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幽聽罷洛水所言,怒而拍案,不料一聲脆響,那案台在與李清幽掌心相觸的瞬間,竟猛然炸開,碎屑橫飛四濺,一張完完整整的案台頃刻間粉碎。


    李清幽錯愕地望向自己的掌心——他也沒想到,如今自己體內的真氣會如此強大,以至於有些無法掌控。


    “你先不要衝動,否則連我也會受你波及。”洛水竟絲毫未感到驚訝,反而平靜地說道。


    “少俠,怎麽了?用得著小的麽?”門外侍兒聽到動靜,叩門問道。


    李清幽向洛水點了點頭,朝門外詢問情況的侍兒應道:“沒事、沒事,隻是不慎摔了一跤,無礙。”


    待門外的人走遠後,洛水才緩緩開口:“你現在的情況很微妙——你要知道,所謂丹田,時人大多隻知其為真氣之容器,而不知,丹田實際上並不存在。”


    李清幽聞此暴論,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聽過太多奇聞怪事,但這件事即便放在諸多奇談中,也算得上十分奇怪的。


    “別用那種見了鬼的眼神看著我。”洛水白他一眼,旋即緩緩道來,“我說丹田不存在,是因為人有五髒六腑,但是丹田並不在此列,在我們醫者看來,它是一塊區域,習武之人的真氣存儲的一塊區域,並沒有固定的形態,所以我說它實際上並不存在。”


    李清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


    洛水繼續說道:“這一名為‘丹田’的區域,有真氣凝聚於其中,經年苦練,外功有成,則啟練內功,進而掌控真氣,使之成為拳腳、武器之外的第三種力量。”


    “但是因為各人天賦的不同以及在內功修煉所花費的時間不同,總體的成效也不盡相同——正如讀書一般,有人勤勉,有人懶惰,有人聰明,有人愚笨,各人情況不同,武功自然有高低之分。”洛水仔細分析,生動地講解道,“若把真氣比作水,那麽丹田就好比是盛水的壺,你正是由於短時間內吸收了大量真氣,你的丹田承載不了這樣強大的力量,正如一個水壺盛不下大江大河一樣——盛不下,水便會溢出,真氣外泄,無法控製住力量,就是你現在的狀態。”


    李清幽眉頭緊鎖,問道:“那……眼下我該怎麽辦?”


    “你放心,我既來尋你,自是有法子替你解決。”洛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說道。


    “不過,我仍有一事不明。”洛水話鋒一轉,問道,“這是從誰身上得來的這樣強大的真氣,竟連你也控製不住?”


    洛水言語之間透露出對這股真氣源頭的好奇與些許擔憂。她是醫師,知道有一些病症可藉由真氣為引,流毒無窮,曾害人無數。


    “這……說來話長了。”李清幽撓頭道,“讓我想想,從哪裏開始說起……”


    ——


    李清幽將九華一別之後的事悉數告知,洛水也識趣地沒有提起柳析,將話題集中在白渡川、白忘塵兄弟二人上。


    “百裏萬通告訴我,白渡川之所以自戕,是因為當年導致白忘塵患上早衰的那枚毒鏢,出自魔宮之手。”李清幽說道,“白忘塵自幼天賦異稟,早就被魔宮盯上,白渡川知道此事,卻因為嫉妒弟弟的天賦,沒有告訴他,才造成後來的事……”


    “白渡川自責不已,覺得愧對弟弟,所以終其一生都在與魔宮、與危采薇鬥爭。”李清幽道。


    “那白忘塵呢?他記恨他哥哥記恨了二十多年?”洛水問罷,又喃喃自語道,“畢竟白渡川曾險些害死他,記恨也是正常的吧。”


    不料李清幽搖了搖頭說道:“並沒有,白忘塵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教白渡川練成了陰屍大法,隻為了他死後,白渡川能夠繼承他一身絕世武功,不用怕魔宮找上他。”


    說完,李清幽又歎息道:“隻可惜白渡川消息太靈通了,若是他不知道我的事情,也許就不會找上我。”


    “照你的說法,白渡川已經與魔宮交手數十年了,很難對你一無所知吧。”洛水慨歎道,“這樣步步為營地與魔宮在暗地中爭鬥二十餘年,簡直難以想象。”


