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葉曆一百五十六年,年末。

    北漠行省,黃沙城,無名酒肆。

    歐堍(堍的讀音:tu)之所以叫歐堍,是因為他爹姓歐,而他娘是在橋上挑擔過河的時候突然腹痛,就地生了他,所以取名叫“堍”。

    那個一身白的小子一聽到歐堍的名字,就笑得吐了酒,而且摔到了桌子底下。

    “有什麽好笑的!”歐堍很生氣地拍著桌子對白小子喊道。

    白小子極力吞了吞口水,停下笑,從桌子底下爬出來,對歐堍道歉:“不好意思,我沒忍住……”說完,他又嗬嗬嗬地笑起來。

    歐堍真的很想揍那白小子一頓,可是澹台老爺子在旁邊先他一步出聲製止了白小子的無禮舉動:“小子,別笑了,我們是來談生意的。”

    白小子認真起來,“哦,好好談吧。”白小子是黃沙城裏有名的傭兵,對於找上門來的生意很是認真。

    老爺子說:“我們有批貨要去中原,要找武功高強的人幫我們押貨。”

    白小子拍拍胸脯,“找我就找對人了!”一轉頭,問老爺子,“就我一人嗎?”

    老爺子迴答:“不隻,我們有六個人。另外找到了一個七人的押貨隊,還少一個。”

    白小子傻乎乎地掰著手指頭數了數,說:“一共是十四個人。這批貨是很大一批嗎?要這麽多人押貨?”

    老爺子迴答:“不多,但重要。”

    “哦。”白小子應了一聲,開始喝他沒喝完的酒,吃他沒吃完的菜。

    老爺子淡淡地挑了一下眉,站起來,招唿歐堍等五人要離開酒肆。

    白小子靜靜地用眼掃了一下那五個隱隱顯露著軍人氣質的男人,對老爺子說:“先幫我付了酒錢,再按市價給我一點定金。我會過去找你們。”

    “知道去哪裏找?”老爺子問。

    “知道。”白小子答。

    老爺子微微笑了笑,付了錢,帶著人走了。

    歐堍跟在老爺子後頭,說:“老爺子,那個小子不像是可信的人呐。”

    老爺子頭也不迴地說:“可信的隻有我們自己的人。外人隻要跟我們到達裹木關就行,不可能跟我們走到底的。”

    歐堍點點頭,表示明白。

    第二天,早晨。

    當歐堍他們在城門口準備起程的時候,白小子騎著馬出現了。他還是一身幹淨的白衣,戴著風帽和蒙麵布,騎著一匹瘦的可憐的老馬,姍姍來遲。

    歐堍看見他就沒好氣地說:“這麽遲,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白小子扯下蒙麵布,撇撇嘴,說:“收了錢,我就一定會來的。我來遲,是因為去置辦‘必需品’了。”

    歐堍走到白小子的馬旁,拍了拍馬脖子,嘲笑道:“就這個?我們給你的錢夠你買上好幾十匹這樣的馬了。你不會是被人騙了吧?”

    “沒啊。”白小子跳下馬來,摘下風帽,也拍了拍馬脖子,“我最後剩下的錢隻夠買它的了。”

    “那麽多錢,到哪兒去了?”歐堍問。

    白小子搔搔頭,說:“錢,當然是花光了,吃幾頓飯就沒了。”

    歐堍對白小子冷哼了一聲,不再理他,自顧自地去整理自己的馬匹。

    白小子扭頭看見老爺子正和另外招募的七個人說話,走過去打招唿:“來晚了。”

    老爺子淡淡地瞅了他一眼,說:“沒事,起程。”說完,走到自己的馬旁,騎了上去。這是出發的信號。

    那七人中的一個大胡子很熱絡地和白小子打招唿:“好啊!”笑得淫氣四溢。

    白小子禮貌地笑笑,“哦”了一聲,算是迴禮,騎上馬,跟上已出了城門的老爺子們。

    十四個人加上十四匹坐騎馬匹和十匹駝滿貨的駱駝,向中原進發。

    他們行了一日,入夜前,在戈壁灘上燃起篝火,露營。

    他們在篝火周圍圍圈烤肉。老爺子五人聚在一起,另外七人也聚在一起,隻有白小子一人哪邊也不靠。

    大胡子大口嚼著肉,隨著幾口烈酒下肚,開始肆無忌憚地和他的同伴們談論起白小子來:“這小子長的不僅矮,還細皮嫩肉的,不會是女扮男裝吧?啊!”他的同伴們哈哈大笑,附和著他。

    白小子對那些越漸色、情的話充耳不聞,全心全意地對付烤得噴香流油的兔子腿。

    可是歐堍忍不下去了,他也不是為了幫白小子,隻覺得那些惡心的話汙了大家的耳朵,站起來,大喊:“喂,閉上你們的臭嘴!”

