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長江從清晨一直坐在這裏。背靠著的光滑的樹幹,象慈母的胸膛溫暖而安祥。他隻要向前兩步,就可以從這陡峭的高崖跳進大海。

    海是墨綠墨綠的;剛才還是湛蘭湛蘭的。他從記事起就憧憬大海。孩提時,母親告訴他:生他的時候她曾夢見長江,平靜的江水看不到邊。祖母說:這夢吉利,就叫他長江吧。四歲時,他站在江邊上問母親,這江是最寬的嗎?不,大海才最寬呐。“那大海為什麽是最寬的呢?”他搖著母親的手問。“長大後你去看看大海……”母親撫著他的頭說。他念大學二年的時候,母親比父親晚兩個月去世了。他一直沒有看過大海。兩年前,應老師沈教授邀請,他來到南山市,終於看到了大海。頭一次看大海,他簡直陶醉了!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陣風:一忽兒親撫沁涼的海水,讓無邊無際的柔情和嘻戲淹沒、吞噬自己,滑膩若脂的淡蘭的錦緞摩挲著周身肌膚,卷動推送他直向遙遠的天際,有幾隻海鳥兒或許一群魚兒,伴著他,用聲音交流共同的感受,是歡愉,是企盼,是搏擊與收獲;一忽兒,他升騰,到暖融融的太陽底下,雲朵白得聖潔,聚攏了又散開,同他共唱一首歌。在這兒看大海,大海永遠是平靜的;平靜得美麗。海與天,給人以感受,由人去暇想。兒時夢想的大海一旦呈現在眼前,它便幻現出“心鏡”的映像。那時,他心境相當好。在南山市,沈教授領導著京津大學設計研究院的一個分院(南山院)。因為原來的總工程師去了夏威夷,教授請示總院聘他接任總工。令他更為欣喜的是,黎素汶也在這裏工作。素汶是他大學的同學,建築係的。他們有過一段戀情,那是整整八年迷霧般的苦戀……

    海天漸暗。他仍一動不動地靠著光滑的樹幹。崖下的海水愈加墨綠,從那裏映現出一幕幕情景:

    出事啦!在市建委小禮堂,蘇副市長表情誇張,言詞尖刻:京津設計院在全國享有盛名,建築界有誰不知道京津院!可我這南山市第一高樓卻出了設計事故。京津院設計的高樓,正在傾斜!真棒極了……

    沈教授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丟人啦!教授抖動的上身使他明顯地感到一種恐懼,一種極度羞恥的恐懼。是的,權威檢測機關已明確排除施工方麵的原因,設計者的責任無法推諉。他也從未想過推諉。他是總工程師,又是這個項目的設計者和審定者。那時,他腦子裏一片空白;他唯一想到的,是衝上去把蘇副市長的話筒敲碎!

    海的遠處湧來層層波浪。再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混混沌沌,氳升著一種召喚,一種展示,一種寄托……“當然,海是最大的……”他笑了笑,一直想著的“死”,使他覺得遙遠的迴憶那麽親切。“海的闊大與包容,使人從極端的情緒中解脫……”他覺得人的生命真是有趣:當你真的想要結束它的時候,它隻把昨天和今天最美好的畫麵呈現在眼前。他本想重新審視內心世界,看可否有理由不去選擇“死”。但他找不到這樣的理由。設計事故這奇恥大辱已把他的精神摧垮,他刻骨銘心愛著的素汶,竟然鄙視道:“您居然找不到事故原因,可恥可悲。虧您還是位才華橫溢的結構專家!您丟盡了南山院的臉!”他木然地望著她緊蹙的娥眉、大而美的眼睛和紅潤的雙唇。他找過事故原因,可他看不出設計數據有什麽不妥之處,而施工完全是按著設計進行的,還能怎樣解釋這次事故呢?她鄙視他的無能!這次事故,給設計院造成了很壞的影響,南山市後續幾項大工程設計委托也撤迴。“我去死!我知道,我的命抵不過事故的損失和影響。但我的死可以結束這倒楣的一切!”她先瞪大了眼睛,而後,平靜地把雙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輕搖了搖他。她從未這樣。八年交往,她和他最深的接觸,隻是拉一拉手。他望著她修長而略顯單薄的背影,徹底地絕望了:“真是恩賜啦!這算什麽?!”

