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威,那個銳誌、英武的少年,大概也死了吧!雖然鄭勝提醒過他,但他恐怕也難以逃出生天。


    文氏一族的遭遇,令人同情。


    但鄭勝現在擔憂的是文小婷。信裏寫得很清楚,文俶當株三族。殺人三族,是極重的株連。這所謂的三族,是指父族、母族、妻族。


    作為子女的文小婷必定被包含在內。


    那麽,官府會派人來通緝她嗎?鄭勝感覺這個可能性很大。那麽,他要通知文小婷趕緊跑路嗎?


    可是這樣做,他不就成同犯了嗎?現在,他可沒有和官府抗衡的身板。


    鄭勝很糾結。


    所以,司馬歆迴來,鄭勝在猶豫之後,向他問起了這件事。


    文俶好歹與司馬歆一家有舊,而文小婷隻是個小丫頭,有他們的庇護,朝廷不至於繼續滿天下追殺她吧?


    司馬歆神色清冷,“你放心吧,這件事不會發生。朝廷不會派人來的。文俶……一家是被東安公司馬繇誣為叛賊的,實際上,他們與此次楊駿叛亂之事並無關係。”


    鄭勝有些懵了,“這到底是怎麽迴事?”這和他想的一樣啊!


    “文俶雖然複任東夷校尉,但仍是朝中的小人物。楊駿並沒有視他為自己人。”司馬歆眼神裏透著冷光,“但是,此次主持平叛的東安公司馬繇出於私心,擅自將文俶滿門陷害至死了。”


    “而司馬繇是當年的揚州都督諸葛誕的外孫。當年,文欽與諸葛誕先後反叛,文欽死於諸葛誕之手。司馬繇對文氏出手,目的是替他的小舅諸葛靚一家鏟除隱患!”


    鄭勝沒想到這裏麵居然還牽扯出了幾十年前的一樁恩怨。但司馬繇夷滅文氏,原因竟然是擔心文俶會報複當年殺死文俶父親的諸葛誕的兒子諸葛靚!


    不要說文俶是不是要報複。單說,因為他懷疑有這種可能,就滅了人家滿門,鄭勝第一次感受到了戰悚,對權力濫用的戰悚。


    “為什麽,司馬繇能作為平叛的主將呢?楚王、淮南王,還有諸多的世家名門子弟,總能找到一個沒有私心、公正大義的吧!”鄭勝語氣有些激動地問。


    司馬歆皺了皺眉頭,“這裏麵的事,太過複雜。但皇上既然任命了東安公,說明他是最適合的那一個。”


    “文俶既然是被誣陷的,朝廷會給他平反吧!最起碼,要處罰了司馬繇,再給文小婷一些安撫。”鄭勝覺得這是最起碼的。


    司馬歆搖搖頭,“司馬繇在這件事中,功大於過。因為當年的事情,朝廷大概也不會再提及這件事。文小婷……”


    鄭勝很失望。


    但鄭勝接受不了這個事實。


    他可以接受,文俶一家因為參與朝廷的內部紛爭,己方失敗了,被殺、被誅族。


    這是你活該!誰讓你們站錯隊了呢?這種情況下,鄭勝隻是對他們表達一番遺憾就夠了。


    但文氏一族,是被司馬繇報私仇害死的!


    司馬繇隻是猜測了文俶的想法。然後便付諸了行動。殺了人,遂了私心,然後竟然安然無事,甚至因為他的“功勞”,還會有獎賞?


    而另一方呢,這是一位將軍,曾經立下戰功的將軍,他這一家幾乎被害死了滿族人,朝廷居然不聞不問。


    這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啊!


    他終於明白,為什麽西晉會有八王之亂、為什麽胡人亂華會持續數百年。西晉的軍隊都是由像司馬繇這樣的皇族在掌握著兵權,發生再多奇怪的事,也正常。


    “你去把事情說給她吧!”司馬歆閉上眼睛,“她總要麵對這件事。”


    鄭勝咬牙道,“我怎麽說!要我對她說,‘你全家被壞人殺死了、但不能去報仇?’還是說,‘殺你家人的是朝廷的王公,所以他們的死,是白死了!你忍下這件事吧。’”


    “縣公,你要我怎麽說?我說不出口!”鄭勝怒道。


    司馬歆睜開眼,“好吧,我去說。”


    “還是以後再對她說吧。”鄭勝稍稍冷靜。他不該生氣,這件事,跟司馬歆又沒關係。


    他並不讚同現在去對文小婷說。


    他都接受不了的事實,文小婷聽了這種事,鄭勝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麽舉動!馬場,會被她鬧得天翻地覆?


    也許,鬧一鬧並不是壞事?


