕梗梗於懷,以至於那樣灰心和絕望。”

    “其實你完全錯了……”她的聲音低低的。

    “是的。自殺是怯懦的。連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他痛心地說。

    她看著他:他是誤解了自己的話。他為什麽至今還看不透自己的心思呢?她愛他,多年來一直愛著他。在大學校園裏,他那男子漢的英俊、偉岸和真誠深深吸引著她,她毫不猶豫地把愛的光環投向他。同樣,他不懈地追求和熱烈的愛的執著,更使她感動。現代社會把人類愛情推向更高的文明,形成了愛的多重奏。她本可以用更強烈更真摯的情意悉心嗬護兩人的愛情花園,盡管她這樣做了,但做得不夠,也不可能真正這樣做下去。她的身體患有隱疾。這件事她想告訴他,可實在難以啟齒。有幾次話到唇邊,她又吞了迴去。在愛的煎熬中,她矛盾著,一方麵她覺得自己的生活裏不能沒有他,另方麵又覺得她不能害他。那次他生病住院,她丟下工作不顧一切來到他身邊,因為實在無力麵對他炙熱的激情,隻能在他熟睡時偷偷地看望他。坐在他身旁,她忍不住落下辛酸的淚水,為他,為自己,為這命運的不平所釀成的苦澀。……淚水不經意地落在他臉上,他一動未動。可她看到他的眼角也在流淚!那次她難過極了,不敢在他床前久留,就立即跑開。就是那次,從他那兒迴南山院後,暗暗下定決心:絕不能再讓他受這種折磨,這樣艱難的感情糾葛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她要等自己徹底地成為女人時再把一切都講給他。這樣做,她是相當痛苦的。常常在孤獨的時候,在睡夢中,在想他的時候,她總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哭過後,心裏就敞亮些了。他的那封信也幾乎讓她哭了一夜。她細細想著他們的交往,一件事一件事、一幕幕情景地想,覺得他不會自殺,又覺得他會自殺;如果他真的自殺,她就是罪人。接連幾個夜晚她都以淚洗麵,一忽兒想到自殺的恐怖場麵,一忽兒想到他會安然無恙地迴來。幾天前,蘇秀蘭說他還活著,這才定下心來。那時她沒有想得更多,隻一門心思想著快點見到他。現在他迴到了她身邊,而且容光煥發籌躕滿誌的樣子,她真是說不清有多高興!高興之下雖有許多話想說想問,卻不知從何開口。

    “倘若我真的自殺,那高樓事故也就成了永久的懸案了,”這時候他又說。

    “怎麽成了懸案?”她感到很驚奇。

    “是啊!原來那海底躺著一條沉船,在桅杆上還掛著一隻金屬盒,不知道為什麽能這樣?而我……恰好碰上了這隻盒子!於是我把它帶了迴來,並且打開了它,發現裏麵有價值連城的寶貝!”他興高采烈而又略帶神秘地說,“你猜是什麽寶貝?”

    她瞅著他,笑了:怪不得他那樣精神煥發!原來他做了個好夢,大概蘇秀蘭給了他卓有成效的開導,使他有了這般好心情,人家是大經理嘛,有這個本事。

    他一臉正經地說:“你以為我在編故事?不,這是真的。可能有些巧合,但千真萬確。隻不過盒子裏沒有什麽寶貝,是一份圖紙資料。”

    她看著他,覺得剛才可能把他想錯了,遂將信將疑地問:“真有這事呀,什麽圖紙?”

    “是一份本市地下工程檔案資料,1884年的。從圖紙看,林華大廈就建在這些地下工程上麵。我詳細計算過,大樓的事故原因,是由於地層變化,變化原因還不清楚,可能是百多年來地質變化造成的。而大樓基礎又建在地下工程的上邊。這樣一來,大樓的基礎怎麽能牢固呢?”

    “那就是說地質勘探報告有誤。”她為他的講述震動了,自然也就切入話題說起來,“報告不能準確描述地質情況,基礎設計就要出問題。難道地勘部門很難把數據搞得準確一點嗎?”

