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瘋狗進了大鬧武家村,一口要在楊寡婦腿上,這一口咬出了大麻煩。因為這一口,瘋狗自己首先遭受了滅頂之災。老實說,瘋狗完全有可能是一時衝動,才犯下這樣的罪惡,然而,它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當武二兄弟聽到母親的尖叫,立馬推開窗戶,已經看見了黃狗斃命的場景。

    原來,楊寡婦的尖叫驚呆了瘋狗,它驚呆在當場,似乎忘了,後麵一大群如狼似虎的追兵隨時可能要了它的小命兒。有可能,這瘋狗其實本性善良,因為它在作惡得逞之後的刹那,錯愕了,才沒想到及時逃命。這時,數十棍棒烏雲般壓頂而來。

    頃刻之間,這狗兒橫屍黃塵。

    村民拍手稱快,慶祝惡狗納命。不過幾天之後,有人作一悼文,是此次事件中唯一對瘋狗之死表示哀悼的文字,辭曰:

    有狂犬,自東來,不知何方狗氏,亦不知年歲。時在子虛年烏有日晨,初日升時,此犬侵狗屎梁武家村,犯武老太爺,遂惹眾怒。數十甲丁憤然而起,披堅執銳,逐走於村野。此犬翻山梁,穿黃塵,闖廳堂,傷寡婦,惡貫滿盈,其惡當誅。有壯男奮棒杖之,此犬不堪重擊,遂挺屍異鄉。噫,斯狗已逝,善惡不咎,而葉落不能歸根,身死不得歸鄉,悲夫?命也!

    瘋狗死後第七天,有人在村頭立起了一塊單木,上麵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黑色大字:狂犬之位。

    此人亦將悼文焚燒於黃狗葬身處,祭奠莫名其妙死掉的它。

    武家村人並不記仇,有人祭奠狂犬,他們也並不感到憤怒,村民們寬容而健忘,而且已經被別的事吸引了注意力,那是狂犬進村帶來的第二個大麻煩:武老太爺再也不到村頭的土堆上去看日出了。

    狂犬事件給武老太爺脆弱的心靈留下了巨大的陰影,一方麵,他覺得對不起被咬傷的楊寡婦,另一方麵,他總是對那突然出現的瘋狗心有餘悸。其實,武老太爺事後還是到那兒去過兩次的,但他總是心有餘悸,擔心再跳出一隻瘋狗來,漸漸地,他也就不去了。

    武老太爺不去看日出了,村裏人對此很不習慣。他們早就習慣了看著武老太爺和旭日一起出現,這是村裏的神聖景象,突然沒了,群眾心底都空落落的。但是,他們終究會習慣的。

    第三個麻煩是楊寡婦。

    被瘋狗咬中大腿後的第五天,楊寡婦的雙眼慢慢變紅了,情狀極為恐怖。

    此後,楊寡婦的精神開始恍惚,情緒變幻無常。她一忽兒沉默不語,一忽兒自言自語不停,一忽兒性格溫順,一忽兒跳起來追著人狂咬。

    武家村人被楊寡婦鬧得不能安生,但他們知道她的不幸遭遇,另一方麵,就算心中有氣,眾人也不敢造次,因為武二兄弟倆已經長得人高馬大,而且他們都是壞點子鬼主意極多的小鬼頭,村裏群眾欺軟怕硬,隻好忍著,不敢對楊寡婦怎麽樣。

    楊寡婦的情況時好時壞。清醒的時候,她還在思考兩個孩子的前途問題。她知道自己會越來越糟糕,家裏的攢下的積蓄總有花完的一天,隻有讓兩個兒子學點什麽,印在腦海裏,她才能放心。

    想了三個月,楊寡婦終於決定,讓兩個兒子去上學。

    楊寡婦的信條不知道來自何處,大概是祖輩傳下來的吧,她毫無來由地認為:養兒不讀書,如同養群豬。

    兒子就應該去讀書,至於理想的學校嘛,當然是黑馬書院。

    黑馬書院的院長叫張黑馬,清河人很熱情,不叫他張黑馬,也不叫他張院長,遠近幾十裏地方的人都叫他黑馬院長。叫黑馬,親切有餘而尊重不足,叫院長,是尊重有餘而少親切之感,叫黑馬院長,剛好合適。

    但張黑馬自己很快就聽出了問題,狗尾梁人的口音,“黑”讀成“he”,黑馬院長,乍一聽眾人叫喚,生生被叫成了“河馬院長”。這張黑馬雖然沒去過非洲,沒見過河馬,但他到過廣州,聽來此的西洋人說起過這玩意兒,據說河馬老兄腦袋不怎麽好使,而且看上去也不咋雄壯英武。

    從此,隻要人們一叫“河馬院長”,張黑馬就一個人悄悄鬱悶。張黑馬老夫子今年六十有過八,一撇花白的山羊胡,看上去很讓人敬畏。

    老夫子一鬱悶就低頭不語,人們當然知道他心裏不爽,但又萬萬想不到是個來自番邦的“河馬”惹得他不高興,所以,勤勞善良淳樸的狗屎梁人民,每次見夫子生氣,都是更加恭敬地彎下腰去,用更謙卑的聲調叫一聲:

    “‘河馬’院長好!”