    “對白渡川而言,是一種折磨吧。”李清幽歎道,“若換了我,也許我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兄弟已去,連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不在了,即便家財萬貫、武功蓋世,又如何呢?進不能與危采薇決一死戰,退也早已無法彌補當初的遺憾,這時候,突然有一個能夠背負著這一切活下去的人出現在麵前……我此前不理解白渡川為什麽要這樣做,現在我好像有一點明白了。”


    “死亡對於白渡川而言,不過是一種解脫罷了。”洛水喟歎道,“他並不害怕死亡,他害怕的是他內心的愧疚,他害怕麵對那份對白忘塵二十多年來未能補償的愧疚感。”


    “但是白忘塵從來沒有責怪過他。”李清幽補上一句。


    “的確如此。”洛水點了點頭。


    李清幽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緩緩地將這口熱氣吐到手掌心中。


    他看著那白色的霧氣在掌心升騰、消散,他感受著一絲微弱的溫暖,緊接著,他輕輕地揉搓著雙手,仿佛把體內的力量藉由這種方式傳遞到指尖。


    摩擦帶來一陣熱意,逐漸驅散了初秋的涼意。


    兩人對視了一眼後,不約而同地輕輕歎息一聲,仿佛心中有著無盡的感慨和無奈,不知是為白忘塵與白渡川二人,還是為眼下對坐著相對無言的二人。


    李清幽和洛水眼神交匯,都流露出了一種無法言說的默契,他們二人在相互理解後,迴歸了各自的生活,可惜造化弄人,又被迫踏上了同樣的道路。


    這聲輕歎,似乎承載了太多的重量。


    朋友,好久不見。


    ——


    夜,月黑風高。


    許是年紀大了,呂銀近來十分少覺,總是獨自一人走在深夜寂靜的街道上,散步似地繞行一陣,再迴到風醉樓。


    就是在迴風醉樓的途中,他突然聽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那聲音從前方一個黑暗的角落中傳來,極輕,但在這靜謐夜色下,他聽得極其清晰。


    憑借著敏銳的直覺和在江湖上摸爬滾打多年的經驗,呂銀立刻意識到,似乎有什麽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呂銀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個角落,將懷中那把鋒利的短劍握在手中,步近那聲音來處——那是一個身披黑袍、麵容被寬鬆漆黑的兜帽遮住的神秘人。


    呂銀沒有絲毫猶豫,迅速出手,揮劍向神秘人刺去——隻見他身形一閃,短劍如閃電般劃過夜空,直逼那行蹤詭秘的神秘人咽喉。


    然而,那神秘人卻以驚人的速度側身躲過,隨手一揮,一股純厚的內勁將呂銀震退數步。


    呂銀心中暗自驚訝,未曾想這神秘人的實力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不過這並沒有讓他退縮,反而激起了他多年未有過的好勝心,隻見他調整姿勢,再次衝向神秘人,那人也登時拉開架勢,與呂銀交上手。


    在交手中,呂銀逐漸發現,這神秘人的招式詭異莫測,似乎蘊含著自己曾見過的某種高深的武學精髓,盡管呂銀已使出五成功力,卻仍處於下風。


    怪事,魔宮餘下的這些個雜碎,應該不至於有這樣高的武功才對。


    呂銀眼中閃過一絲疑惑,緊緊盯著眼前這個神秘的身影,試圖從對方身上找到一些端倪。過了片刻,他才小心翼翼地開口,語氣中帶著幾分試探:“你不是魔宮的人?”


    隻見那神秘人身形一動,緩緩摘下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布滿皺紋卻又精神矍鑠的臉龐。


    他直視呂銀,目光如炬、聲如洪鍾,高聲譴責呂銀道:“老家夥,你可真是老眼昏花了,竟然連我也不認得了!”