    ……他已經無法理性地思考,隻有強烈地渴望。他站起來,稍微搖晃一下身體,向前邁了一步。

    崖下墨綠墨綠的海水中閃動些許暗影,它們遊得極快。昨天夜裏,他寫了兩封信。一封寫給素汶,另一封寫給教授。他還能記起信的內容。他也想再最後迴味一下對這個世界的留戀和企盼。

    這是寫給素汶的信:……我等了你八年。我們本應早就在一起生活。八年間我無數次向你求愛。但你總要我放棄這個想法。我真不懂,你不接納我,為什麽也不接納別人?你不是獨身主義者;有時候,你也渴求異性的愛;你有激情,我能從你的眼睛裏看出來。八年,我們象在迷霧中交流情感。你還記得學院大禮堂後麵那叢丁香樹嗎?你穿著白色連衣裙,長發第一次挽到頭頂上,平素有些蒼白的麵頰漲得粉紅,從幾步遠的叢藪中向我撲來。我想緊緊地擁抱你,緊緊的!但你突然在我身邊停住了。隻把雙手放在我的手裏!有一次,你那帶著溫馨氣息的朱唇突然湊到我耳邊,你說,我們不會生小孩怎麽辦?我要迴答你。你用手捂著我的嘴,差一點把我憋暈。後來我告訴你,你卻用手指塞著耳朵跑開了。還有一次,蘇秀蘭假傳聖旨,說係主任找我,騙我到海邊公園和她散步,簡直是胡鬧。迴來時,在校門口,看到你一閃即逝的身影,我知道你在跟蹤我。畢業後,你故意躲著我,但你一直巧妙地打聽我的情況。前年我患病住院,你從南山市來看我,特意在我沉睡的時候坐到床邊,用手指輕柔地撫摸我的臉,大滴大滴眼淚落在我的麵頰上。我其實醒著。我不想睜開眼睛。那濃濃的柔情,讓我幸福極啦,我怕睜開眼睛它就跑掉。你明明在愛著我,為什麽又不肯接納我?你真是我猜不透的謎!……我告訴你,我要去死。你竟隻給我可憐的一點溫情,甚至連句勸慰的話都沒說。在這個世界上,我隻把你當做最親近的人!想不到你也那樣冷血!難道人的生命就這樣貶值了?它的消亡也不能換來你的一句真情話?!

    起風了。海風驀地帶著巨大的力量把他推了一下。他向後跌坐在地上。他用力緊靠樹幹,耳邊不斷響著一句話:京津院設計的高樓要垮塌啦,出了大事故,鍾長江搞的!蘇副市長表情誇張的麵孔一下大到占滿他的視野。他看到每根毛孔都深不可測,有一種力量,吸著他,要把他吸進那恐怖的孔洞裏。他抱住樹幹。不!是樹幹抱住了他!他穩穩的,什麽力量也拉不走他。周圍一下又靜了下來。風停了。大樹變成了教授。他問:我給老師的信看過了嗎?教授說:“看過了。你選擇了死,這很好。你應該去死。在南山市,我是蘇副市長的技術顧問,我的名氣大呀。我代表著京津院,在南山市苦心孤詣經營咱們的南山院。成就和榮譽來之不易呀。這次事故,給咱們南山院帶來沒頂之災,恥辱,絕大的恥辱。隻有用死,才能向人們表明我們是把聲譽看得比生命更重要。隻有用死才能洗刷你和南山院的恥辱!”

    “老師,再沒有什麽要對學生講的了嗎?”他渴望教授最後再指點迷津,讓他大徹大悟地走到另一個世界去。教授搖搖頭,笑了。他也笑了。教授也希望他去死,他還有什麽不能舍棄的!對愛情來說,他是個失敗者;但對事故來說,他是個勝利者。教授的話是對的……

    該走了。他躍起身,滿懷豪邁的喜悅,從高高的崖頂跳進大海!

    下麵是幾秒鍾內發生的事。

    先是冰冷的海水激活了他周身的細胞。一種本能,他竭力要使自己盡快浮到水麵上去。拚力地掙紮,毫無用處,他發現自己被掛在一根尖尖的木杆上。後背很痛,大概是流血了,那個地方粘乎乎的。他想把自己從掛住的地方摘開,手卻觸到一個四方金屬物。他繼續胡亂劃動四肢,不知怎麽手又被一隻金屬環套住。隻好用另一隻手和整個身體拚力使自己擺脫這個困境。

    接著,他感到一個滑膩膩的東西狠狠地蹭了一下他的身體。那東西帶著一股衝力很大的水流,把他倒懸在水中。緊接著,一陣沉悶的嘎吧嘎吧聲,木杆(他覺得象是)折斷了,他開始向上浮。他知道遇上了危險的海洋動物。他拚命向上劃,頭終於露出水麵。一段木杆隨他浮上來,他把它緊緊摟在雙臂之下。