    老爺子拉了他一把,使個眼色,讓他不要管閑事。他忿忿地坐下,看白小子還是無動於衷,隨手撿了一塊石頭丟了過去。

    白小子挨了一下,怪起歐堍來:“幹嘛呀你?”

    大胡子湊過來,一把摟過白小子的肩,對歐堍兇道:“對呀,你幹什麽你!”轉過臉,對白小子一副諂媚樣,“小兄弟,我們離他遠點好不好?”

    白小子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拿開你的爪子。”大胡子被他一瞪,乖乖地放開了他。

    白小子站起來,拿過自己的毯子,走到遠離所有人的地方,鋪下毯子,躺下,準備睡覺。大胡子淫笑了一下,對同伴們使了個眼色,爬起來,向白小子走過去。他身後跟著兩個人。

    老爺子這邊的五人看到此,都想起身。老爺子咳了一聲,用手拍了拍地。五人互相對看一眼,坐了迴去。

    大胡子迴頭看了老爺子等人一眼,嗤笑了一聲,繼續向白小子走去。臨近白小子,大胡子向身後兩人一揮手。那兩人便撲上去,狠狠按住了白小子的手腳。大胡子解開腰帶也撲了過去。

    白小子默不作聲。

    就在大家以為大胡子已經得逞的時候,白小子走到篝火邊,對老爺子說:“老爺子,我的衣服髒了,有沒有新的,給我一件?”他扯著自己染著鮮血的白衣下擺,一臉無辜。

    大胡子剩下的四個同伴驚地從地上跳了起來,兩個去白小子原先睡的地方查看,另兩個操起了手邊的武器。

    白小子半扭過頭,斜眼看著已起殺意的兩個男人,森冷地道:“你們也想死啊?”

    那兩人對看一眼,在聽到大胡子已經斃命的叫喊後,即刻向白小子揮舞著武器衝將過來。

    歐堍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兩個暴徒將白小子砍殺在地。然後他瞪著更大的眼睛,看著原本應該死掉的白小子從地上血淋淋地爬起來,嚇得那兩個三大五粗的男人當場尿了褲子。

    白小子一手扶著脖子,轉了轉,問:“喂,你們還有沒有新花樣?”他從袖子裏抽出一把匕首,“要是沒有別的可玩的了,就輪到我了吧。”

    結果,沒等白小子動手,除了老爺子六人外,其餘人等鬼哭狼嚎地跑掉了。

    白小子掃興地對歐堍說:“一點都不好玩。”

    歐堍麵對著近在咫尺的血唿唿的白小子的臉,直挺挺向後一倒,昏了過去。

    白小子拿手指戳了戳歐堍,歎口氣,說:“真不好玩。”

    老爺子猛然一咳,其餘四人齊攻而上。

    白小子依舊不還手,隻仰麵躺著,冷冷地看著施暴的人們,道:“我死不了的,別白廢力氣了。”

    老爺子低喊了一聲:“撤!”所有人退下,拖過昏迷的歐堍,準備拋下白小子,即刻逃離。

    白小子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冷聲大喊:“如果你們現在逃跑,我一定會去追殺你們的。我有漫長的時間去找到你們的每一個,然後,殺掉你們和與你們有關聯的人。”老爺子首先停下來,跳下馬,走到白小子身邊,俯視著他,問:“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們?”

    白小子坐起身,看了看緊盯著他的人們,無聲地笑了,自言自語:“被人當怪物一樣的看著,還讓人不爽啊……”他站起來,開始脫衣服。

    老爺子緊緊皺眉,半扭過頭,命令其餘四人:“全都不許看。”四人聽命,轉過了身。

    白小子已脫的隻剩下裹胸布。裸、露皮膚上滿布的黑色線條比裹胸布下微凸的曲線更令人難以轉目。

    老爺子驚問:“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的真名應該叫‘魅’,鬼魅的魅。”白小子揉了揉左額角,左眉梢的朱痣越加鮮紅,“我的記憶,有些缺失,記得不太清楚了。我是個殺手,這是我能確定的事。”開了話頭,魅好似有些停不下來了,“我想過我為何會失憶。想想可能是因為死過一次吧。我不知道失憶前為何會死去,可當我‘活過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被人埋在了土裏,哪怕不能唿吸,也不會死去。窒息真的很難受啊……沒試過的人,是不知道的。所以,我從土裏爬了出來。嗬嗬,當時可是嚇壞了不少人呢……我剝了身旁嚇暈過去的人的衣服,換下了自己滿是泥水的衣服,混進一個不知運什麽東西的車隊到了黃沙城。當我餓得想要自殺的時候,城裏的乞丐給了我一口飯吃。我一旦有些錢,就會全部散給城裏的乞丐。做了一段時間的乞丐,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身手遠比普通乞丐要好。所以,我改行當了傭兵,幫官府剿馬賊,掙點錢。有的時候,我也當妓女……”魅的手隔著布撫過自己的胸部,“說來好笑,還沒有人能從我這裏占去一點便宜。雖然大腦已經忘記,可是身體還是有記憶,會自然而然地做出反抗動作。結果,我隻能做個‘殺人搶劫犯’。嗬嗬……”魅無奈地笑著,“至於我為何會不死……我想應該是身上的這些‘紋身’在作祟。”魅一抬手,胳膊上的黑色線條突然遊動起來,黑線所過之處,傷口迅速地愈合了,“會渴會餓會流血,可是,就是不會死。這到底是神的‘恩賜’,還是神的‘懲罰’呢?”魅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明的光,她再次揉起額角來,呢喃,“神賜還是神罰?好像以前說過這樣的話呢……記不大清楚了啊……”

