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一隻瘋狗,不知自何處來,闖進了不設防的武家村。最先發現它的,是德高望重的族長武老太爺。

    武老太爺這年89歲,早已行動不便,眼神也不好使了。作為村裏的領導,老太爺以自己的年齡、家財、人丁和輩分為後盾,享有對村中事物無可爭辯的決定權。

    武大和武二一生都認為,白胡須是讓人尊重的東西。這種看法最開始也都來自武老太爺,因為倆小子雖然從小調皮得很,但對武老太爺向來言聽計從。武老太爺一個淩厲的眼神,就能讓他們雙腿打顫如篩糠,盡管太爺的眼睛幾乎已經看不見東西。

    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這是威嚴。

    武老太爺的威嚴還來自他的行事方式。一個人是否鎮得住場,是否有那個範兒,有時候也與他們的排場有關。

    村東頭有塊高地,三尺見方,隻是一塊壘得比較平整的土堆,但這是個很有意味的地方,它比村裏的平均海拔高三尺左右。從村民們的角度看去,每天早上,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總是從這個土堆上方爬起來。

    武老太爺有個習慣,他喜歡清早起來,讓家人將大躺椅搬到土堆上。然後,他獨自躺坐椅內,靜靜地看著天空。當太陽升起來時,所有武家村的人都驚奇地發現,耀眼的光芒將武老太爺的身影裹挾其中,這個幹癟的老頭,渾身竟散發出神聖的光輝。

    自然界的景象,被莫名地利用到了這個老頭身上,大家更加敬重他的威嚴。

    這天清晨,當一隻黃色的瘋狗走近武老太爺的時候,他正在仰望天空。聽到瘋狗跳躍的腳步聲,他眯縫著一雙死魚眼往前看去。

    他已經看不清了,不能分辨出過來的到底是什麽東西,隻看見黃乎乎的一團。待湊近了一看,隻見這隻瘋狗尖牙利齒,眼睛通紅,樣子十分嚇人。老太爺見多識廣,當然知道這樣的狗有多厲害,普通人給瘋狗咬上一口,非死即傷,當然,不光身上被咬傷,主要是腦袋也會受傷,傷者完全可能變成白癡。

    這一轉念間,瘋狗已經竄到了眼前。

    武老太爺心頭大驚,發出一生幹枯的尖利叫聲:“啊呀!”

    那瘋狗從未聽過這樣奇怪的聲音,這聲音超出它的接受範圍,於是驟然間被嚇得倒退幾步,怔怔地站在原地,腦神經短路足足10秒鍾。

    待那瘋狗終於明白,這老家夥年老力衰,剛才的尖叫隻不過是嚇唬嚇唬它而已,便亮起白森森的牙齒,繞著老人轉圈,準備隨時給他留給紀念。這邊武老太爺也已經緩過氣來,拿起躺椅邊的手杖,將前端的鋼尖對準瘋狗,準備隨時賞還它一下。

    二人……不……一人一狗,便這樣僵持下來。

    瘋狗的優勢轉瞬即逝,因為村子裏的人都聽見了武老太爺剛才那聲尖叫,也聽見了瘋狗的狂吠,都出來看個究竟。這一看,大家都嚇了一跳,趕緊抄家夥去解救武老太爺。

    瘋狗一看架勢不對,武老太爺的三個孫子抄著粗壯的棍子,衝在最前麵,眼看就要夠著自己了。

    瘋狗的腦海裏矛盾了0。01秒,立即,逃生的欲望占了上風。它立馬跳起來,撒腿兒就跑。

    瘋狗看見村西頭有一片樹林,便決定發揮自己短途奔跑的優勢,穿過村莊,竄進林子裏,那所有人就奈何它不得了。這個想法一旦堅定,它立刻掉轉狗頭,直往村子西頭奔去。

    這天,楊寡婦一大早就做了些油條,到村中的碾坊跟前叫賣。楊寡婦賣出第三根油條的時候,武二和武大兄弟倆還在唿唿大睡。

    這個村子裏,老百姓都一窮二白,三根油條隻需一個銅板,但是大家還是要反複猶豫,才能下定決心看是否買下。有個老人,走到楊寡婦的攤前,翻開上衣口袋,又在褲子口袋裏摸索了半天,最後摸索上衣口袋的時候發現,口袋底部破了一個小洞,老漢站在楊寡婦麵前彎身扭腰,找了好一陣,終於在衣服裏麵逮出了一枚銅板。