    海麵沒有大浪。能看到不遠處的海岸。但他感到真正的危險就在腳下,在他周圍的海水裏。是鯊魚嗎?他不懂,也無須弄懂。他要盡快離開它們。一爿巨大的海蟄從這裏遊走,身邊還有逶迤遊動的影子,不是一條,有幾條。它們在他周圍的水裏倏倏地閃現。激起的水流衝撞著他,有幾次他的肉體明顯感到被咬噬的劇痛。

    “我會被這些東西吃掉!一口一口地吃光!”他恐怖地想道。他四處望了望,毫無希望,沒有人能救他。

    血大概流得很多。血肉的腥味刺激著他的敵人,它們輪番進攻,攻勢愈演愈烈。他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

    左手腕上的金屬環還連著那個金屬物。他記得在一部書上(記不清是哪一部)寫到鯊魚很害怕一種聲音。不能確定後麵就是鯊魚,也不能確定它就害怕那種聲音,但這個方法不妨試驗一下。環與金屬物連著,他設法把金屬物拉到兩腿之間。接著,便用金屬環一次次敲打起那金屬物來。

    果然有效!周圍靜謐了。他抓緊時機,奮力朝岸邊遊。他拙笨地劃動四肢,後麵的東西又兇惡地撲上來。他隻好再次停下,再次擊打那金屬物……

    事有湊巧,這天蘇秀蘭駕車去崑崳山,想走個近路,沒想到在渦渦灣路旁的海灘發現了鍾長江。

    鍾長江隻在醫院治療一周,蘇秀蘭就把他接到自己家中。她把三樓騰出給他用。傷不重,那些東西隻撕破了他幾處皮肉,她專為他請了護理員,每天早晚來處置傷口。今天他覺得能下床走一走了。

    蘇秀蘭和他是同係不同班的同學,畢業後素汶他們三人同被留校,並同被分配到本校設計研究院總院。素汶的專業是建築學,他和蘇秀蘭的專業是建築結構。素汶到南山院工作的第二年,蘇秀蘭辭掉工作也到南山市“另辟溪徑 ”去了。蘇秀蘭經常使用“另辟溪徑”這個詞兒。她說,她偏愛這個詞兒,因為這詞兒既有內涵,又能代表她的心聲。沉寂了幾年之後,有一天,她突然出現在他麵前。她打電話,約他到到“怡紅樓”酒店。“怡紅樓”是個似曾相識的名字,似有出處又似無出處,給人以朦朦朧朧的感覺。但有一點,這是很幽靜的酒店,出了名的。聽說費用高昂,他底確猶豫了好一陣子,才毅然赴約。論交情,他和她是同學也是朋友,就是說,他有資格去做一次高消費。論感覺,她實際、能幹,她美麗多情而又豁達豪放,是個有特色的女人。論感情,他有的時候也很想她,希望品嚐愛情的甜蜜。他也想真心和她相處,而忘掉素汶。“我要嫁給你,”她見麵第一句話就這樣說。她仰臉把披肩長發甩到腦後,頑皮地瞬了瞬眼睛。“本想再等一段時間才告訴你。可我等不及啦!”她麵對著他,把雙手用力地搭在他的腿上。這是在怡紅樓最頂層的丹青閣裏,精美裝修的牆壁滿目盡是一幅幅竹林,背景是蒼黛幽遠的小橋、流水、人家。頂棚是蔚蘭的,無數的燈,象滿天的星星。腳下是棉軟的紅地毯,還有閩南的藤竹桌椅茶幾。他知道,她是上杭人,自然喜歡南方情調。桌上幾樣菜肴,也是紅蝦蟹果蔬等清淡小吃。他注視著她充滿期待的眼睛,淡淡地說:“請把茶遞給我吧。”“你為什麽不迴答我?”她失望地離開。一杯清香的龍井茶遞給他後,她賭氣坐到遠處的藤椅裏,慍怒地看著他。他突然感到一陣難堪,“怎麽沒一點聲音,這店?”他解嘲地問。她歎了口氣,淡淡地說:“到這兒的人,都喜歡這樣。否則,這店不準予約。”他理解似地微微一笑。

    同以往一樣,那一次也是沒有結果的談話。他和她一直是這樣。有時,她直接了當要求談對婚姻對愛情的看法,他總要設法岔開,東拉西扯談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那次談話她警告他,他必須認真地考慮和她的關係。若不能把兩人的關係朝婚姻方麵發展,就幹脆束朋友關係。

    她還告訴他,她現在做房地產生意。她聽說,海南的同學劉學君,長沙的校友陸清,做房地產生意破了產,跳了樓。她就不怕,反正自己一無牽掛,幹就幹個痛快!

