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吧,寶貝,張開你的嘴使勁地咬吧,今天你從藍魂兒嘴裏奪迴來了本來就應該屬於你的乳汁,明天你就能從洛戛手裏奪迴來本來就應該屬於你的王位。


    二


    一定是自己過量的母愛影響了黑仔狼的天性的正常發展,紫嵐想,所以黑仔才會養成如此溫柔的吃奶風格的。每當黑仔稚嫩的小嘴含著它腫脹的奶頭,貪婪地吮吸時,它便會產生一種似水柔情,一種母性才具有的溫存。它一麵讓乳汁汩汩流進黑仔的嘴,讓寶貝盡情地吃飽喝足,一麵會伸出狼舌,一遍又一遍深情地舔著黑仔漆黑如墨的體毛,直舔得小寶貝渾身閃閃發亮。好一份舔犢之情。但溺愛的結果,卻是狼性的扭曲!


    瞧瞧哺乳時黑仔的吃相吧。黑仔總是用一種優美的姿勢仰麵躺在它的腹下,用極輕柔的動作把它的奶頭含在嘴裏,很有節奏很有規律地輕輕吮吸,母子間顯得非常和諧。


    這種吃奶的風格在狼群中是十分罕見的。


    這其實是狗崽的吃奶風格。


    紫嵐過去在郎帕寨行竊時曾目睹過母狗喂奶,狗崽的表現和黑仔現在的表現十分相似,也是母子間配合默契,自然而然滋生出一種甜蜜的依戀。


    狗崽這種在哺乳期養成的對母狗的依戀對狗的生存是極其重要的。這種溫情脈脈的哺乳風格,有利於誘發狗崽愛的天性,有利於泯滅狗崽身上殘留的食肉類動物的野性,鑄就狗的溫良敦厚的性格。更主要的是,狗崽對母狗的那種依戀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轉移到主人身上,最後擴展到依戀整個人類。假如狗不具備這點愛心和戀情,人類是絕不會喜歡狗的,也不會把狗引以為最忠實的朋友,狗也就不可能依賴人類生存在這個地球上了。愛心和戀情實在是狗的安身立命的法寶。


    對狗來說是安身立命的法寶,對狼來講無疑是致命的毒素。


    一般來說,幼狼剛出世的一段時間內,也會表現出依戀母狼的傾向。但到了哺乳後期,特別是臨近斷乳期時,這種戀母傾向便自然而然地開始淡化和消失。具體表現在吃奶風格的演變上。紫嵐雖然還是第一次生育,但它早就熟睹了其他母狼在臨近斷乳期時的喂奶情景:幼狼像一夥患了饑餓症的小強盜,嗥叫著鑽進母狼的腹下,根本不講究姿勢,朝母狼的奶頭又抓又咬,狂吮濫吸,將狼的貪婪和野蠻的本性暴露無遺;常常是幼狼的爪子把母狼的乳房抓出一道道血痕,幼狼的牙齒把母狼的奶頭咬得鮮血淋漓。於是,母狼便疼得慘叫一聲,兇狠地用狼爪朝幼狼腦門上扇擊,打得幼狼在地上打滾,或者以牙還牙,把幼狼脊背上的狼毛咬掉幾撮。這當然很不近人情,卻符合狼情。


    幼狼的這種行為看起來很殘忍,卻符合生存的最高原則。幼狼一經成年後便要離開母狼到荒蠻的草原和森林去獨立謀生,沒有依傍,沒有靠山;假如狼不是自幼便割棄那種強烈的戀母情結,便會削弱它們的獨立精神,軟化它們桀驁不馴的野性;而狼就是靠這種獨立不羈的嗜血本性才得以在充滿激烈競爭的環境裏生存下來的,這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結果。


    對幼狼來說,吃奶實際上是一種生存預習。客觀上,這種出自天性的野蠻的吃奶風格有利於消除幼狼對母狼的依戀和母狼對幼狼的疼愛,形成一種離心力,有利於助長幼狼的獨立傾向。在幼狼的意識中,母狼的乳房是它們的第一個掠食對象,它們正是從這種野蠻的吃奶方式中養成將來成年後獨立謀生時所必須的血腥的捕食風格的。


