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山沒有被夷為平地。


    但是李清幽也沒有遏製住他體內那股狂暴的真氣。


    他在最後關頭,將無數真氣匯聚在自身周圍,用自己的身體活生生承受住了那本該崩山裂地的可怕力量。


    據丁大所言,當日他發現李清幽時,李清幽衣衫盡碎,渾身焦黑、遍體鱗傷,身上不斷冒著灼熱的白氣,極為駭人。


    他雖沒有死,但同樣沒有脫離危險。


    洛水凝視著躺在草垛上的李清幽。她能感覺到,李清幽體內的氣息並不安分,換言之,現在的李清幽比前幾天的情況更加糟糕,隨時有可能氣絕爆體,將方圓幾裏連帶一並夷平,整個村落都難逃一劫。


    不過也並非沒有好的方麵——得益於他自身驚人的恢複能力,原本處於垂死邊緣、隻剩一口氣吊著的他,卻在短短兩天之內恢複到普通內傷的程度,甚至已能從昏迷中蘇醒片刻,不得不說確實是個奇跡。


    可是沒有時間了。


    洛水俯下身在他耳畔低聲道:“李清幽,你聽得見嗎?”


    李清幽……李清幽……


    沒有迴應。洛水心一橫——不能讓李清幽留在這村中,必須盡快遠離此處。


    她抄起李清幽一條臂膀,搭在自己後頸,咬牙將李清幽撐起半身來。


    “洛水姐姐,你這是幹什麽!”丁依依大驚失色,“你身上還有傷,怎麽可以這樣做!”


    丁依依說罷,連忙扶住洛水搖搖欲墜的身子,托著李清幽後頸讓他躺下。


    “他……他必須要離開這裏……”洛水低聲喘著氣。


    “李少俠傷成這樣,為什麽還要帶他走?”丁依依不解道。


    “他非走不可!”洛水掙紮著直起身來,直視著丁依依水靈靈的大眼睛,不容置喙地說道,“他留在這裏,你們都會有危險。”


    “我不怕!”丁依依昂首挺胸,倔強地駁道,“李少俠是大好人,武功又那麽高,即便有仇家追來,有他在,怎麽會危險?況且、況且我們小蓮子村的鄉親們種了這麽多年的田,也不是吃素的!李少俠他是我們小蓮子村的恩人,我們絕不會見死不救!”


    洛水見她這般胡攪蠻纏,又好氣又好笑,隻不過眼下有傷在身,一時拿她沒什麽辦法,隻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正是因為有李清幽在,所以你們才危險,我實話同你說,我們並沒有被仇家追殺,隻因李清幽他的內力太足,如今極不穩定,稍有不慎,就會像鞭炮一樣炸開,到時候,恐怕整個村子的鄉親們都會受牽連,甚至全部被他體內的真氣打散,死無全屍。”


    “怎麽可能有這種事?李少俠再有本事,也不至於把我們整座村子都掀了吧?再者說,李少俠心地善良,即使是真的,他也不會這樣對我們的。”丁依依啞然失笑,忽又露出一副憂慮之色,“洛水姐姐,剛才我就一直想問了……你和李少俠,究竟是什麽關係?你編造這些話,是不是怕他在這裏待久了,不願意同你走了?”


    洛水聽罷丁依依一席話,一時哭笑不得,簡直想狠狠敲幾下她那不成器的腦袋,不過又不能真的這麽做,隻好氣得在心中默念:這小姑娘久居山野,不通文墨、不曉武功,見識短淺也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看來用這理由繼續聊下去是無法說動丁依依了,洛水又生一計,開口道:“依依,我知道他是你們的恩人,可是如今有一件事,十萬火急,並且非他不可,事關許多人的生死存亡,他若是不去,會有很多人死於非命,所以他一定要學會將身體中的力量運用自如,你明白嗎?”


    “死那麽多人,關李少俠什麽事?又不是他把那些人殺死的!”丁依依有些急了,竟說出這樣的話來,“你說李少俠要去救人,可他傷得那麽重,又有誰來救一救他?”