    他躺在床上時就覺得中廳那兒陣陣濃香飄來。他試著走幾步。中廳的門虛掩著。他彳亍過去,把門輕輕推開。正對門的牆上,一幅好大的“斷橋殘荷圖”,靜寂的西湖,幾株凋謝的荷花,夕照下的一隅斷橋,讓人浮想萬千。牆下,高低錯落三排花架,擺滿了杜鵑;花架一直擺到落地窗下。一色的紅杜鵑,花兒正開得豔。花架下麵是瑪瑙紅玻璃磚,鋪成新奇的多角形圖案。地毯是豔紅的。燈飾也都是豔紅的。時值盛夏,室內溫度濕度宜人,聽不到一絲兒電器的嗡嗡聲,但不知為什麽,他覺得這裏有些不舒服。

    他慢慢轉迴,走到臥房的窗前。怡紅樓分手後,蘇秀蘭不再見他。他到南山市後,單獨接觸的機會也不多,她不再給他機會。他看出她恨他。兩年來,她幾乎音訊皆無。在愛情上,他目前很矛盾。盡管她恨他,他仍然關心她,是從心底裏生發的那種關心。以往,他隻是喜歡她,喜歡她的才思敏捷,喜歡她的快言快語,喜歡她豁達豪放的笑妍,喜歡她無拘無束的感情表達方式。無論何時何地,他都能實實在在地感覺到這一切。她是看得透、摸得著、活生生的女人;這與素汶不同。每當想到她,他總不由自主又想到素汶。素汶是一團霧。兩個現代女性,不是性格上的大差異,也不是觀念上的大差異,是具體女人的差異。在素汶麵前,他必須時刻控製自己的情緒,必須小心翼翼地規範自己的言談舉止。他愈這樣,體內的激情就愈要噴發,愛的火焰就燃燒得愈熾烈。這在蘇秀蘭麵前是完全沒有的。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麽這樣。八年間,一直不能準確地描繪出素汶在他心目中的倩影。“素汶”隻是某一個女人的符號,隻是一團不明確的美好的記憶。他想,大概愛情就應該是這樣的感覺。

    不能開窗。透過潔白的窗幔,能看到爬滿青藤的院牆和外麵的街路、建築物。他發現,蘇秀蘭這幢樓房同南山分院那棟樓房隻相隔兩條街。兩幢樓都建在南山的山坡上,這裏地勢高些,從這兒看,整個南山院一覽無餘。兩年間他一直關心而又想念的秀蘭,竟然近在咫尺之間!

    輕輕地敲門聲。護理員來給他換藥。護理員是位老太,確切一點說,是位老祖母樣的主任醫師。秀蘭說,主任醫師姓歐陽,叫曉蕙,給爸爸當保健醫生。爸爸在哪兒?秀蘭不說了。秀蘭還囑咐他,不要向歐陽醫生提問題,不要亂說話。這位老祖母很是和藹可親,喜歡說話。“你沒事啦,馬上又能到海裏遊泳了。你這個年輕人哪,那麽多天然浴場不去,偏偏上‘渦渦灣''。真是個冒失鬼!”“渦渦灣?”“是呀,這裏的漁民都這樣叫。那個海灣又兇又深,沒人敢去。原來是個避風港,因為沉過船,早就廢棄了。”說到這兒,老祖母笑咪咪看著他,“你是個漂亮的小夥子。蘭子有眼力!”她臉上露著慈祥的笑容,“蘭子很苦喲。沒日沒夜地工作、應酬,迴到家精疲力盡,得有人在精神上撫慰她。她很孤單。”老祖母咯咯地笑了,眼神也帶出點神秘。“我再告訴你,追蘭子的小夥兒可不少呢。你可要努力!”她換過藥,收拾好藥包,又親昵地撫了一下他的頭,“蘭子是個好姑娘。你要多體貼她,關心她。越是要強的姑娘,越需要體貼和關心。你懂嗎?”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目送老祖母走出門。

    老祖母誤解了他和秀蘭。這些年他們疏遠了,想不到秀蘭至今還未選擇生活伴侶,心裏一陣難受。唉,她有三十歲了吧?