    在紫嵐的記憶中,幾乎沒有哪一匹生育過幼狼的母狼乳房上不是瘢痕累累的。唯獨它是例外,快到斷乳期了,乳房仍完好無損,光潔得找不出一點傷痕。由於受黑仔的影響,藍魂兒、雙毛和媚媚也依樣學樣地表現出溫柔敦厚的吃奶風格。這雖然免除了紫嵐的皮肉之苦,卻使它十分憂慮。它害怕這樣發展下去最終會使自己的寶貝消退掉對狼來說是十分寶貴的強取豪奪的野性,那麽,別說把黑仔培養成下一代狼王了,恐怕連在荒原立足生存都會成問題。


    每次黑仔飽吮了乳汁後,便會搖晃著毛茸茸的腦袋來舔它的脖頸,或者打著飽嗝一會兒用後肢直立,一會兒滿地打滾,做出種種取媚邀寵的姿態來。紫嵐心裏明白,黑仔是在對它表示自己的滿足和得意,在感激它賜予和施舍的母性的恩澤。


    這完全不符合狼的行為規範。


    狼性是絕對貪婪的,永遠不會得到滿足。在狼的眼睛裏,世界隻存在一種謀生手段,那就是攫取和掠奪。事實上誰也不會對狼進行恩賜和施舍的。因此,狼對恩賜和施舍這樣的概念應該十分陌生。狼的表情可以說相當豐富,悲傷、興奮、怨恨、憂傷、欣喜、陰沉、暴怒……等等,唯獨不該有取媚邀寵這種表情形態。


    是自己過分的慈愛害了黑仔。


    必須立即控製住自己泛濫的母愛,把黑仔畸形的性格矯正過來,把扭曲的靈魂扳正過來!


    又到了喂奶的時候了,當黑仔溫順地捧著它的乳房吮吸時,它無緣無故地嗥叫一聲,就好像自己的乳房被咬破了似的,一巴掌扇過去;它打得那麽兇,那麽狠,爪子落在黑仔後腦勺和耳根之間,立刻,空中飄飛起一團黑毛,一串殷紅的血珠從黑仔的頸窩滴下來。黑仔慘叫一聲,從洞底滾到洞口。


    自己下手下得太重了些,紫嵐想。作為母狼,看到自己的寶貝被揍出血來,未免有點心疼,但它不後悔。它是狼,它不能有憐憫之心,它就是要打掉黑仔對它的依戀和溫情。


    黑仔嗚咽著,抖抖索索從地上翻爬起來,滿臉委屈,一副可憐相,用乞求的眼光望著紫嵐。黑仔,你不該這樣望著我的,紫嵐在心裏叫道,你應該表現得像真正的狼崽那樣,用困惑的表情來看著我;你的眼光應當變得冰涼,變得陌生,閃現出一道殘忍的光芒。這才叫狼,狼的本質就是殘忍,就是六親不認,就是野性畢露,哪怕麵對自己的親生母親。


    黑仔嗚咽了一會兒,猶猶豫豫,又朝紫嵐走來。仿佛紫嵐是一塊高性能的磁鐵,對黑仔來說有一種無法割棄的磁力。你不能過來的,紫嵐想,黑仔,你應當記恨我對你的暴行,你應當萌生出一種離異的情緒。隻有學會對母親仇視,你才能養成仇視整個世界的秉性,才能陶冶出讓整個日曲卡雪山和尕瑪爾草原顫抖的狼的野性。


    但紫嵐的願望落空了,黑仔走迴它的身邊,伸出粉嫩的舌頭,小心翼翼地舔著它的前爪,舔得那麽深情,那麽專致,還用柔軟的爪子把叮在紫嵐腋窩上的一隻綠頭蒼蠅驅趕掉。黑仔是在討好它,想平息它的怒火,想乞求它的原諒和寬宥。


    你沒做錯什麽,你不用乞求原諒的,紫嵐想,即使你做錯了什麽,你也不該希冀得到寬宥的。狼的本性應該是我行我素,不顧一切。


    但黑仔一點也不理解它的心情,繼續在它身邊磨蹭著,把臉頰貼在它的腿上,完全是一副小鳥依人的可愛模樣。一瞬間,紫嵐狼的鐵石心腸動搖了。真的,黑仔並沒有什麽過錯,幹嗎要如此粗暴地對待它呢?但這種動搖僅僅持續了幾秒鍾,一種更為強大的情感壓倒了母性的軟弱和動搖。難道它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寶貝退化成奴性十足的狗崽子嗎?它能為了毫無實用價值的溫情而毀了寶貝的錦繡前程嗎?