    “李少俠又不是神仙,怎麽救得了天底下所有人!”丁依依嘴巴一撅,一下子坐在地上,雙手抱在大腿前,下巴抵在膝上,委屈地望著洛水。


    洛水無奈望向她,但見她眼噙淚光,那張尚稍顯稚嫩的臉龐漲得通紅,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又不由得有些心軟。


    可現在不是該心軟的時候。


    ——


    李清幽緩緩睜開眼,入眼是洛水和一個陌生的姑娘,那陌生的姑娘流著眼淚,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洛水在一旁沉默著望著自己。


    “洛水,你又把人家小姑娘弄哭了。”李清幽開口取笑她。他堪堪醒來,身體還未恢複,聲如蚊呐。


    “李少俠,你、你醒了?”丁依依原本將臉埋在兩膝間低聲啜泣著,聽見李清幽說話聲音,又驚又喜地抬起頭來,目光投向李清幽。


    洛水見他蘇醒後第一件事就是開口說笑,便知他已無大礙,反問:“什麽叫‘又’?說得好像我經常做這樣的事似的。”


    “難道不是麽?”李清幽笑道,“在北境時,你就是這樣把燕情弄哭的。”


    “你怎麽瞎話張嘴就來,也不怕遭雷劈。”洛水迴懟道。


    相互貶損一番過後,洛水問道:“你現在感覺如何?能不能站起來?”


    李清幽雙掌撐在身下,麵露難色,洛水隨即托住他的後背,將他上半身直起來。洛水一麵扶住李清幽,一麵說道:“她叫作丁依依,是她和她哥哥救了你。”


    “好像……沒事了。”李清幽坐起身,活動了幾下手腕和手臂,望向丁依依,抱拳行禮,“多謝丁姑娘仗義相救,你的大恩大德,李清幽沒齒難忘!”


    “你要是真的想謝我,就該好好歇著,不要走動。”丁依依撇了撇嘴道。


    李清幽有些不解地看向洛水。洛水早看出丁依依對他有些別樣的情感,當下卻不好怎樣開口,隻得衝他無奈地笑笑。


    李清幽不明白她笑什麽,嘴角微翹,也尷尬地笑了一笑,對丁依依說道:“對不起,丁姑娘,我實話同你說,眼下有個武功極厲害的魔頭在到處害人,若是我坐視不管,會有很多人死在這魔頭手上,我是為了救命才……”


    “可是,你受了這麽嚴重的傷……”丁依依打斷李清幽的話,“難道別人的性命重要,你的命就不重要嗎?”


    “我、我……”李清幽一時語塞,“當然重、重要……可是,比起那麽多條性命來說,我一個人,不算什麽吧?”


    “怎麽不算!”丁依依道,“李少俠,你是我們小蓮子村的恩人,要是我就這樣放你走了,你遭遇什麽不測,鄉親們會怪罪我的!”


    李清幽哭笑不得,洛水連忙接話:“呸呸呸!你先前還說李少俠武功蓋世,你卻篤定他一定會出事,看來你也不是真心這麽覺得的。”


    “我、我意思是,萬一、萬一呢!”丁依依像隻被抓了尾巴的小貓一樣突然跳起來,漲著通紅的臉與洛水理論道。


    “哼,你口口聲聲說著李少俠武功蓋世、戰無不勝,如今李少俠就在你眼前,你卻不信他,還說什麽‘萬一’,我看你根本是在說謊!”洛水見起效了,便乘勝追擊,咄咄逼人道。


    “這、這、我不是這意思……”丁依依果然手足無措,徒勞地辯解著。


    “丁姑娘,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可我若是不去做的話,就沒辦法勝過那魔頭,請你理解。”李清幽站起身來,直視丁依依,“我保證,我一定會完完整整地迴來,好嗎?”


    丁依依躊躇半晌,抬起原本低垂著的眼,與李清幽對視片刻,又飛快地移開了視線,咬唇淺笑,低聲道:“好吧。”


    李清幽展顏而笑,踉踉蹌蹌地拾起弋鰩,掛在腰間,向外走去。


    他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完整整地迴來,也許是一塊塊、一灘灘、一團團的也說不定,可他始終不忍看到丁依依哭喪著臉的模樣。


    少女的笑容是帶著花香的微甜春風,既可令人沉醉,又能使人振奮。


    ——


    二人依舊來到金陵山下,仍舊是傍晚,不同的是,這迴多了一個丁依依。


    “你有清幽訣護體,傷愈極快,因此我才說,隻有你才有希望與危采薇一戰,如果換了別個,即便能夠通過弋鰩汲取他人的功力,也會因為沒有和你一樣的恢複能力而爆體而亡。”洛水緩慢地、幾乎逐字逐句地囑咐道,“千萬記住,要心無雜念,你的第一要義是控製住體內的真氣,使之成為你的一部分,你要把它當成你身體中原本就有的、你本就應得的東西!”


