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華山門。


    穆霄瞪大了雙眼,滿臉難以置信的神色。他看著眼前一灘灘觸目驚心的血泊,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山門之內,滿地都是同門師兄弟們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沒有一絲生氣,從他們身體中流出的髒腑、鮮血把青石板路染得腥紅,濃重的血腥味縈繞在整座山頭上,揮之不去,直衝天靈。


    穆霄心中悲痛、憤怒,卻遠勝於悲切和憤怒——昔日同門,在短短幾天內變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屍體,這一刻,他內心仿佛被撕裂成了無數碎片,無處宣泄、無所適從。


    穆霄緊緊握著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掌心,鮮血順著手指流淌下來,但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他仰頭望天,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聲音仿佛一隻受傷的野獸。


    洛水噤聲不言,無力地癱倒在地,唯有兩行清淚順著雙頰撲簌落下。比起悲憤,她更多的是內疚、自責,恨不能代替這些無辜的九華弟子而死去。


    “師兄、洛水姑娘……”一聲唿喚觸動穆霄支離破碎的心,將滿腔悲憤的他拉迴現實。


    “子安、季子安?!”穆霄手心手背往眼眶各抹了一把,循聲望去,果然見渾身是血的季子安就趴在不遠處,被屍山壓在最底下,灰頭土臉,起皮的嘴唇一張一合,唿喚著他們二人。


    穆霄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洛水揩去眼淚,起身緊跟其後,二人將壓在季子安身上的屍體搬開,從屍山血海中把季子安挖了出來。


    在穆霄把季子安身上壓著的屍體搬開後,季子安翻了個身,仰躺在地,大口地喘著粗氣——二人這才注意到,季子安身下,還護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子。


    陳珊。


    “師兄,洛水姑娘,我、我沒能……”季子安見了穆霄和洛水,內心悲憤與愧疚交織,不禁潸然淚下。


    季子安哽咽著將手臂橫在眼前,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態。


    “子安,你盡力了。”洛水握住他的手,給予他十分的肯定。


    他的確盡力了。


    以季子安的實力,連危采薇的一根手指都傷不了,而危采薇隨手一劍,就能讓他粉身碎骨,他還能活著,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所幸季子安傷得並不算重,陳珊卻失血太多,已經迷不醒,洛水簡單地處理了季子安和陳珊身上的傷,正打算與穆霄一同將他們送往山下醫館,卻見得一道駭人的氣流從山頂襲來。


    那氣流極其強悍霸道,如同與天空中最狠戾的猛禽一般疾飛的萬山群巒,那種壓迫,令人人絕望。


    細看之下,那股恐怖的氣流當中,竟似乎還裹挾著一個人影。


    恰在此時,周緗帶著一身傷踉踉蹌蹌地從山道走來,撕心裂肺地喊道:“躲開!!”


    穆霄連忙架起季子安,洛水背上陳珊,相對而走。


    轟!!


    伴隨著巨大的撞擊聲,無數碎石和塵土激揚,一團巨大的塵霧騰天驟起,天上似下起了石雨,碎石不斷落下。與此同時,那些原本就破碎不堪的屍體也因為這股衝擊力而四散紛飛,斷肢殘臂、血肉模糊的肉塊紛紛朝四周激射而出,濺落在周圍的牆壁和地麵上,仿佛下了一場血雨一般,整個場麵異常血腥恐怖,令人作嘔。


    穆霄隻覺一陣天旋地轉,身體便不受控製地向後飛去,與季子安一齊重重地砸在了堅硬的地麵上。


    穆霄顧不得疼痛,忙起身迴看洛水那處,也是差不多的情況,他抽劍出鞘,躍過一具又一具屍體,往那墜點中心望去,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隻見那人手握一柄劍,發絲散亂,身上衣衫盡碎,周身鮮血淋漓,散碎的布條披掛在肩頭,和傷處流出的鮮血貼在一起,幹涸之後,與揚土、塵泥一同粘在身上。那人勉強支起搖搖欲墜的身子,挽起劍來,仰頭望向山巔,眼瞳之中,已有死誌。


    “掌門?掌門!”穆霄欲上前攙扶,卻被他厲聲喝止。


    “穆霄!你快帶他們走!別過來!”陸離手握懷山,聲音顫抖著。


    “掌門,我不走!除非你與我們一起走!”穆霄往他身邊跑去,幾乎是哀求著說道,“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穆霄!你是大師兄!你可以不顧你自己的性命,可他們呢?”陸離嘶吼道,“帶他們走,九華就沒有亡,九華派仍後繼有人!”


