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嵐雖說是身心強悍的野狼,但產後虛弱,又經過近一晝夜的奔波和廝鬥,已經快支持不住了,四條腿軟得像棉花,幾乎是一步一個趔趄,搖搖晃晃,像喝醉了酒。這時,古河道兩岸群山的溝溝壑壑,響起山洪傾瀉的隆隆聲,不一會兒,幹涸的河床上出現一片渾濁的泥漿水,翻卷著浪花,滾動著旋渦。紫嵐望著山洪暴發的恐怖景象,暗自慶幸自己已及時把第五隻狼崽轉移到了高處,不然的話……它正想著,冷不防踩在一塊活動的卵石上,身體失去平衡,仄翻在地,從陡峭的河堤一直滑落到濁浪翻滾的古河道,嗆了兩口泥漿水。狼是會泅水的陸上動物,它拚命劃動四肢,想爬上隻有兩尺遠的河岸,但山洪挾帶著大量泥沙,水的浮力變得很小,身體一個勁往下沉,費了很大勁還是無法靠岸。一個浪頭撲來,撞到石岸上,又反彈出來,一下把它推到河心。它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迴事,身體就急遽地旋轉起來,群山也在旋轉,河岸也在旋轉,整個世界都在旋轉。糟糕,自己被卷進旋渦了。它覺得自己變得像塊鉛一樣沉,水底仿佛有一雙巨手正在無情地把它拽向地獄。它無力掙紮,大口大口的泥漿灌進肚子,水已淹沒了它的頭頂,水麵隻露出兩隻尖尖的狼耳。完了,它想,不但自己的末日到了,剛生下的五隻狼崽也將變成五具餓殍。就在它徹底絕望時,它胡亂掙動的前肢突然鉤住一根樹枝,完全是出於一種求生的本能,它緊緊抱住樹枝不放。這是一棵被山洪衝刷下來的龍血樹,有兩圍多粗,旋渦也無法把它吞噬掉。紫嵐順著樹枝爬上了樹幹,終於露出了水麵。龍血樹被浪頭衝撞著,靠到岸上來了。


    紫嵐得救了。當它登上堅硬的石岸時,它甚至已沒有力氣為自己的死裏逃生而感到高興,它太疲倦了,它想睡覺了。那強勁的山風,那如注的暴雨,那如雷的山洪傾瀉聲,仿佛都變成了奇妙的催眠曲。它疲乏地躺臥在冰涼的水汪汪的岩石上,立刻昏昏沉沉地闔上了眼。世界不再有恐怖的暴風雨,不再有高深莫測的古河道,也不再有討厭透頂的大白狗,它恍然覺得自己正躺在嬌豔的陽光下,睡在柔軟如絲的草叢裏,四隻狼崽正活蹦亂跳地吮吸它豐滿的乳房……不,不應該是四隻狼崽,它一共生下五隻狼崽呀,怎麽會少了一隻呢?它最敏感的母性的神經被夢幻觸動了,驚醒過來。是的,還有最後一隻狼崽正孤立無援地待在荒野上,忍受著暴風雨的侵襲。想到這裏,它睡意頓消,一骨碌翻爬起來,繼續趕路。


    雖然白茫茫的雨簾模糊了視線,但憑著狼的靈敏的視覺,紫嵐還是老遠就看見心愛的狼崽還在白樺樹下,它懸著的心放下來了。走到跟前,紫嵐發現狼崽的姿勢有點異常;雨水把狼崽黃褐色的體毛衝洗得幹幹淨淨,狼崽趴開四肢緊緊地摟抱著樹幹,小小的狼嘴咬住樹皮上一顆乳頭狀的樹瘤。紫嵐忍不住一陣心酸,唔,寶貝失去了母體的庇護,把樹幹當做母親的懷抱,把樹瘤當做母親的乳頭了。寶貝,你受苦了,媽媽來了。它伸出舌頭,帶著歉意去舔狼崽;它的舌尖碰到狼崽的額角,嚇了一跳,狼崽的額角滾燙滾燙,像舔在一塊火炭上。狼崽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已經昏厥過去了。紫嵐趕緊叼起狼崽,往石洞飛奔。


    暴雨越下越猛,狂烈的山風像一把把尖刀在無情地宰割著狼崽脆弱的生命,沉重的雨粒像一把把釘錘在狠命敲擊著狼崽稚嫩的軀體。


    好不容易跑迴了石洞。紫嵐放下銜在嘴裏的最後一隻狼崽,咕咚,狼崽像截木頭似的四腳朝天仰麵栽倒在地。紫嵐的心縮緊了。它試探著舉起前爪摸摸狼崽的身體,狼崽全身冰涼冰涼,失去了生命的彈性,就像摸在一塊石頭上。


    不,寶貝沒有死,它一定是被凍僵了。紫嵐無法相信死神就這樣輕易地攫走了自己寶貝狼崽的生命。它把狼崽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裏,用舌頭不停地舔著狼崽的眼皮、鼻翼和嘴唇。醒醒吧,寶貝,睜開你明亮而又淘氣的眼睛,瞧,媽媽正守在你身邊,我們已迴到石洞,這裏沒有風雨,也不用害怕雷電,醒醒吧!