    他凝視著窗外。那底確是南山院。想不到,站在這裏,就象有經驗的攝影師選擇的最佳視角。那是一幢單獨依山而建的階梯式樓房。離它約100米還有一幢別墅,以前輕易見不到那裏的人,不知什麽人住著。南山院向陽的門窗幾乎都朝著他。門窗的樣式與眾不同,是凹進去的,外牆的窗套和門楣也不是傳統的條或塊的那種。精巧輕盈的出入口,象是流動著春天的風,溫暖,歡樂,活潑。那鬥拱飛簷,又透露出一種家的凝重與征程中的激越情懷。小樓紅頂白牆,門前一曲三折的遊廊通向左邊的平台。這平台確切地說是下麵房子的屋頂。平台上鋪著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平台四周一色雪白的欄杆。前麵是懸在半空中的樓梯,可以下到底層設計室和會客廳。後麵,能看到南山翠綠的果園。另側,從遊廊那兒潺潺流過的小溪,在厚厚的檔土牆外積成小水潭。潭邊繁花錦簇,是個修整得非常精致的小花壇。南山院從規劃到建築都是素汶手筆。素汶是教授的得意門生,能把南山院設計得獨具風格教授很有些得意:“我建築有素汶,結構有長江,南山院不愁沒有大發展!”素汶的風格確是獨具匠心。建築上完美地體現著中華文化的博大,更揉進了歐式建築的精華。精妙的是,她把整個建築出神入化地置於喧囂鬧市和寂寥山林的動與靜之間。它既不是唯美主義的畫卷,也不是實用主義的藍圖……“啊!那是誰?”一個倩影,打斷了他的思緒。從懸梯走上來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是素汶?啊,是她!她仍然穿著白連衣裙,看不清臉上的神情。從那緩緩的腳步和低頭沉思的樣子,猜得出她一定在想他。他沒有告訴她在何時何地用何方法結束自己的生命。對於他的死,她怎麽真會無動於衷呢?他想象著她痛苦的(為他的死)神情。而腦海中卻浮現出另一種情景: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它那睫毛纖長,每當它閃動的時候,睫毛就輕柔地遮蓋下來,又輕柔地撩起。細細的眉,彎得也恰到好處,把一雙鳳眼顯得又深又靈秀。黑黑的眼睛,象一泓池水,讓人能看到底,清澈、透明、無遮無掩。白淨豐腴的麵頰泛著新豔的紅暈;那紅暈潛在細茸茸汗毛底下,象含蓄的早春春輝。那唇是墩厚的,溫柔地闔著。她一副純真、質撲而又娟秀的樣子。……他想親近她,可那眼睛裏又生出一種疑慮、憂鬱?象一層薄霧漫過湖水,把美好的一切隱藏了起來。她是怎麽啦?

    “我以前也是這樣站在這個窗前。”

    不知什麽時候秀蘭來到他身邊。她把一副小巧精致的望遠鏡送到他手上,又補充說:“用它看得清些。”

    “秀蘭,你……”他不知說什麽才好,轉身躲開,象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有些羞愧。

    秀蘭裝做沒注意他那樣子,說:“想迴南山院嗎?”

    “不。你打個電話,告訴教授,說我已經死了!”他賭氣似地說。

    “孩子話。”

    她隨即又說:“我不能說你在這兒。電話我已經打過了,告訴教授你沒事兒,不用找你了。”

    “教授說什麽?”他望著她。她搖搖頭說:“還能說什麽!好啦,先別管他們。你必須在這兒住一段時間。你需要很好地恢複。”

    她扶他躺下。

    “秀蘭,你去工作吧。別總陪我。剛才我下床走了走,感覺挺好。”他帶著歉意說。

    她笑了笑說:“好吧,那我走了。等我迴來一起吃飯。”