    周緗踉蹌跑來,猛然口吐鮮血,又再次倒在地上,抬頭望向穆霄,眼中渾是絕望:“師……師父說得對……我們不是她的對手……”


    她那身明亮、散發著少女獨有的朝氣的鵝黃春衫,此刻已沾滿血汙,破爛不堪。


    是誰?


    還能有誰?


    洛水背著陳珊,腳步沉重地走來,緩緩開口道:“是青花魔女……”


    周緗點了點頭,旋即撲到洛水懷中,低聲抽泣著,未幾,放聲大哭。


    青花魔女危采薇,現年四百歲,憑借陰屍、飲血、心火、寒江四種內功,將古往今來無數高手的內力化為己用,內力大漲的同時,亦有增壽之能,是真正的長生不老、容顏永駐。


    當世武者,無人能出其右。


    莫說武功強過她,就是配做她對手、與她過上幾招的人,全天下都找不出幾個來。


    未等幾人爭論出個結果,一襲玄烏道袍的危采薇已從山道緩緩走下,身上縈繞的氣息猶如刀割,將身側花葉紛紛斬落。


    隻一抬手,眾人便感覺到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力量迎麵撞來,瞬間便將眾人擊飛至數丈開外,堵在山門之外。


    “我好像說過,我最恨背叛,背叛我的人,唯有一死。”危采薇雙手抱在胸前,在陸離身邊來迴踱著步,輕聲冷笑道,“我說的話,你似乎一點沒放在心上,我的南官朱雀護法。”


    “像你這種人,還在乎這些?你背叛的人還少嗎?”陸離還以一聲冷笑,“你不會以為你手底下的那些人對你有多忠誠吧?若不是你威逼利誘,有誰願意在你這瘋子手底下做事?”


    連著四問,一問接一問,仿佛一個又一個清脆響亮的巴掌接連抽在危采薇臉上。


    “既然你想死,我也玩夠了,那我就成人之美,賜你一死。”危采薇波瀾不驚地說道。


    危采薇的指掌如同一柄利劍,陷入陸離的腹中,貪婪地汲取著陸離的內力,隨後生生將他腸胃摘出,陸離的身軀隻抽搐了一下,便癱軟下去。危采薇雙手折斷陸離的脖頸,暢飲了一陣他的血,隨後將他放倒,腳踩在他脊背上,把兩條手臂扯斷,像丟無肉的雞骨頭一樣隨意丟棄在一旁,然後隨意撕扯著身上皮肉,滿口腥血,野獸一般啃食著陸離的殘軀。


    在氣牆之外的穆霄目睹這一切,竟嘶吼著破開危采薇用內力築起的氣牆,雙手緊握佩劍,猛然照危采薇頭顱劈去!


    鐺——


    一陣冗長的迴音,穆霄被震得兩手虎口發麻,劍也脫了手,“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穆霄強忍著雙手的麻痹,下意識去拾地上的劍,卻被危采薇起身一掌掀翻,危采薇閃身淩空,將手掌貼在穆霄胸口,稍一發力,便將穆霄轟然震落在地,碎石煙塵四起。


    危采薇揩了一把唇邊的血,走近仰躺在地、已不得動彈的穆霄,拾起他的佩劍,反手握了抵在他心口。


    “住手、住手!!住手……不要殺他……”洛水那張絕美的臉龐已然涕泗縱橫,毫無形象地狂吼著,直至失聲。


    危采薇神色複雜地望向洛水,未幾,一聲冷笑,一縷輕薄的氣息自她鼻底嗤出。


    危采薇將穆霄的佩劍隨手棄置在一旁,抬手將奄奄一息的穆霄扔在洛水麵前。


    危采薇走到洛水麵前,俯身捏住洛水的兩頰,在她臉上留下兩道清晰的血印,冷冷地說道:“我奉勸你,還有你認識的每一個人,不要再妄想與我作對——否則,別怪我把他們殺光殺絕、挫骨揚灰!”


