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繇突然想起了什麽。


    那時候他還年幼,他的外祖父諸葛誕還是魏國的淮南守將。


    那段時光真是美好啊!


    可惜,諸葛誕和司馬氏政見不和,起兵反叛。之後已經先行叛亂,並投降東吳的文欽率領軍隊來援,文欽和諸葛誕之間本就不合。形勢不利的情況下,兩人起了矛盾。


    諸葛誕先殺了文欽。之後,他也被亂兵所殺。


    因為叛亂,他的外祖父三族被夷滅。


    唯有他的母親,身為景、文二帝的弟弟的他父親司馬伷的妻子,以及出仕東吳的小舅諸葛靚得以幸免。


    小舅立誌終身不仕晉,雖然有兩個聰慧的侄子,將來終會成器,但那一家人不除,終究還是他們家的大患啊!


    文俶啊,號稱舉世之名將,我怎能留你?


    司馬繇看著遠處的火光和人影,以震驚的語氣道,“我是不是漏了什麽人?楊駿一黨,還有一個重要的人物沒處置啊?”


    眾將士麵麵相覷,隻聽司馬繇惡狠狠地說,“東夷校尉文俶,他可是楊駿提拔的第一個官員。如此奸賊,豈能不除!走!”


    到了東夷校尉府邸,司馬繇下令士兵將這裏圍住,“進去,殺!”


    司馬繇身後的士兵們蜂擁而上,推開大門。


    這座常年不見一名訪客的府邸,今晚卻迎來了如亂匪般的殺人放火的惡客。


    “東夷校尉文俶,叛賊也。夷其三族!府內之人,亦盡數斬之!”


    他站在府外,得意洋洋地宣布。


    他看著這座府邸升起了熊熊大火,聽著哭喊聲、求饒聲不絕於耳,靜候著。


    火盡了、天亮了。


    “文俶叛賊負隅頑抗,終被我弓手射殺!”


    “將軍,此府中共七十四口人,已盡數斬殺!”


    “將軍,已清點完畢。文俶在京家眷,隻有其子文威下落不明……”


    司馬繇猛然驚覺,“混賬!文威呢?他去哪兒了?”他將東夷校尉府團團包圍,文威又能逃向何方?


    “暗道、夾壁、隔牆,凡是可以藏覓蹤跡的地方,均已仔細搜查完畢,不見其蹤跡!”


    “據查證,昨日文威曾去醉香居飲酒,傍晚方歸。入夜後是否離開,不曾知曉。”


    司馬繇十分抓狂,為什麽會出這樣的事?如果文威沒有逃走,他去了哪裏?


    想必,是混在了下人裏?準備逃跑?他現在是活是死呢?


    不過,文俶的府邸有多少下人、樣貌如何?他並不知道。府裏的人也全死了,無法讓活人去辨別他們的身份。


    士兵們已經開始往外搬運屍體。


    “仔細搜查這些屍體,務必找出文威!”司馬繇咬牙道,“若找不出,將這些人的頭顱盡數砍下!”


    一名將領心生不忍,“將軍,此舉有傷天和了。他們隻是下人,既然已經死了,何必再毀壞屍體。”


    “文威下落不明……”司馬繇勃然大怒。


    這時,一名身穿金甲、頭戴金冠的青年騎馬飛馳而來,瞧見了司馬繇,便揮動馬鞭,向他抽來!


    司馬繇狼狽地躲過,看著勒馬而立的那人,怒道:“司馬瑋,你這是何意?”


    司馬瑋調轉馬頭,冷笑地看著他,“東安公真是好威風。你為陛下立下了大功。不過,文俶是叛賊嗎?我怎麽不知道!”


    司馬繇冷靜下來,“楚王殿下,已經處死的都是叛賊!”


    司馬瑋看向這座已經變成廢墟的府邸,“既然如此,隨我入宮吧!我們該去複命了!”


    司馬繇已然明白了司馬瑋的目的。


    今晚,他是出盡了風頭。能不令這位楚王殿下氣惱嗎?隨他入宮?


    這是要他甘心依附嗎?


    司馬瑋確實打錯了算盤。原本,他屯兵司馬門,準備等著楊駿自投羅網。卻不想,楊駿直接被士兵追上殺死了。


    心中積鬱的司馬瑋聽說司馬繇對文俶出手的事。司馬繇的做法,誰都很清楚,他是在公報私仇。


    所以,教訓他,沒得商量!


    司馬繇最後下令道:“都仔細點,所有屍體再檢查一次!尤其是年輕男子,再捅上幾刀吧!”


    司馬瑋冷笑著。


    兩位王公終於騎馬離去。


    將軍、士卒們紛紛懈怠下來。這也怪不到他們,砍人抄家可是累活。


    更何況,他們已經工作了整整一夜。


    他們敲開街上其餘住房的家門,將人趕過來搬運屍體。


    至於司馬繇的話,他們選擇忽視。再去一具具地查看?沒那份力氣了!