    他點點頭。

    他從清晨開始就不停地拿著望遠鏡看著南山院。

    想不到小小的望遠鏡竟如此神奇,它把景物一下拉得那樣近。他看到了素汶那底確十分憂鬱的樣子:眼睛有些腫,象是哭過。她每天早晨都在六點起床,無論冬夏。起床後頭一件事就是走過一曲三折的遊廊到花壇那兒站一站,做一做晨操,看一看大海。那時,他陪著她,說說天氣,工作,新聞,網絡,科技等即興想到的話題。她很喜歡這樣的“漫談”。有時“漫談”也會變成“爭論”:一次,他把一份雜誌登載的國外建築軟件講給她。聽後,她很嚴肅地說,我知道,還有一篇,也是這個作者,設想建築設計可以由機器人來做。“這可能嗎?”他問。“當然能。人的大腦要用在創造性的工作上。那些基本的和規律性的工作讓機器人去做,可以節省我們大量的時間嘛,”她說。“但我認為,任何基本的和規律性的工作也不能缺少創造性。”“這和我說的不是一碼事。”“怎麽不是一碼事?譬如你現在操做的cad,還不是由你大腦指揮?”“岔了。這種輔助設計還不夠先進,它要人花掉大量時間去重複操作。你想跳出它的框子,很難。”“可畢竟比手工畫圖快呀。”“又岔啦。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不跟你說!”她真的有些生氣了。他哈哈大笑,拍手說:“我是故意和你繞著說的。”

    可是現在,她一個人孤單單的,沒人陪她說話。望著她,他想大聲喊:我在這裏!但不能喊,不能讓她知道他在這裏,他現在還不想迴南山院。他隻能這樣從望遠鏡裏看著她,看她冷清地踱來踱去,看她索然無趣地順來路返迴,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樓門裏。

    他放下望遠鏡,活動活動發酸的手腕,心裏有些悵然。他想到秀蘭也曾用望遠鏡這樣看過自己。拿望遠鏡看自己心愛的人,而不能去貼近、去敞開胸懷相愛,這是多麽痛苦的事啊。想不到秀蘭也和自己一樣。這麽多年秀蘭並沒有忘記自己,她仍在想著他呀!

    這幾天秀蘭把給他的東西漸漸堆了一大堆,在他床頭,有本市的晚報,有畫冊和雜誌,有唱片和錄象帶,在靠床頭的地板上,還有一個金屬盒。金屬盒已被擦淨,是銅製的,上麵鏽跡斑斑。他隱約覺得那是他在海裏碰到的東西。

    他立即對這個盒子產生了興趣。在海裏聽那敲擊聲盒裏不會裝滿東西,也許是空的。他想打開它看個究竟。可怎麽才能打開呢?盒子的六個麵光光的,隻底麵有一淺淺的環形痕跡。他想了想,注意到由鏈連接的那隻金屬環。於是下意識地把那環對著環形痕跡,真巧,完全吻合!

    他足足看了十分鍾,突然,一個念頭閃現出來。他用一隻腳踩住那環,站到盒子上。咯噔一聲,那環沉了一下,他蹬翻了盒子歪倒在床上。他再次看那盒子,竟吃驚地看到盒子慢慢打開了。

    他衝過去,看到小盒裏隻有規規整整疊放的幾張硬紙。取出後,把它們抖開,原來是一份圖紙(他看著像),遂粗略地看了看。其中一張是地下什麽洞庫,洞庫有好幾個,由縱橫相錯的通道連通。圖紙是用墨筆畫的,顯然是徒手畫,線條撩草,有幾行外文字也勾勾圈圈模糊不清。他有些失望,隨手把它丟到床上。

    他百無聊賴地在屋內轉了幾圈,越發感到心灰意冷。兩年前,他還雄心勃勃,企盼跟隨教授在這個城市幹一番事業。這個城市潛在的能量正被發掘,經濟在迅速發展,人口在增加,城市規模在擴大。商賈雲集之後,就是平地拔起高樓大廈。他本應在這個時候為這個城市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想不到他反被這個城市拋棄,與沸騰於周遭的生活隔絕,與熟人朋友和心愛的人隔絕。想到這,他感到一股無名怒火燃燒著自己,他覺得自己被這樣對待,不公平!

    ……他在望遠鏡裏又看到了素汶。看到她在工作,在他熟悉的機房裏工作。那該死的第一高樓,就是從這機房的電腦中生產出來的。那套圖紙無可挑剔。她和他把以往全部經驗和心血都傾注在這個項目上了。他實在找不出事故原因。也許應該詳詳細細對她說明整個設計過程,盡管她的專業不同,但她可以用職業的思維方式幫助他理清頭緒,幫助他把事故原因找出來。也許更應該向她傾訴全部的苦悶與絕望,使她真正理解他內心的負罪感。

    望遠鏡裏的她,突然轉過頭,並且站起身走到窗前。啊,她在朝這邊看!她憂鬱的眼睛正對著他。也許教授已經告訴她自己在這裏。不,秀蘭沒有說。而且誰也不知道秀蘭就住在這裏。他能那樣清楚地看到她。她瘦了,病了嗎?那麽憔悴,憂心忡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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