    呂銀定睛一看,頓時一愣,隨後臉上浮現出難以置信的笑容,緊接著便是一陣爽朗的笑聲——這位神秘人不是別個,正是他多年未見的老友,亦是祁山派長老,號稱“長空劍”的支離戒。


    “哈哈哈哈哈……你這老家夥,我怎麽想得到,你竟然會到這裏來。”呂銀走上前去,大力地擁抱了支離戒。


    “你還有臉說嗬,要不是老夫我反應快,險些就被你割喉了。”支離戒咋舌道,“多年不見,沒想到你一點沒變,下手還是這麽陰狠。”


    “你有所不知……”呂銀剛想說些什麽,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兩個老人久別重逢,心中不免有許多喜悅和感慨,說那些東西,攪了這老友重逢的時刻,委實不大合適。


    支離戒輕輕地揮了揮手,語氣帶著一絲惋惜說道:“可惜今天我不是來找你敘舊的。”


    他的目光越過呂銀,似乎在尋找著什麽。


    呂銀聞言一怔,麵上旋即露出疑惑之色,追問道:“那你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支離戒微微一笑,然後正視呂銀,鄭重其事地迴答道:“我今日到風醉樓來,是為了見江晚山。”


    “那你可來錯了,江晚山現下不在樓中。”呂銀掐指算了算日子,“不過,也快了。”


    “快什麽?”支離戒不解問道。


    “他快迴來了。”呂銀答道。


    在李清幽離開風醉樓之後,江晚山也不辭而別,除了呂銀,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去做什麽,你想見他,那就隻有在風醉樓等著。


    等他來見你。


    ——


    江州驛。


    南來北往的人們形成了一幅熱鬧非凡的景象,有的人身著華麗的衣裳,氣質高雅,有的人則衣著樸素,風塵仆仆,他們或背著沉重的行囊,或牽著騾馬,臉上都帶著各種神情——疲憊、興奮、焦急、期待……或兼有之。


    人潮湧動間,嘈雜的聲音此起彼伏:小販們高聲叫賣著貨物,旅客們互相打聽著路程和消息,孩童的嬉戲打鬧聲亦不斷。


    驛館的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與汗水的味道,地麵似乎也被無數腳步踩踏得有些凹凸不平。


    秋天了。


    該是迴家的時候了。


    “真他娘的晦氣!”張照忍不住低聲咒罵了一句,心中的煩悶愈發濃烈起來,“怎麽又是聽雨樓的人?”


    他一邊暗暗叫苦不迭,一邊祈禱著這種倒黴事不要再發生第二次。


    然而現實往往事與願違,似乎老天爺故意要跟他過不去似的,讓他接二連三地遭遇不幸,此刻的張照隻覺得自己仿佛被黴運纏身,無論做什麽都不順心如意。


    “你消停些吧!”周軫壓低聲音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緊張,“我得了探子送來的情報,說是昨夜已經到了江州,看這架勢,十有八九是衝著咱倆來的。”


    周軫一邊說著,一邊目光緊盯著遠方,仿佛能透過重重迷霧看到那個讓他們如此忌憚的人。周圍的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起來,仿佛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周軫見四周無異,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這是性命攸關的事,我們別無他法,隻能隨機應變了。”


    “管他娘的!”張照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眼中閃爍著自由的光芒,“我早受夠了這樣躲躲藏藏的,什麽陽天陰天,隻等今夜上了船,咱們就徹徹底底自由了,天天都是好天。”


    張照說罷,摸了摸已長出胡茬的下巴,緊緊捏了捏拳頭,仿佛已經看到了美好的未來。


    “也對,他即便要下手,也來不及了,”周軫低聲惡狠狠地罵道,“就算那家夥有天大的本事,難不成還能長出魚鰓來?走水路,他怎麽可能追得上我們?”


    他說得沒錯,江河湖海遼闊無邊,一旦他們登上船隻,遠離岸邊,便如同鳥兒飛入藍天,誰也無法輕易追蹤或阻攔。


    想到這裏,兩人心中都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以及期待感。


    隻不過有時候,某些人的某些不堪迴首的過去,就像是一條難以甩掉的毒蛇,不管什麽時候,都要提防著它冷不丁給你來上一口。


    尤其在江湖。


    有江湖的地方,就會有恩怨,而有恩怨,就會有爭鬥,一旦產生爭鬥,就免不了會有磕碰,之後,甚至會有死亡。


    有了死亡,就又會有新的恩怨。


    如此便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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