    士兵們或坐或躺的,在街邊閑歇。


    一名士兵從袖子裏摸出一把漂亮的匕首,他用自己的袖口擦了擦上麵的血跡,雖然沒有完全擦掉,但已然能看到匕首上隱隱透著的幽光,他不由地小聲嘀咕,“將軍府上果然有好東西!這玩意兒,肯定能買上好價錢啊!”


    “嘿,戚五,你這東西哪來的?”一旁,另一名士兵驚歎,“好東西啊,主廳那邊,不都是鄧輝那些人去的嗎?你這東西?”


    “小聲點。”戚五重新把匕首藏進袖子,“在一個柴房裏。”


    “還帶著血,這……是特殊情況啊!”


    “我說了,這匕首還能是我的嗎?上麵的事,自有上麵的人處理。老弟,別以為中軍就是好混的,跟著我好好學吧!”戚五仰躺在地,舒服地伸了下懶腰。


    一輛牛車上,堆疊著一具具屍體。


    他的身上被壓著一具屍體,身下、左右,也都是屍體。


    終於,牛車開始緩緩往前移動。


    胸口、臉上的傷口還在浸血。沒什麽關係,那都是他自己幹的。


    文威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這個早春的早上,竟是如此的冰冷。


    他失血過多,似乎全身已經涼透。但他依然清醒著。他緊閉著眼,唿吸無比得輕微,以至於搬運他到車上的兩父子,根本沒察覺到他還是個活人。


    那個父親轉過身小聲哀歎,“作孽啊!這麽好的孩子,殺死他就算了。還毀了他的臉,算什麽事啊!”


    文威微微睜眼,陽光從縫隙裏撒進來。


    眼角的一滴淚水順著層層疊疊的縫隙,穿過木板上的大洞,滴落在洛陽城的地板上。又一輛牛車經過,蕩起的塵埃,倏而掩蓋了它。


    再也無影無蹤,仿佛根本沒有出現過。


    牛車吱吱呀呀地出了城門,拉運屍體的車堵塞了洛陽的交通。到了郊外,活著的人們也無心替死去的他們掩蓋了屍身。


    拋屍荒野。


    也不知已經過了多久,周圍終於安靜了。


    這一片,成了無邊際的亂墳崗。周圍仿佛有無數的屍體,隻有他一個活人。


    文威開始慢慢地往前爬動。


    清冷的夜裏,文威告訴自己,他一定要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


    唯有活下去,才可以複仇!


    他沒有想到,“洛陽,可能會出事”,代表著他的家也會出事。畢竟,他家在洛陽城就如同一張透明的紙般,無足輕重、不惹是非。


    楚王、淮南王入朝,要對付的是楊駿。無論勝負如何,與文氏毫無關係。


    雖然他在準備,準備試著在“動亂”中搏一搏。文威已經在想,他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和父親商量一下這件事。


    夜深更紛亂。


    文俶下令全府上下小心戒備,預防盜賊、小人趁機作亂。


    但他沒有想到,這個小人,求的不是財,是命!


    全府上下都沒有人會想到,平叛者的屠刀會伸到他們頭上,以至於士兵們衝進府門後,他們根本做不出什麽抵抗。


    文威是幸運的,這一夜,卻正是他下定決心去找文俶的時間。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文俶拚死為兒子擋住了士兵們,為他贏得了一線生機。


    可是,當文威明白了文氏將要麵臨的結局後,他也上天無路、下地無門,他又能做什麽呢?


    文威終究還是換上了一身下人的衣服,但士兵已經在殺人,全府上下,都要死!


    生死之間,他想到了假死脫身的辦法。


    拔出刀來,他對自己下手。


    他必須要狠一些,不然他絕無生路!


    天明又天暗,他依然清醒著,他知道自己不能昏過去,一旦昏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遠在順陽的文小婷,還不知道她家的驚天之變。


    她依然帶著青兒,在西菊山下、芳菊溪畔,無憂無慮地活著。


    司馬歆急匆匆去了順陽,蘇蘊急匆匆迴了洛陽。


    鄭勝滿頭霧水地表示,這是什麽情況?


    不過,兩天後,來自洛陽的信鴿,讓鄭勝恍然清醒。


    “果然打起來啊!不過,楊駿也就是個樣子貨,中看不中用。一個晚上的時間,連老底都被人幹光了啊!”


    鄭勝看著那串人名,想著外戚黨算是玩完了。


    接下來,莫非就是皇族宗室之間的“八王之亂”了?


    鄭勝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文……文俶!”


    鄭勝頓時打了個冷顫,東夷校尉文俶,不就是文鴦嗎?而且,他還是文威、還有外頭那個假小子文小婷的父親!


    他還記著,去年文俶是被楊駿提拔的,身為楊駿一黨,出現在這份名單上,再正常不過了。


    但“夷滅三族”這幾個字令鄭勝無比難受。


    文鴦死了,那個號稱是三國後期唯一猛將,沒有戰死沙場,卻死在了朝堂的鬥爭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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