    “這是個特殊情況。地下工程埋藏很深,分布不集中,建造得又十分堅固,一般是很難發現它的。這個地區地質構造又比較複雜,把它當做了岩土層也未可知。”他認真思索了一會又說,“在那個地層深度,地質報告是做為穩定岩層描述的,勘探鑽孔沒能發現這些地下工程是正常的。”

    “不管怎樣說,地勘部門提供的地質報告是導致事故的直接原因。”

    “可以這樣認為,但導致做出那樣地質報告的原因又是什麽呢?”

    “就象你剛才講的?”

    “所以,不能說是地勘部門的責任。”

    她知道他不想推卸責任。他不是那樣的人。“那你準備怎麽辦?教授知道了嗎?”

    他突然拍了一下腦袋,說:

    “為什麽不快點告訴教授呢!迴來時教授不在,剛才我正要去,恰巧你來了。”

    “你打來電話,我還等什麽?”她紅一下臉,接著急急地說:“那就快去。教授知道這消息會多高興呀!”

    兩人快步迴到宿舍。一進書房,鍾長江就呆立在那兒!

    他清楚地記得,那圖紙資料就放在金屬盒裏。立在書房牆角的電扇還嗡嗡地轉著;怕風吹跑圖紙他還用計算器壓在上麵。現在金屬盒空空的,隻有計算器躺在那兒。他幾步跑過去,看看桌上,又四處翻個遍,哪裏還有圖紙資料的一絲蹤影?!

    素汶看出他的樣子不對,意識到出了什麽問題。走到寫字桌前,仔細地看著,她發現計算器下有一小塊紙屑。“長江,你來看,”她拉過長江,指著紙屑說,一邊關上電扇。

    他拿開計算器,看到那是圖紙的碎片。他想把它拿在手上,卻把它弄得更碎了。是風化的作用!風扇已經把全部圖紙資料吹成了無數的紙絮。他大叫一聲,仰倒在地上。

    林華對父親去世前的舉動一直百思不解。她常常在父親站過的地方看那高樓,那天的情景經常在眼前晃動,父親為什麽要指著高樓,要她看什麽?這幾天她漸漸似有所悟。為了證實她的想法,今天晚上又來到遊廊這兒。她站在事先確定的位置,觀看高樓東側的外廓線,那條線剛好對準前麵的十二層樓的塔尖(實際是屋頂花園的亭子)。果不出所料,僅兩天功夫,那塔尖就隱沒到高樓後麵去了!她長出一口氣。終於搞清了父親臨終前要說的話,原來父親在那個時候就發現了高樓在傾斜!難怪老人家一病不起,可以想到當時是何等驚痛的心情。

    她感到渾身憊倦,不覺靠在圍欄旁。她想起父親生前許多往事,想起哥哥,他們都那麽疼愛她。母親去世得早,給她印像不深,想的時侯隻能看看母親的照片,母親那麽年輕,漂亮,頭發黃黃的。父親和哥哥非常不滿意她對婚姻的態度,但又十分尊重她的選擇。至今她仍孑身一人。記得幾年前哥哥介紹一位在b國工作的北京人,坦誠地說,那個年輕人真的很不錯。她也想認真和那年輕人相處下去。有一次,父親陪公司的客戶到遠郊一片白樺林野炊,約她和年輕人一同去。白樺林實際上是當地一片狩獵區,有綿延不斷的群山和望不到邊的草原。正值深秋,野兔很多也很活躍,那位客人也好槍法,不過兩小時就打了六隻野兔。客人原來是母親的堂兄,一直是這裏最大的電子設備產品商,父親說公司的發展同他很有淵源。他也好酒量,吃著烤兔肉連喝了兩瓶伏特加,興致濃濃的話題總是不離她和年輕人。後來父親告訴她,那次野炊就是讓母親的堂兄看一看年輕人,他認為年輕人和她是很好的一對,希望他們早日締結良緣。但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是大家都始料不及的,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是怎麽了。野炊後大家乘車返迴,路過一個山岰,先是她叫著停車,接著跳下車獨自向山坳裏跑去。在一條寬闊的河邊,她攀著岩石和樹藤爬上了山頂。大家在山下喊她,她卻忘情地放眼眺望周圍蒼黛的遠山。周圍這山,這水,這天,還有腳下這山崗,多麽像她經常迴憶起的家鄉玉凰山啊!直到父親的喊聲變得嗄啞這才喚醒她,這才慢慢下了山。一個強烈的願望壓倒一切,她把這個願望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後,搖搖頭,卻一句話沒說。半個月後,哥哥把一張去家鄉的往返機票送給她,並說,“那個人家鄉已經沒有親人了,聽說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學,你可以去找他。”最後又說:“父親不忍心當麵跟你說,老人家不同意你去找那個人,過去的事情,有的已經毫無意義,不應再留戀什麽;許多人不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嗎?”