    “瞞不了多久,因為誅殺楊駿,天下改元了元康。朝廷的公文已經發向各州各郡。上麵必定寫明了事情的經過。”司馬歆站起來,“我去告訴她。”


    鄭勝坐著原處沒有動。


    司馬歆歎道,“你不去?也好。”


    聽了這句話,鄭勝第一刻反應是,他必須要跟過去。但他的腳下如生了根般,仿佛拴著沉重的腳鐐,他邁不動腳步。


    他不敢過去。


    司馬歆走後,他的腦袋放空,就這樣呆坐著。鄭勝不敢相信,他竟是如此的懦弱。


    不就是死了幾個人嗎?在西晉的這個世界,哪一天沒有被餓死、被陷害至死的可憐人!


    文俶、文威,隻不過是他認識了的,他對文俶還有點小崇拜,但也隻是對三國後期唯一猛將的這一前世記憶的崇拜罷了。


    說白了,他們的死,跟他又有什麽關係!


    但,鄭勝不敢去對她說,像是宣布今天晚上吃什麽一樣,亦或像是對一個陌生人般說:你全家死了,請節哀。


    他可以接受八王之亂、五胡亂華,這數百年間因為戰亂,所死去的千千萬萬的無數人。


    因為這是曆史的年輪,幾乎難以改變的命運。


    但是,那個陽光的、無憂無慮的小姑娘,是和他相處了近一年的人。現在她的家人,被人無端害死。他什麽也幫不了她。


    伸冤無處、報仇,報仇?嗬嗬,那是一位縣公,比司馬暢、司馬歆還牛氣的皇族!


    無力、且無助。鄭勝第一次發現,他最初來到這個世界的願望,是不是太小、太狹隘了。


    能在亂世裏保護住自己的家人,確實已經是很現實的願望。


    但他發現,隨著他的長大,他認識了越來越多的人,將來會有更多的朋友,會遇到更多的事,會涉及到這個社會更多的方方麵麵。


    要守護的人和事,在不停地增加。以他現在的埋頭苦幹,閉門造車,準備一心應對未來的做法。是不是,錯了?


    他還需要實力,更強大的實力,更強的力量,去做到他應該做的事、事後令他感到問心無愧的事情!


    劉嗅兒走進來時,正好看到了鄭勝失魂落魄的樣子。


    她心情黯然,“世子。”


    鄭勝迴神,“怎麽樣?她沒事吧?”


    “她昏過去了。她接受不了這樣的事,為什麽呢?”劉嗅兒輕聲道。


    鄭勝沉默一會兒,“大概是恩怨吧!”


    如果他要接受文俶被司馬繇害死的事實。那麽,當年的恩怨必定是司馬繇的心結,以至於他會把上一輩人的恩怨傳遞到了第二代、第三代中來。


    “這仇,要積得更深了……”


    文小婷醒來後,整個人神色恍惚,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不吃不喝,似有了死誌般,她是真的不知道,她再活下去,還有何意義?


    青兒躲在自己的屋子裏哭了很久,她為自己的小夥伴傷心。青兒記得當初她小時候,自己祖母死去時,她十分傷心難過。由己推人,文小婷失去了全部的親人,她該有多麽難過啊!


    之後,青兒一直在勸解她。但心已既死,又有何言能解?


    鄭勝更勸不了,他看著最新的消息,更加氣憤。


    “晉升郡王?果然是賞罰分明啊!”鄭勝坐下來,又把手中的信仔細看了一遍。


    “東安公司馬繇屯守雲龍門,統諸軍、平定叛亂,以功拜右衛將軍、兼射聲校尉,晉東安王,封邑兩萬戶。”


    鄭勝看著那張紙上,關於文俶的記載,依舊隻有在一連串被株連的人名裏。


    他想著司馬繇此時此刻,恐怕正在自己的府裏大肆慶祝。司馬繇能想的到,他做的事給一個小女孩帶來的傷害嗎?


    不會的。


    甚至,就算司馬繇知道了她還活著,也不會特別在意她。


    因為就連司馬歆也沒有太過重視她。在大家眼裏,她隻是一個小女孩罷了,實在是無足輕重。


    現在,也隻有青兒、劉嗅兒,還會一直心心念念著她。


    鄭勝走在夜色裏,又近滿月。但清冷的月光被沒有遮掩住滿天繁星的星光。恍若白晝般,令他感覺不到夜色的深沉。


    他抬頭看著星空。


    鄭汶走過來,站在他身邊,“我聽說了這件事。”


    “你也要勸說我,趕走她這個不祥之人?王眾他們已經說過了。但是,就算她想走,我也要留下她!”


    鄭汶啞口無言,“我不是要說這件事。明澤要迴來了。他被任命為了順陽的大農令。”


    鄭勝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這個明澤是指另一個堂兄鄭清。當年那個跟隨鄭坦逃走,後來也一直在幽州做官的鄭清鄭明澤。


    “順陽大農令?”鄭勝疑惑,這是個什麽官?


    “大農令,亦稱大農,尚書郎階品,掌王國租稅、錢穀、鹽鐵、支度、廩等事務,乃王國三卿之一。一般來說,隻要能把這一任王國三卿做好,轉階升遷做郡守,是十拿九穩的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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