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山。


    黃昏之時,漫山秋葉,夕陽西下,夜幕逐漸侵染,天地間一片璀璨。


    遠處山巒連綿起伏,猶如蜿蜒巨龍盤踞大地之上,山間紅楓似火、銀杏流金,唯鬆柏蒼翠依舊,交織輝映,美不勝收。


    秋風輕拂,樹葉沙沙作響,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如翩翩起舞的癡蝶。


    山中獨立一人,真氣如風般環繞於身,隨掌風、腿風、拳風相繼轟擊爆響,將隨風而起的殘葉震碎,麵如冠玉的白衫少年足底生風,身形頻閃,如同一尾未曾與人謀麵的海獸,迅猛兇暴,且難以捉摸,遊弋於深不見底的極淵之中,伺機而動,動如疾電狂雷,出手便有聲浪滔天,一切卻隻發生在須臾間。


    霎時,狂風大作,天地竟一時為之色變,漫山盡染的秋葉遭龍卷裹挾衝天,天際晚霞輝映之下,如漫天烈火狂舞,陡然烏雲密布,又化為爆燃之後的餘燼,焦炭一般的半黑半白中透出絲絲縷縷隱約的暗紅,似是位絕豔美人在昏暗油燈下輕抿口脂時的唇色,黯淡弧光下,微白、殷紅,最終墜入無邊際的黑暗。


    李清幽痛苦地嘶吼著,周身真氣狂亂繳纏,一枚葉片擠壓著“吱吱”淒厲發響的氣流,狂嘯著四處亂飛,竟如刀般割過洛水脖頸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李清幽,別被它壓住,運功、運功!用你的清幽訣!”洛水頂風高聲唿喊道,“要是你不控製住這股力量,任其外泄,不止你自己會爆體而亡,這整座山都會被夷平!”


    天邊倏然劃過一條晃眼的白鐵,緊接著滾過幾聲響雷,漫天紛飛的秋葉似被突然卸了力,一時崩散,同雨滴交錯垂打在一處,點點滴滴落下,未幾,一場暴雨急不可耐地下墜,劈頭蓋臉砸在山間、樹上、泥土上……


    “不……我做不到、做不到……”李清幽咬牙低吼,字字從齒縫中透出。他能清楚地感覺到每一寸肌膚被不屬於自己的強大真氣穿透的痛感,仿佛將爪鉤深埋在肌膚之下,勾連在皮肉間,大力拖拽出來,連帶著血肉往外翻出,連續不斷地從身體中抽離。


    李清幽跌倒在地,麵目陡然猙獰起來,額前青筋暴突,冷汗簌簌而下,口齒大張,雙掌顫抖著支撐在地麵上,滿是泥濘,雨點打在後背,“嗤、嗤”地冒出一縷縷白煙,無法控製的真氣散逃在四圍,仿佛烈焰,灼燒著李清幽的身軀。


    “李清幽,堅持住!”洛水撥開額前被雨水打濕的發絲,撩到耳後,頂著風雨在遠處高喊道,“你不能就這樣死去!有那麽多人,都仰賴你而活著!”


    在洛水視線中,李清幽幾乎已經是一個小黑點。每靠近李清幽一寸,真氣的逼迫便愈重一分,若是在李清幽近前,重壓幾乎等同於萬斤巨石擔在身,足以將人碾得粉碎。洛水無奈被逼得連連後退,無法步近李清幽身旁,隻能在遠處扯開嗓子朝他唿喊。


    轟!!


    猛然一聲巨響,洛水隻覺腳底一陣輕盈,毫無防備地遭一陣氣浪震得頭腦一昏,陡然失去腳踩的堅實地麵,整個人淩空飛起,心下正懵著,身已騰天,被震開向遠處飛去。


    洛水武功雖淺,不過位列十二花神之一,也是需要些本事的——除去行醫治病、入藥製毒的功夫,洛水的輕功亦是不俗。她連忙在半空中穩住身形,重新落在地麵上,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腦袋,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循著李清幽方才的位置找了過去。


    “李清幽、李清幽——”洛水一麵喊著,一麵冒雨四下找尋著李清幽的蹤跡。


    李清幽體內不僅蘊藏著白忘塵的功力,還有他師父柳承誌六七十年來的功力,李清幽適應的速度已經算很快,可仍是無法完全駕馭這樣強的內力。那陣內力爆發的程度極其駭人,方圓十裏應該都能看見李清幽體內真氣迸散出來的餘波,洛水距李清幽這樣近,要說身上沒有一點傷是不可能的,隻不過在強撐著罷了。