    張黑馬一聽,那老山羊胡唰地一聲,抖得筆直。

    那天,楊寡婦來到黑馬書院,照到張黑馬院長,謙謙地彎下水桶腰,叫一聲:

    “‘河馬’院長好!”

    張黑馬心裏立刻開始鬱悶。不過,他也知道楊寡婦的情況,終於壓住心頭鬱悶,準備細細地聽楊寡婦想說點兒什麽。楊寡婦開門見山:

    “院長,我想讓倆兒子到您的書院來讀書。”

    “到我的書院來讀書,那是有條件的。”張黑馬也不客氣。

    “這我知道,一要上進,二要能交學費。”

    “既然知道,你還來這裏?”

    看著張黑馬的神情,楊寡婦心裏來氣,直接就頂上了:“誒,院長,您這意思,是覺得我兒子沒有上進心呢,還是認為楊寡婦我交不起您那點兒學費?”

    張黑馬本來這兩層意思都有,但聽見楊寡婦這樣一挑明,讀書人那點兒臭毛病馬上又上來了,立刻唯唯諾諾地“那倒不是,那倒不是”起來,楊寡婦並不是個笨人,立即就坡下驢,興高采烈地說:

    “那好,院長,過幾天,我就把倆兒子和學費一起給您送過來!”

    張黑馬覺得頭有點兒疼,熟讀聖賢之書的他,也想到了先賢“有教無類”的教誨,於是擺擺手說:“好吧,好吧。”

    楊寡婦一辦成此事,出了黑馬書院,眼睛立刻就變紅了……

    幾天之後,楊寡婦帶著武大和武二,拎著六塊臘肉,就往黑馬書院進發了。他們要去讀書,從孔夫子那裏遺留下來的規矩,張黑馬收學費也有規矩,不一定是現銀,每人三塊臘肉也可以讀書一年。

    入學之後,武二在學校就被人喚作“武鬆”了,因為學校是傳道授業解惑之地,每個人都開始叫大名了。

    武鬆在黑馬書院上學時奇懶無比,這個日後的綠林大盜,經常在書院宿舍裏將雜物亂扔,最讓同宿舍人難以容忍的是,他長時間不洗襪子,將穿過的襪子堆在床下,揀幹淨的穿。穿到最後,再也沒有幹淨襪子可穿了,就在髒襪子堆裏挑幹淨的。

    日複一日,這些襪子發出常人難以忍受的惡臭,書院學子紛紛避之不及,沒人再敢跟他同屋而眠。

    學年中,張黑馬院長已被此事煩得忍無可忍,兩次想找武鬆的監護人楊寡婦來談談此事。楊寡婦來過兩次,但每次都是眼睛通紅,樣子很嚇人,張黑馬院長根本就不敢說她兒子什麽不好的話,他生怕這婦人神經一失控,衝上來咬他幾口,讓他也染上這紅眼病來,那就糟糕透頂。

    其中一次,張黑馬和楊寡婦兩人在書院裏麵對麵坐著,他無意中看見眼睛通紅的楊寡婦伸出舌頭,在閃亮的牙齒上就勢一刷,噝兒地一聲。張黑馬心中涼意直衝頂頭心,腿肚打顫,不敢再說出半個字來。

    無奈之下,張黑馬院長最終想出了一個對策,一個真正的下策。

    三日之後,黑馬書院所有的同學,包括武大郎,都驚奇地發現,張黑馬院長居然安排武鬆單住了,房間是書院的的一棟三層小別墅,而且是三樓向陽的那間房,相當洋氣。

    後來,楊寡婦一次到書院來看望兩個兒子,武鬆以此向母親證明,張黑馬先生真的很器重自己。楊寡婦居然就相信了。

    武鬆後窗下麵有一片蘭花,裏麵植著幾株的老桂樹,蒼翠蔥蘢,高大茂盛,極招人喜歡。每到金秋季節,這些桂樹吞芳吐豔,馨香迷人,是書院人人喜愛的景觀。

    進入書院的這一年,武鬆不知道哪根神經短路,行為變得有些不正常,同時加上懶惰的老毛病,一直將洗澡的熱水直接從樓上潑向那些桂樹和蘭花。發展到最後,他連大小便都不願下樓了,直接搬一便桶,在樓上就地解決,完事了,也潑向那些老桂樹,再流向蘭花地。