    夜已有些深了,高樓全部工程已經停工,蒼茫中它兀自矗立在那兒,有些悲涼。她不該不聽父親的話,那次迴家鄉,她根本就沒去找那個人,隻在玉皇山上轉悠了幾圈,就悵然迴明斯克了。

    也許父親說的有道理,有些事是可遇卻不可求的,該忘掉的就忘掉。她用手扶了扶欄杆,正想迴別墅,身後傳來一陣忙亂的腳步聲。

    當教授素汶和設計院同事們攙扶著鍾長江走過來時,她轉過身。隻有教授認識她,匆忙中她同教授點了點頭,都沒說話。但她看到鍾長江,立刻渾身僵直了!“他怎麽在這兒?他怎麽了?!”腦袋裏這樣一陣轟響。等她緩過神來,他們已經走過遊廊,從樓梯下去了。

    鍾長江被送到醫院不久就清醒過來。教授問了醫生,知道長江隻是精神過度緊張,暫時沒什麽大礙,就迴去了,臨走時安置兩個人叫他們必須看護好鍾總,鍾總要走出醫院,必須攔截住,並馬上向他報告。素汶說留一個就行,她迴去也不放心他。教授想也沒想立即同意。她卻找了個借口讓那位同事去幫她辦點事,遂坐到長江床頭。她關切地說:

    “有什麽不舒服嗎?心裏想開點,身體最要緊。現在你的任務就是休息,懂嗎?”

    他點頭苦笑一下,接著說:“真該死!我為什麽想不到那些東西會風化,會被吹成了碎片!”

    “這不奇怪,那些紙已經一百多年被禁錮在海底,不見天日,風扇一吹,自然就變成碎絮。”

    他猛地坐起,牽過她的手連連問:“沒有了那些圖紙資料,怎麽能說清高樓事故的真正原因?怎麽能證明我們的設計沒有問題?又怎麽能洗刷掉南山院的罪名呢?!”

    她也有些激動了。“不能這樣想。沒有那些圖紙也可以向大家說明事實。教授會相信的,市長會相信的!”說到這兒,把頭貼在他臉上,“長江,你是無辜的。這一點我從一開始就深信不疑。是你自己太剛強,把問題看得太嚴重,你才壓力那樣大。這迴無論如何也不能想不開啦!”她覺得臉頰有些濕,也顧不得是誰的淚水,隻管在他耳旁囁嚅著:“不能再發生什麽事了,我受不了。長江,我愛你……”