    “李清幽!”洛水在雨中聲嘶力竭地大喊。她已忘了這樣大喊的目的是要讓李清幽聽見,還是藉此讓自己保持足夠的清醒。


    洛水忽然眼前一亮——原來李清幽所在的那處地方已經陷下去一個大坑,在這瓢潑大雨中,很快便填滿了泥水。見此情景,洛水又不由得一陣心驚,也顧不得這一池泥湯有多汙髒,忙縱身躍下泥湯之中,雙手在泥水中撈了半刻,終於觸碰得個人形,便咬著牙,使了吃奶的力氣將他從水坑中拉了上來。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清幽身上那股可怕的氣息餘勁未消,方才在水中真氣難以散出,誤打誤撞稍微抑製了片刻,洛水把他從水中拖出,反而將先前未能散出的餘勁一口氣激發出來,瞬間,李清幽的身體析出星星點點螢火一般懸浮在夜空的熒熒微光,洛水見狀忙叫苦不迭,當即一腳踹開李清幽,運起輕功向遠處奔逃。


    又是一聲聲勢浩大的爆響,洛水已是強弩之末,能保持意識已是不易,瞬時就被這強勁的氣流淩空震飛出數丈,在空中昏了過去,轟然墜入山下深澗中,濺起幾人高的巨大水花。


    李清幽……千萬要活著……千萬、千萬活下去……


    ——


    洛水緩緩睜開眼,入眼是一叢陌生的茅草屋頂,以及四周透進來的細碎的陽光。她艱難轉動酸澀的脖頸,環顧四周:屋內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除了一些數量十分有限的農具、一張木桌、幾張矮凳,便沒有什麽像樣的陳設了,幾捆豬草、幾顆蘿卜也都碼齊了置在一角,似乎就是這個家僅有的食物了。


    洛水動了動手臂,雖然酸澀,倒還算能動,於是掀了薄被一角,看了看自己身上——原來她當常服穿的那身扮洛神用的月白衣裙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尋常農家穿的粗麻衣服,想來那身衣裳是那時在泥湯子裏打滾的時候濕透了,也髒透了。


    李清幽!


    洛水猛然察覺到李清幽並不在這屋內,這屋子不大,隨意地轉頭看一看,便能一覽無餘,此刻這屋子中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人。


    不行,得趕緊找到李清幽。


    洛水翻滾著支起身來,不料一陣猛咳,從床榻重重地跌落在地,脊背傳來一陣清晰的疼痛——能感受到疼痛並不是什麽壞事,這說明她身上的傷並無大礙,假以時日便能恢複,可李清幽……若是他還活著的話,傷勢可要比這嚴重多了,這裏顯然沒有條件醫治他,得將他帶到金陵城中去才行。


    這時,門外一陣響動,門板大開,一個眉目粗獷的漢子推門進來,塊頭不大,身上肌膚呈現一種古銅色,一身莊稼漢的打扮,應該就是這茅草屋的主人了。


    “哎呀!你醒了?”莊稼漢見洛水醒來,人卻倒在地上,忙往身後招唿,“依依,快來搭把手,你的漂亮姐姐醒了!”


    莊稼漢身後的少女一蹦一跳跑進來,麥子顏色的皮膚寸寸散發著妙齡少女獨有的朝氣。


    少女力氣頗大,不費什麽功夫便將洛水抱迴床上,笑吟吟地向洛水介紹道:“姐姐你別怕,我們不是壞人,我叫丁依依,這是我哥丁大,我們是金陵山下的農戶,我在山澗旁洗衣服的時候,你隨水漂來,我探了探你還有鼻息,便把你背了迴來。”


    洛水微微點了點頭,緩緩道:“多謝你們,我名叫洛水,是醫師……”


    丁依依烏黑的眼珠轉了轉,將這兩個字念了又念,甜甜笑道:“洛水……姐姐,你這名字真好聽!”


    “對了,今天早些時候,那位穆霄少俠也醒過一遭,不過隻一會兒,又昏過去了。”丁大搓著一雙大手說道。


    “穆霄?”洛水聽見穆霄的名字,心中不免一動。


    他怎麽會在這兒?