    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都蹲在石洞角隅,靜靜地觀望著。狼崽們正處在性格塑造的關鍵階段,倘若這次示範失敗,會影響它們整個身心發育的。


    於是,紫嵐再一次掄起前爪,朝黑仔的腦門扇去。這次扇得更兇猛,尖利的狼爪在黑仔的眉際劃開一道血口子,黑仔四足騰空,被猛烈地撞在洞壁上。


    黑仔從喉嚨裏憋出一串低嚎,聲音嘶啞,像在惡毒地詛咒,用充滿仇恨的眼睛久久地瞪著紫嵐。那眼光,像被冰雪浸漬過的石頭,又冷又硬。這是一種叛離的眼光。


    黑仔是純粹的狼種,血管裏奔流著的是狼血,胸腔裏跳動著的是狼心,不乏狼的殘忍和野蠻。過去因為被紫嵐過量的母愛浸泡著,暫時壓抑了本性,此刻溫情的麵紗一旦被撕破,它很容易就恢複了狼崽的本來麵目。


    望著黑仔猙獰的臉,按理說紫嵐是應該感到高興的。它耗費心機挑起釁端,不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嗎?但奇怪得很,它非但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心裏還像塞了一團棉花,堵得慌,有一種無法排遣的惆悵,有一種沉重的失落。淘氣可愛讓它心醉的寶貝從此不存在了,母子溫柔繾綣相親相依的情景隻能在迴憶和夢幻中再現了。溫馨的感情似乎有一種魔力,不但迷人,也迷狼。紫嵐明知道這是毒素,卻也難棄難舍。可惜,它無法改變狼的生存方式。


    來吧,孩子,現在該伸出你的爪,張開你的嘴,來搶奪芬芳的乳汁了!


    其實,毋庸它唿喚,也毋庸它教誨,黑仔無師自通,張牙舞爪地衝進它懷裏,對它的乳房又抓又咬,將殷紅的血和雪白的奶一起吮吸進去。它疼得差不多想一口咬掉黑仔的耳朵了。


    這時,它瞥見,蹲在石洞角隅的藍魂兒、雙毛和媚媚,眼睛裏都像變魔術般地換上了一副可怕的陌生的眼光,刺得它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不,它應該感到欣喜才對,它想。


    三


    狼崽們斷奶了。


    由於紫嵐的偏愛和優先提供充裕的食物,黑仔長得出奇地健壯,頸粗實,臀渾圓,足足比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高出半個肩胛,黑色的狼毛細密油亮,才半歲多點,乍一看,已像匹半大的公狼了。更令紫嵐欣慰的是,黑仔精神上也趨於早熟,已很少和弟妹們打滾嬉鬧,身上那股頑皮的孩子氣似乎在一夜之間便消失了。每當藍魂兒、雙毛和媚媚在洞裏玩追撲遊戲時,黑仔總是站在一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態。這未免有點孤獨。但紫嵐覺得,孤獨實際上是出眾的標誌,是一種高貴的品性,想當年黑桑在狼群裏也沒有可以在一起不拘形跡打打鬧鬧的朋友,有的是嫉恨它不願跟它接近,有的是害怕它不敢跟它接近,有的是因為敬畏而避開了它。不合群是因為超群,它天生應該是占據高位的狼王。


    紫嵐並不為黑仔孤僻的性格感到擔憂。


    斷奶後的幼狼很能吃,四隻狼崽幾乎一頓就要吞食一頭羊羔。紫嵐雖然免除了乳房被撕破咬齧的痛苦,卻比以前更辛苦了,清早就要到山林裏去覓食,不但要填飽自己的肚皮,還要把新鮮的獵物拖迴石洞。


    那天,紫嵐拖著一隻雪雉迴窩,轉過山岬,遠遠便望見黑仔站在石洞口,藤蘿上白色的小花把它襯托得格外醒目。紫嵐又驚又喜。驚的是黑仔違背了它的一再告誡沒藏在石洞深處耐心等它捕食迴來,而是跑到洞口來了,洞外是弱肉強食的世界,處處暗藏著殺機,隨時都有可能遭遇不測;喜的是黑仔果然不同凡響。一般情況,半歲齡的幼狼,爪牙都還軟弱,離開了母狼的監護,是不敢出窩的,往往還會表現出過分的機警和謹慎,須聽到它熟悉的叫喚聲,須聞到它熟悉的氣味,才肯從洞內跑出來爭享它帶迴的獵物。這種謹慎要持續到一歲以後,隨著爪牙逐漸鋒利,撲咬技藝日臻完善,幼狼才敢獨自跑出巢穴。


    黑仔的膽魄是同齡狼崽的兩倍!