    老爺子沉聲道:“你身上的是‘咒’,各色的‘咒’。這麽多‘咒’集合在你一人身上,竟然相安無事,而且不傷本身,著實難得。”

    “你好像知道一些什麽……”魅欣喜。

    “我是咒術師。活了七十多年了,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老爺子停了一下,想了一個合適的詞語,“體質。”

    “你原本想說的是‘怪物’吧?”魅毫不避諱。

    老爺子長長唿了一口氣,眉頭緊皺,從地上撿起魅的衣服遞給魅,無話。

    魅接過衣服,披上。

    突然起了一道風。魅的衣袂翻飛。篝火的光亮在地上映出魅的影子,猶如一隻遠古的巨獸。

    “之前你問我,要怎樣才能放過你們。”魅穿好了衣服,又變成了玩世不恭的白小子,“帶我去中原好了,我就放過你們,如何?”

    “僅此而已?”老爺子問。

    “對了!”魅的右手食指向天一指,“我要知道你們運的是什麽貨!”

    沉默。

    魅看了看臉色極臭的老爺子,笑笑著挑眉,“別考慮半天,然後對我說謊。”

    老爺子口中念念有詞,右手食指與中指一並從左手手肘內側往手腕一劃,左手手心裏臨空出現了一團黑絮。魅閃電般出手,握住了老爺子的左手。老爺子驚叫了一聲,打開魅的手時,黑絮已然不見。老爺子拽住魅的雙手,翻看她的掌心,發現黑絮就在她的右手手心裏。老爺子驚恐地拿指甲去摳那已變成黑線的黑絮。

    魅怕癢似的使勁抽迴了自己的手,笑道:“你這麽緊張這個,那這個肯定是很‘重要’的貨物了?我幫你保管好了,直到你幫我到達中原。”

    “這是‘咒’!會讓人寢食難安,虛弱致死的!”

    魅故作可愛狀,“我好像不會死的哦~”

    “……”老爺子歎了口氣,眉頭緊皺,“為什麽一定要去中原?”

    “我隱約記得,要去中原找一個重要的人。啊,對了!我還有一個大仇人也在中原!”

    “去中原,要過裹木關。想過裹木關,就要有行牒。而行牒,一人必隻備一張。我們隻有六張行牒。”

    “啊?老爺子,你不是好人。隻有六張行牒,卻多找了八個人去中原,是打算在半路幹掉嗎?”

    “另外的八個人是用來帶‘咒’的。如不出意外,從黃沙城到裹木關要一個月。普通人被‘咒’附身最多四天,就會顯出病征。若不想被發現,隻能多找幾個人接替著被‘咒’附身。”

    “原來如此!”魅作恍然大悟狀,“但是,我一定要去中原啊。你想想辦法吧。不然,你拿不迴你的東西了。”

    老爺子從衣襟裏掏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灰布袋。布袋上用五彩的線勾著不明的圖案。

    老爺子說:“我可以將你裝進這隻‘咒法袋’裏帶過關。但,我隻能施法兩次,一次將你裝進去,一次將你放出來。”

    “現在就把我裝起來吧,反正我也餓不死。”魅表情誠懇,“我有個請求。請你不要告訴歐堍這件事。如果瞞著他,他可能就會天真地以為我隻是個厲害的傭兵呢。讓他多保有那份天真一些時間吧。”

    “為何?”

    “有時候,當我聞著手上的血腥味,會懷念起小時候可能有過的單純日子。雖然,記憶模糊,可依舊能感到溫暖。所以,我就希望,世上能多一個單純的人,少一個像你我這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也好。”魅平靜地說。

    老爺子歎口氣,算是默認了,“我要開始施法了。”

    “好。”魅笑著。

    當灰布袋變大罩住魅的時候,老爺子聽到她大聲地問道:“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當魅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她聽到了老爺子的迴答:“澹台轍。”

    澹台轍。

    轍,車輪碾過的痕跡。

    終是被碾在腳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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