    “對呀,就是和你一起的那位少俠。”丁依依道,“是我哥哥打豬草時在山上發現他的——那天突降暴雨,之後我倆一個到山澗去洗衣、一個上山打草,這山上平日沒有什麽人來,我倆居然在同一天都撿迴來一個人,就想著你們應該是一起的,也許因為什麽原因分開了。”


    “對呀對呀,”丁大附和道,“你昏迷的時候,還一直叫著‘穆霄’、‘穆霄’的,應該就是那位帶劍少俠的名字吧?”


    洛水笑了笑道:“他不是穆霄,他叫作李清幽,是我的朋友,穆霄另有其人。”


    “李清幽?”丁大驚喜地叫道,“敢問洛水姑娘,你所說的這個李清幽,就是那個蒼山李清幽麽?”


    “怎麽,你與他有交情?”洛水也有些驚奇,便問道。


    “交情談不上,隻是聽說過李少俠的名字。”丁大撓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聽說他不僅天賦異稟,而且義薄雲天,初出江湖就打敗了十大名劍中排行第十的池家兄弟,為金陵除去一害,我打心底裏佩服他!”


    “啊呀!原來他就是李清幽李少俠?!”丁依依藏不住事的雙頰頓時一片緋紅,“我以為李少俠武功那樣高,應該是個人高馬大的粗野漢子才對,沒想到竟這樣英俊……”


    “他現在在哪?他怎麽樣了?”洛水有些焦急地問道。


    李清幽沒有這樣輕易地死去——這算得上是一個好消息,但眼下洛水並不清楚他的傷勢如何,而且他體內的真氣也沒有控製住,丁大和丁依依不會武功,沒有內力護體,若是被李清幽誤傷,恐怕就沒有洛水那麽幸運了。


    “你放心吧,李少俠在婆婆家裏。”丁大撓了撓頭,往門外不遠處的一座小茅屋指去,“婆婆前些日子走了,剛剛落土不久,我這家裏也騰不出位置來,幹脆就讓李少俠住在了婆婆家裏,要是婆婆在天有靈,也不會怪罪我們的。”


    洛水聞言,總算是鬆了口氣。


    丁依依安頓洛水躺好,攛掇丁大去弄飯吃,坐在床沿晃著一對腳丫,與洛水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我們這地方叫作小蓮子村,沒有山賊侵擾,日子還算過得去。”丁依依說道,“我爹娘走得早,自小和哥哥相依為命,鄉親們也都輪番照顧著我們兄妹倆,感情都還不錯,隻不過像我們這歲數的年輕人,都外出謀生活去了,要麽去了金陵城,要麽去了更遠的地方,村中的年輕人就我們兩兄妹了。”


    “你們為什麽不像他們一樣出去謀生活呢?總比在這裏過苦日子好得多。”洛水問道。


    “是呀,這裏窮苦,一年到頭也攢不下幾個錢來,隔三差五還要被池家人收去……”丁依依笑了笑,“不過現在他們不會來了,我們也能安心些。”


    丁依依思索了一陣,又衝洛水露出個燦爛的笑容:“你要問為什麽嘛,我也不大清楚,也許是因為哥哥留在這兒,我就也留在這了……不過我想,凡事都要問個為什麽,也很累吧?我隻是想留在這裏,就留下了,也沒有一定要為什麽才留下……況且,假如我不留下,就不一定能在兩天前找到你和李清幽少俠了……”


    “等等,兩天前?”洛水猛然打斷丁依依的話,“你們把我和李清幽帶迴到這裏來,已經是兩天前的事了?”


    丁依依顯然被洛水這突如其來的一問嚇了一跳,不過很快便恢複如常,直勾勾地點了點頭道:“對呀。”


    “壞了,我得……我得去找李清幽……”


    洛水用力地捶了身下的床榻一拳,旋即強忍著身體傳來的劇痛,手腳並用地支起身來。洛水用手支撐著身體不至塌下,每一個動作都讓她感到刺骨的疼痛,不過她並沒有就此放棄,而是咬緊牙關繼續掙紮著站起身子,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這時她的額頭已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嘴唇也因疼痛而微微顫抖著,唯有眼中神光,依舊熠熠。


    丁依依上前扶起洛水,不解道:“洛水姐姐,你和李少俠都還沒痊愈,為什麽要這麽急?是有什麽事嗎?”


    “我們確實有事,”洛水緊咬著牙關迴答道,“而且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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