    黑仔望見它的身影,歡快地嗥叫一聲,躥出石洞,急不可耐地從它口中搶奪雪雉。


    紫嵐猶豫著,麵對黑仔的冒險行為,不知該責備,還是該鼓勵。站在母性的立場,毫無疑問,應當用嚴厲的手段教訓黑仔,禁止它今後再去冒這種無謂的風險,要知道,站在石洞口,就等於把自己沒有防衛能力的生命暴露給食肉類猛獸了。但從培育未來狼王的角度看,對黑仔所表現出來的超級膽量不但不應該製止,還應放縱和鼓勵,超前教育才能塑造出傑出的“超狼”。紫嵐又想起了黑桑,黑桑也是自小就很勇敢的,還在一歲時,就敢孤身闖進羚羊群,從公羊們犀利的羊角下撲咬羊羔了。可以這麽說,超越年齡的膽魄正是日後成為狼王的必不可少的素質。


    想到這裏,紫嵐鬆開了叼在嘴角的雪雉,讓黑仔整個兒搶走,這等於在告訴黑仔,媽媽很欣賞你站在洞口這樣的勇敢行為,這隻雪雉就是給你的獎勵,假如你能繼續發揚,你就能得到比你弟妹們多得多的食物。


    黑仔果然不辜負紫嵐的期望,膽子越來越大,在它外出捕食時,不但跑到洞口玩耍,有時還會跑到洞外草叢裏去追逐老鼠。有一次,一隻灰毛兔崽子碰巧路過石洞,黑仔單身追攆,追出石洞一裏多遠,在箐溝的山泉旁才將獵物擒獲。當黑仔拖著灰毛兔崽子搖搖晃晃迴到紫嵐身邊,紫嵐真比在冰天雪地中咬開大公鹿脖頸上的靜脈血管飽吮一頓滾燙的鹿血還高興十倍。當同齡的狼崽龜縮在巢穴不敢外出時,黑仔已經能獨自闖蕩山林獵食野兔了,那麽,等到同齡的狼崽們走進叢林時,也許,黑仔已成為身心兩方麵都發育成熟的大公狼了。


    盡管這樣,紫嵐在欣喜的同時總為黑仔的安全捏一把汗。它是母狼,擺不脫母性的擔憂。它以石洞為軸心,將方圓幾裏內的山林都踏勘了一遍,它搜索得特別仔細,連一個山洞一塊岩石都不漏掉,很好,沒有發現虎、豹、熊、野豬、蟒蛇等對幼狼生存構成威脅的野獸的糞便和蹤跡。石洞是隱蔽而又安全的。


    紫嵐這才放下心來。


    它忽視了來自天空的威脅。


    四


    厄運是從天而降的。


    在高聳入雲的日曲卡雪山峻峭的懸崖上,棲息著一隻金雕。金雕是食肉類猛禽,鷹類中的豪傑,長著一對鐵爪和一隻鐵鉤似的喙,能捕食比自己的身體還重三五倍的動物。這天清晨,它離巢到山林覓食。它渴望能捕到肥嫩的羊羔或可口的岩鴿,但今天它的運氣不佳,太陽升得老高老高了,還一無所獲。正當它饑渴難忍的時候,它盤旋到了石洞上空。它美麗的黃褐色的羽毛在陽光下泛出一道道金光,巨大的翅膀有時自由地舒展開,一扇一搖,鼓起一團團雄風,有時靜止不動地撐張著,任憑山風吹拂,在寬廣的天空隨意滑翔。


    突然,它銳利的目光發現山麓有一片藤蘿無風自動,鑽出一隻黑糊糊的家夥來。哦,原來此處有一個走獸藏身的洞穴。金雕俯瞰大地,視野開闊,那對淡黃色的眼珠靈敏度可以和人類精密的雷達相媲美。它眨動了一下眼皮,看清這黑糊糊的家夥原來是一匹幼狼,它的熱情一下子減去了一半。它能獵食兔崽、羊羔和鹿崽,甚至敢叼啄劇毒的眼鏡蛇,但對狼卻畏懼三分。狼的機警在日曲卡雪山是出了名的,極難從空中偷襲成功;尖利的狼牙能毫不費勁地咬斷鷹爪,咬折鷹翅,很有可能會弄巧成拙自己反倒成了餓狼果腹的食物。不到餓得萬不得已,金雕是不會冒險襲擊狼的。當然,它現在所看到的是一匹還沒有多少防衛能力的幼狼,但肯定是在母狼的陪伴和監護下幼狼才敢走出洞穴玩耍的。護崽的母狼更兇殘,更不好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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