    危采薇說罷,揚長而去,在半山腰縱身躍起,隻聽幾聲破風音爆,一身玄烏倏然消失在無邊天際。


    ——


    洛水和周緗合力將眾人帶迴山下醫館中。自從這醫館上次被追殺李清幽的魔宮嘍囉一把火燒了之後,洛水便一直住在九華山門中,最近才得以修葺,托人弄了些草藥來,原本是打算重開醫館,未曾想還沒開張,便遭了這等滅頂之災。


    周緗並未與危采薇正麵對抗,隻受她與陸離交手時的真氣外泄割傷,又替陸離挨了一掌,受了些內傷,所幸周緗將懷水劍擋在身前,未傷及髒腑,服下一帖藥劑,在床上躺了片刻,便閑不住地起身,幫著洛水忙裏忙外。


    季子安意識尚且清醒,隻是渾身筋骨錯位,無法動彈。據他自述,他提劍上前時被危采薇強悍無比的內力掀翻,後又被餘勁波及,陳珊沒有他那麽幸運,第一個衝到危采薇身前,受了一掌之後昏迷不醒,恰巧倒在他身下,隨後二人便被屍山血海所掩埋。


    目前情況最危險的是陳珊和穆霄。


    陳珊周身經脈盡斷,而穆霄不僅是經脈,連渾身上下的骨頭也大部分斷裂,髒腑出血,內息紊亂如麻。


    從白天直到入夜,夜至子時,洛水終於將二人的傷勢穩住,打下手的周緗都忙得累倒癱坐在地,她竟仍能站著。


    以危采薇的實力,絕不會隻將目光停留在九華,勢必還要再添殺戮。


    如果連江晚山也不是對手的話,那隻有那個人了。


    唯有那個人,可以阻止危采薇。


    望著床榻上緊閉雙眼的穆霄,洛水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拳頭。


    洛水攤開手掌。她手心握著一枚雪白的藥丸,這藥丸本來是散碎的藥粉,她將其煉成藥丸,藥性加強了數十倍,原本是為應對別的狀況,如今竟要親手給穆霄服下。


    她捏起那枚雪白的藥丸,沉默著喂穆霄吞服下肚。


    “這是什麽藥,我未曾見過的?”周緗好奇地問道。


    “它叫作‘洛神散’。”洛水平靜地說道,“這種劑量,足以模糊他的記憶,使他忘記一切,但不至於失去理智、變得癡愚。”


    “洛水姐姐,你、你為什麽要給師兄喂這種藥??”周緗難以置信地追問道。


    “你聽我說,”洛水一把將周緗攬住,“阿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把你當作親姐妹……因此我才告訴你……”


    “洛水姐姐,你、你說吧。”周緗被洛水突如其來的擁抱嚇住,結結巴巴地應答道。


    “穆霄的性子,我清楚得很,他若是醒來,一定會到處尋找危采薇的蹤跡,我不希望他白白送命,他不該像我一樣,餘生都隻想著複仇這一件事。”洛水堅定地說道,“這個仇一定要報,不過,隻憑我一個人還做不到,所以我必須去找一個人。”


    “是那個天下第一名劍,江晚山麽?”周緗問道。


    “不,聽雨樓的消息說,他也敗在危采薇手底下了。”洛水鬆開周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現如今,唯有一人可以與之一戰。”


    “連江晚山也不敵,那還有誰?”周緗難以置信地問道。


    “李清幽。”洛水說道,“江晚山告訴過我,李清幽手中弋鰩劍,也可以將他人的內力化為己用,李清幽是唯一能與其抗衡的人。”


    洛水輕歎一聲,道:“此去艱險,我未必能夠迴來。”


    “你的意思是……”周緗明白她的用意,眼淚奪眶而出,“洛水姐姐,你不要走……求你……”


    洛水輕輕點頭,輕拍周緗的背:“洛神散隻能將記憶模糊,看到熟悉的人或事物,依然會不可避免地恢複想起,他也許一時記不起你們,假以時日,便會迴想起來。”


    也就是說,若是洛水迴不來,他便會就此忘記有洛水這麽一個人。


    這樣一來,他依舊會記得周緗、記得陳珊和季子安、記得陸掌門,記得九華門中的師兄弟。


    他會忘記一個名為洛水的女子。


    這樣他不會淪為那一抹平庸的血。


    他永是她心底的朱砂痣。


    “阿緗,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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