    他一直在流淚。八年來,頭一次感受到她的柔情,頭一次親耳聽到她說愛他,還有什麽能比得上這個重要呢!本來嘛,如果她早一點這樣說,他還去跳什麽大海呢?此刻,他忘記了自己是在病床上,輕輕板過她的臉,仔細地端詳著。幾天前,自己真的無法準確描繪出她在心目中的樣子,“素汶”真的僅是某一個女人的符號,真的隻是一團不明確的美好迴憶。現在,他能夠實實在在地看到:還是那雙眼睛!它睫毛纖長,每當閃動的時侯,睫毛就輕柔地遮掩下來,又輕柔地撩起,……還是那細細的眉,把一雙鳳眼顯得又深又靈秀,……還是那黑黑的眼睛,像一泓池水,讓人能看到底,清澈、透明、無遮無掩,……還是那樣一付純真、質撲而又娟秀的樣子,……白淨豐腴的麵頰,還那樣泛著新鮮的紅暈,紅暈潛在細茸茸汗毛底下,還那樣像含蓄的早春春輝,……那墩厚的雙唇還那樣溫柔地闔著。……唯一變化的是,他再也看不到原先那眼睛裏的疑慮和憂鬱,那層薄霧----象漫過湖麵的薄霧,把美好的一切都遮掩起來的薄霧,煙消雲散了!

    他看到了她期待的目光,想緊緊地擁抱她,瘋狂地親吻她!但他什麽都沒有做。他突然覺得眼前這一切瞬息變得神聖起來。她的眼睛,眉,唇,她整個人,都那樣聖潔,聖潔得不容任何侵犯。他的意識變得模糊起來。…………

    每在做出任何重要決定之前,教授總要把事先所能想到的問題都盡可能明朗化。現在正是這樣。在杜為到來之前(他沒有想到杜為能來),他就靜靜地坐進那寬大的沙發裏。

    教授是本市建築界公認的資深專家,是蘇副市長的技術顧問,也是蘇副市長的工作智囊。蘇副市長問:“高樓到底能不能垮塌?”每次電話打來,對方的焦慮,憤怒和不滿都令他膽顫心驚。鍾長江被確診患了“強迫妄想症”送到精神病醫院。教授一直想和自己這位總工最後談一次高樓問題,現在談不成了。事故調查早已結束,調查結論教授是不能同意的,他已經請示過總院,要求上一級檢測機關做工程複驗。由於這種僵持,高樓事故最後的處理意見未能達成。可是高樓在不斷傾斜,必須立即采取相應措施解決這個問題。是糾偏還是炸掉?糾偏的前提是確認設計中的問題,南山院沒有設計問題可談,糾偏則無從說起,餘下也隻有炸掉了。炸與不炸,非同小可!教授自然不敢冒然決定。雖然權威檢測部門不負責任認定是設計事故,但萬一高樓倒塌,結果就是災難性的!教授決不會因一己私利蠻幹到底,他必須勸說鍾長江同意糾偏或炸掉,他要鍾長江放棄自己的想法並在設計上配合下一步工作,這實際上很難辦到,加上黎素汶昨天講的那件事更讓他為難了。她講了鍾長江的發現,講了那些圖紙,講了圖紙風化後怎樣被風扇吹成碎屑。但這件事最終改變了教授原來的想法。他現在隻能竭盡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做好工程複驗,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不能介入。如果不是這樣,那他就完了。目前,他必須遠離蘇副市長,遠離這個棘手的炸樓問題。

    沙發上一隻小蟲爬上他手背。是黃點黑地的甲殼蟲,山上這東西很多,經常飛進來。教授輕輕把它彈落,繼續靜靜地思考。

    這問題現在提出,顯然會激怒蘇副市長。教授把所有可能產生的後果一一想清自問(自問自答):

    問:圖紙資料存在嗎? 答:可以信,可以不信。

    問:如果真有那些拿不出來的東西呢? 答:但願如此。

    問:新聞媒體會把這事炒得沸沸揚揚? 答:已經夠熱鬧的了,無非再多一點“花絮”。

    問:對南山院今後的生存和發展不利? 答:目前顧不得這些。

    問:已經有落井下石的事情發生?