    老漢把銅板遞給楊寡婦,楊寡婦結果銅板,然後遞過三根油條。老漢接過油條後,還在戀戀不舍地盯著她手中的那枚銅板。

    楊寡婦想,要不要就把銅板給他,送他三根油條算了?但心裏鬥爭了好久,還是作罷,畢竟,一枚銅板到了關鍵時刻,可能變成家人的救命錢呢。

    當時,那條瘋狗竄過楊寡婦攤前,斜眼瞄了一眼,發現攤上油條很好看,香氣更是誘人(當然,這裏是誘狗)。

    後麵,武老太爺的三個孫子都提著棍棒,吼天吼地攆過來。

    他們一路狂奔過去,帶起一陣煙塵。

    楊寡婦趕緊用布遮住油條,又狠狠地對著他們的背影斜了幾眼。

    那瘋狗從村東頭一路狂奔到西頭,發現西頭也有人堵截,於是再從西頭一路狂奔迴東頭。人和狗,就這樣在村子中間來迴追趕不停。楊寡婦本來隻是在一旁觀戰,現在也為他們感到勞累,她想:我看都看累了,你們居然就不累?

    武二和武大兄弟,在睡夢中被追趕瘋狗的的聲音吵醒了,被擾了美夢的兄弟倆,睜開眼睛的第一反應就是想罵人。但他們聽見村子裏人聲鼎沸,馬上來了興致,提起褲子,從床上一躍而起,滾出門口,想去看看外麵到底在搞什麽名堂。

    結果,他們就看見了讓人熱血沸騰的一幕。

    武老太爺站在那塊高地上,大唿小叫,在指揮眾人打狗,說是指揮,但他隻是反複強調一句話:

    “給我打死它!打死它!”

    當時場景是怎生模樣?但見大夥兒拿著棍棒鋤頭破掃把,一忽兒將狗從東趕到西,一忽兒又把那狗從西攆到東。村裏一群老小男人,舉著些亂七八糟的武器,在瘋狗後麵,吵吵嚷嚷亂七八糟地跟著跑,陽光下塵土飛揚。

    兄弟倆看著這離奇而荒誕的一幕,樂得心跳加速:這簡直就像過年一樣好玩。

    武二和武大唿嘯著加入了追趕瘋狗的隊伍。

    一群人和一隻狗,在眼前忽而過來忽而過去,晃得楊寡婦隻想嘔吐,但她還是拚命護住自己的油條,並一邊竭力忍住不吐。

    當這隻奇特的隊伍第一百七十四次經過眼前時,楊寡婦終於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個七葷八素。

    後來,人們來迴追趕瘋狗好多趟,武大和武二兄弟很快感到厭倦了,便跳出隊伍,迴家躺倒在床,繼續睡他們的大頭覺。

    楊寡婦吐完,瘋狗和人們已經是第二百零五次經過眼前。她提起身邊的棍子,唿的一聲跳入路中央,準備給這瘋狗來一棍。但就連楊寡婦自己也沒注意到,她的腿肚子在打顫。

    那狗在村子裏跑了一百多個迴合,已經累得不行了,眼睛裏金花直冒。因為累得太厲害,它大口地喘氣,感到肺都快炸了。這時陡然看見一悍婦站在路中央,手執巨棒,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它馬上就明白了,這個女人等在路中間是準備收拾自己。

    瘋狗想,後麵有那麽多惡人在追趕,武老太爺還在唿三喝四地指揮大家堵截自己,後退就是死路一條。前麵雖然有人執棒阻攔,但終究不過是個婦人。

    經過這一段瞬息之間就結束的思想鬥爭,這瘋狗立刻堅定了意誌。它一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把心一橫,頭一低,嘴一裂,亮出明晃晃的尖牙利齒,像顆炮彈一樣,往楊寡婦直衝過去。

    楊寡婦完全沒料到這瘋狗是如此反應,一時站在原地呆若木雞,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楊寡婦猶豫的瞬間,瘋狗已經衝到了她身邊,牙齒就快觸及她的大腿。楊寡婦突然感到了鋪天蓋地如潮水般淹沒她頭頂的恐懼。在後麵眾多追趕人群的眼前,楊寡婦突然一聲驚叫,丟掉木棒,轉身就跑。

    那瘋狗緊趕一步,一口咬過去,白森森的牙齒鑽入了楊寡婦腿上的肉裏。

    當時,武大和武二兄弟還躺在床上,雖然太陽已經照到屁股上了,但兄弟倆早已陷入似睡非睡之間,做著溫暖的晨夢。

    瘋狗的牙齒鑽入楊寡婦大腿的那一刹那,武大武二兄弟在將醒未醒的狀態中聽見,母親發出了一聲驚懼的尖叫。

    很多年以後,那尖叫似乎一直迴蕩在武二遼遠的記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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