    李清幽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忽又想起什麽,折返迴來,問道:“你不同我一起上山嗎?”


    “你說呢?”洛水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你忘了前兩天發生了什麽?”


    李清幽這才想起洛水身上也有傷,還是丁依依攙扶著她才到山腳下來的。雖然兩天前發生的事他已記不大真切,但是不用想也知道,洛水必然是被他的內力所波及,吃了好一番苦頭。


    李清幽運起輕功,不多時便到了先前第一次嚐試控製內力的地方。當他看見兩天前那個被炸出的深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坑約摸三丈,深一丈有餘,尚有不少渾濁積水在裏麵,也許還不止有這麽深。


    他實在難以想象,洛水是如何拖著傷重的身子把自己從這坑中撈出來的。


    李清幽小心地繞開那深坑,拖著酸痛的手腳運起功來。


    瞬時濃雲掩日、雷光四現,駭人的秋風從四麵八方狂亂無章地刮起,猛然一道驚雷劈下,徑直在李清幽腳邊炸開!


    劇烈的光與聲的刺激讓李清幽一時無法適從,他本能地抬手擋在眼前,一陣耳鳴。突然,一股灼喉的酸水反上來,李清幽毫無防備,“哇”地一聲吐出一灘黃膽水,激得身子猛然一顫,險些跌倒。


    想來是一直沒有進食,才運起氣來便體力不支了。李清幽抹了一把嘴邊的酸水,閉眼狠命地搖了搖頭,將自己從一片寂靜的白色中解放出來,掙紮著捕捉到一絲聲音與光景。


    李清幽揉了揉眼,向遠處望去,隻有幾棵孤零零的梨樹,枝殘葉稀,果子結得不多。不過眼下也沒有別的可選,李清幽頓時腳底生風,踏空幾步,經過梨樹順手折了幾個小梨子在懷中,狼吞虎咽地啃食起來——他已沒有時間細細品嚐,一旦運起功來,內息便如山洪般傾瀉而出,分秒之間便能將一個活生生的人挫骨揚灰,若不能及時把控住,禍害隻會更大。


    野梨子汁液豐富,味道淺淡,既無清甜之味,也無酸澀之感,雖是沒什麽分量,但幾個梨子下肚,也算是壓了一壓黃膽水在口中留下的酸意。


    此時,李清幽能感覺到體內真氣已臻臨界,仿佛下一秒便會穿透骨血、皮膚,迸射出道道輝光,將自己的身體碾得粉碎。


    他左手按劍,仿佛正在驚濤駭浪中徒勞揮舞著手腳的人瞬間攀住了一塊浮板,竟強壓住了周遭驟起的風息,與此同時,令人恐慌的倦意也如潮水一般洶湧襲來。


    不、還不能睡去……


    李清幽猛然抽劍出鞘,毫不猶豫地將右手腕口劃開,片刻現出一條紅痕,隨後鮮血自腕口淌下,流到手心、滴落地麵。


    突如其來的疼痛強行保持了清醒,那困意卻如黑白無常一般在耳畔獰笑著,始終揮之不去。李清幽咬牙看向右手的腕口,預備著再劃一道時,卻忽然怔住——方才剛剛劃開的傷口,竟然已經止住了血。


    李清幽猛然朝天看去,雷光散滅、濃雲流轉,一片火燒般的紅霞躋身天邊。


    那身旁迴轉的烈風,不知何時也已經止息,隻餘下一地狼藉。


    在握劍的那一刻,李清幽心中自然而然地將一切可以吸納的真氣視為己有,當他出劍之時,所有的不羈的氣息,皆已臣服於他,他的內力,亦達到了此前從未有過的巔峰。


    而這等強悍的內力,又進一步強化了清幽訣,使之暴漲為還未完全化用白忘塵、柳承誌二人的內力時的數倍!


    李清幽握了握拳。他能清楚地感覺到體內真氣歸於丹田的感覺,正如……


    李清幽縱身一躍,輕功疾起,“追雲”數步,須臾已至山巔,放眼望去,極目楚天,似乎遠處淮河數百支道流水渢渢之聲亦紛紛入耳來。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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