    答:正常現象。

    問:會徹底失去蘇副市長的信任? 答:以後會好起來。

    問:社會地位沒有了? 答:還是教授。

    問:總院當然不希望這樣? 答:慢慢解釋。

    問:沒有了技術顧問頭銜? 答:可以不迴答“高樓能不能垮塌”。

    問:有人要炸掉高樓怎麽辦? 答:不讚成也不反對。

    問:一定要免去顧問頭銜嗎? 答:不如此就難脫幹係。

    問:一定要炸掉高樓嗎? 答:垮塌比炸樓罪孽更重。

    問:下一步怎麽辦? 答:要求上級檢測機關複驗高樓事故。

    思路已經明確,要辦成這件事還得有一個人幫助才行,這個人隻能是杜為。在過去的幾年裏,教授的高層次身份----市長顧問----這樣的身份是有缺憾的。幸虧有杜為,教授才能把自己的主張卓有成效地影響到蘇副市長。可以理喻,偌大南山市主管城建工作的副市長,公務繁忙,雜亂無章的事情頗多,有時侯秘書蜻蜓點水似地撩撥一下,就能啟發甚至影響到領導的決策。教授許多好的主張就是這樣通過市府紅頭文件轉化為現實,給南山市帶來很大的經濟效益、社會效益和環境效益。在內心裏,教授十分感激杜為。他連連打過多次傳唿才說上話。杜為隻沉沉地迴道:“蘇市長日程已排滿。近期恐怕無暇顧及此事。不過,有一個接待外賓的事情還未最後確定下來,可以爭取一下。”教授聽完,千恩萬謝地撂下電話。

    盡管心裏很急,教授也隻能等待杜為的安排了。教授還想找素汶談談這事,順便安慰她一下,長江患病她很難過。這時杜為卻意外地進了來。

    “我在車裏接到你的電話,”杜為進屋就開誠布公地告訴教授,“車上說話不方便。教授有事相約,能怠慢麽。掛過電話就急趕來了。”原來如此。剛才還以為不得不耐心等下去,想不到杜為這樣關心他的事情,這令他很感動,忙說:

    “那裏話!我是求告無門哪。杜秘書不幫我,我還能有什麽辦法?”

    “教授快不要這樣說。眼下是有點小麻煩,可依您的聲望,什麽問題都好解決嘛。”

    杜為人很機敏,瘦高個,細長臉,戴一副白框眼鏡。尤其牙齒長得很好,整整齊齊又白又亮,常常第一次見麵就留給對方深刻的印象。“蘇市長不會同意您辭去顧問職務。即便同意,也得把事故處理完才行。怎麽說這事都不能提,”杜為直接了當地告訴他。

    “有管高樓事故的部門,炸不炸應該由他們決定。我這戴罪之身,不配再作技術顧問!”教授說。

    杜為說:“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政府命令問題。蘇市長信任您,不想做那些形式上的事情。您最了解高樓的設計,當然也隻有您最有權界定炸與不炸。”

    教授知道杜為說的是實話,可他一定得擺脫目前這種局麵,必須說服杜為才行。沒別的辦法,他現在隻有實話相告:

    “設計總院正在考慮我們請求工程複驗的事。南山院底確蒙上不白之冤。我倒擔心複驗結果出來會給我們帶來曆史性的遺憾。到那時我們隻能為炸樓的決定後悔莫及呀!”

    杜為微微一怔,有些嚴肅地看著教授。教授看到杜為神情變化,知道市長秘書已經體察到他的某種決心。但很快,杜為又笑了笑,說:

    “您可能是對的。到時侯給有關人員一個處分,事情就過去了。可您現在怎麽辦?大樓隨時會倒塌,恐怕您等不到那個時侯就……”杜為的笑是下意識的,杜為的笑很漂亮,因為笑才能看到牙齒,因為笑才能顯示牙齒的魅力。

    “從出事那天起,我就有準備了。”教授看著閃亮的牙齒,平靜地說,“我已經在等待隨時對我進行起訴。但我真的不想加深罪孽。我一個有罪之人,絕不能再參與炸不炸樓的任何事情!”

    “這事我盡量幫您。”杜為看出教授已決心辭掉技術顧問。

    “那請杜秘書盡快安排見蘇市長!”教授迫不及待地說。他感激杜為終於理解自己。是啊,畢競共事多年,都是市長身邊的人嘛。

    杜為不是三言五語就把事情談完的那種人,盡管表達方式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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