    就是這樣,這些蘭花桂樹承受著“酸雨”和“髒蛋”的輪番無情襲擊。

    久而久之,這片蘭桂生長之地變得奇臭無比。

    後來,蘭花全死了。

    最後,桂樹也都死了。

    別墅樓下隻剩下一片臭哄哄的死桂樹。風乍起,整個黑馬書院裏都彌漫著濃鬱的臭味,眾人苦不堪言。終於,在張黑馬院長一聲令下,書院當局將這塊地方全都鏟平,種上了雜草。

    眾人敢怒不敢言。

    一天,楊寡婦紅著眼睛,邋遢著衣裳,帶著一包烙餅,就去黑馬書院看倆兒子。武大郎這天恰好不在,跟著張黑馬院長的大弟子到鎮上采購去了。

    楊寡婦直接就去書院裏找武鬆。武鬆正在被窩裏蒙頭睡覺,隱約聽見楊寡婦高分貝喊門的聲音:

    “狗娃,是我,快開門!”

    “狗娃,是我,快開門!”

    “狗娃,是我,快開門!”

    ……

    楊寡婦反複喊,武鬆終於聽清楚了。他光腳跳下床,出去開門,把楊寡婦迎了進去。

    平日這屋裏人來人往,因為書院裏還是有些小子願意到武鬆這寬敞的房間裏來串門的。今天,把母親一迎進來,武鬆立刻就關上門,上了栓。楊寡婦不理解,就問:

    “狗娃!”

    “娘!”

    “這屋裏不熱!”

    “是的。”

    “那你怎麽栓上門呢?”

    “你別管……”

    母親是個被狗咬過的瘋婦,這是武鬆在書院裏的一個隱私,一點兒小秘密。在武家村這是人盡皆知的,但在黑馬書院,這件事就隻有武二兄弟,還有從武家村來的武老太爺的兩個孫子知道。鑒於楊寡婦受傷的前因後果,武老太爺的兩個孫子當然不會說什麽,武鬆兄弟倆也不會透露。另外隻有一個知曉情形的人,那就是張黑馬院長,這個老夫子是讀聖賢之書長大的,也從不在這個問題上說三道四。

    於是,在諾大給黑馬書院,真正知道楊寡婦是個瘋婦的人就隻有這五人。然而,這五人如同一個封閉的、單向的小團體,從不泄密。此時,武鬆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內心,那是一種可恥的意識——恥於讓人知道楊寡婦是自己的母親。

    這天,楊寡婦進來把東西給了武鬆,然後又和武鬆說了些聽上去有點兒混亂的叮囑的話語。還準備再坐會兒的時候,武鬆突然站起來對她說:“娘,你先迴去吧,我這兒今天有點兒忙。”

    “你要去課堂?”

    “是的。”

    “好,那我就迴去了,有空就迴家。”楊寡婦笑眯眯地站起來。

    “娘,您以後就別來了”,武鬆說:“難得跑路呢。”

    其實,隻有他自己心中明白,他不是怕母親跑路勞累。準確地說,就是怕這個瘋婦老是到書院裏來,會讓書院裏的人們都看不起他。

    送楊寡婦樓出門的時候,遇見了張黑馬院長,雙方打了招唿,“河馬”院長就走開了。路上連續遇到幾個學員跟楊寡婦和武鬆打招唿,武鬆都不讓楊寡婦答話,而是催促她趕快走,快點走,再快點兒。

    在書院外分別的時候,楊寡婦奇怪地問:“狗娃,你今天怎麽啦?”

    武鬆耷拉著腦袋,像霜打的茄子。他說:“沒什麽啊。”

    送走楊寡婦,武鬆悻悻地走迴書院,在門口,剛才那幾個打招唿的男子問武鬆:“誒,剛才那個是你娘親麽?為何不介紹一下?”

    武鬆紅著臉說:“不是我娘!不是我娘!”

    “那是誰?”

    “是一個鄰居”,武鬆說:“她是幫我家給我帶東西來的。”

    說完這話,武鬆迴到了自己的房間。他不知道,張黑馬院長剛好從旁邊過,準備去給另外一批學員講授《大學》。

    聽到武鬆的說法,這“河馬”院長首先是吃了一驚,沉思了一下,他旋即明白了武鬆的心思。想到這兒,黑馬先生連連搖頭。走進學堂,他突然發現自己沒了講授的興致,便叫學生們拿出書。張黑馬院長運足氣,喊一聲:

    “讀書!”

    書院裏便書聲朗朗,震在旁邊崖壁上,迴音連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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