    但紫嵐的一切努力均屬徒勞,直到半夜,第五隻狼崽也沒能睜開眼睛。這是一隻雄性狼崽。


    要不是石洞角隅傳來狼崽們淒婉哀怨的叫聲,紫嵐也許就會失魂落魄地守在死去的狼崽身邊度過漫漫長夜。是活著的四隻狼崽的叫聲使它從悲痛中驚醒過來。它瞪起藍幽幽的眼睛,透過黑暗,看見四隻小狼崽正在石板上扭成一團。它們既在靠對方的身體取暖,又張著小嘴在互相啃咬。有一隻狼崽被咬疼了,發出絕望的吱吱的怪叫。有一隻狼崽蜷伏在地下,隻剩下喘息的力氣了。


    是的,寶貝們都餓壞了,從生下來到現在,它們還沒有吃到過一滴奶呢。自己真愚蠢,沉湎在悲痛中不能自拔。死去的已經死去了,重要的是要讓還活著的能活下去。它終於理智地棄下第五隻狼崽來到石洞角隅。四隻還活著的狼崽聞到它的氣味,都嗷嗷叫起來。它摸摸自己的乳房,擠不出一滴奶來。它已餓了一晝夜,沒有食物填充肚子,是不可能分泌出乳汁來的。哪兒去弄食物呢?冒著風險從養鹿場竊來的鹿仔在和大白狗搏鬥時不知遺落在哪個山旮旯裏了,也許早被山洪衝走了。雨還在下個不停,這樣的鬼天氣,又是深更半夜,所有的動物都躲藏起來了,即使冒著風雨到森林裏去闖蕩,也不可能獵獲到食物的。唉,要是有兩隻老鼠充饑也好啊,雖然它不喜歡鼠肉那股怪味,但饑不擇食,至少也能擠出幾滴奶來,讓它渡過這個難關。遺憾的是,連老鼠都被暴風雨嚇得躲進鼠洞不出來了。等到天亮了再說吧,它想,但願天亮後天能放晴,這樣它就可以到尕瑪爾草原去追逐岩羊了。可是,瞧這四隻狼崽,都差不多餓得虛脫了,它們的生命都很脆弱,恐怕等不到天亮,就會像第五隻狼崽那樣被饑寒奪走生命的。


    怎麽辦呢?紫嵐心急如焚,在石洞裏焦躁地踱來踱去,突然,它的眼光落在第五隻已經死去的狼崽身上,這是此刻石洞內唯一可以充饑的東西了。它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狼群中不乏同類相食的先例,在嚴寒的冬天,有時運氣不佳時會一連幾天獵不到食物,狼們各個餓得肚皮貼在脊梁骨上,這時,倘若有匹老狼病死,群狼就會唿嘯著撲上去,爭先恐後地把它撕成碎片吃進肚去。狼習慣於用這樣的觀念對待生與死:活著就是一匹狼,死了就是一堆肉。對死者廢物利用,拯救眾多的活著的生命,也許還是一種慈悲呢。


    紫嵐這樣想著,踱到死狼崽跟前,當它的牙齒觸及狼崽僵硬的沒有知覺的肉體時,它忍不住心裏一陣悸動,失去了噬咬的勇氣。狼崽雖然已經死了,但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俗話說兒是娘的心頭肉,對人類而言是這樣,對狼來說亦是如此。它怎麽能吃掉自己的狼兒呢?但除此而外,它又有什麽辦法能挽救四隻還活著的狼崽呢?感情固然重要,但生存比感情更重要啊。


    紫嵐在死狼崽麵前猶豫了很久,終於狠下心腸,閉起眼睛,開始啃咬已故寶貝的肉體。每咬一口,它就一陣心酸。它用飛快的速度把死狼崽吞進肚去。它不願延長這頓痛苦的晚餐。它的味覺器官似乎已經麻木了,直到把整隻狼崽都吃光咽進,也沒嚐出滋味來。它隻覺得從嘴裏到心裏,都是一片苦澀。


    總算是吃進了食物,過了一會兒,它的乳房開始隱隱脹痛,擠出了些乳汁,雖說分到每隻狼崽口中,隻是有限的幾滴,卻使奄奄一息的狼崽們奇跡般地活轉過來了。


    黎明時分,肆虐的山雨終於停歇了。一抹玫瑰色的朝霞透過洞口茂密的藤蘿,射進石洞。紫嵐終於舒了口氣,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在嚴酷的叢林法則的統轄下,生存是很不容易的。紫嵐和它的狼崽在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後,總算熬過了難關。


    二、培養黑仔


    一


    這一個月來,紫嵐交了好運,連續捕獲到兩頭膘肥體壯的岩羊,還在一個野豬窩裏撿到一隻肥頭大耳的野豬娃子,吃得滿嘴流油。天氣也好得出奇,整天豔陽高照。它後頸窩的傷口漸漸愈合了,心靈上的失子的創傷也慢慢平複了。產後虛弱的身體徹底複原了,甚至比產前長胖了一圈。六隻乳房變得很飽滿,分泌出又黏又稠的乳汁,雖然哺育四隻小狼崽還不算太豐裕,但基本上夠它們吃的了。日子過得很平靜。每當狼崽們歡天喜地地撲進它的懷裏,貪婪地吮吸它的乳汁時,它便會體會到一種隻有母性才可能有的自豪感和幸福感。


    四隻狼崽三公一母,長子長著一身黑黑的體毛,起名叫黑仔;次子脊背上的毛色有點偏藍,起名叫藍魂兒;最小的公狼崽上半身為黑色,腹部和四肢是褐黃色,起名叫雙毛;唯一的那隻母狼崽長著一身和它活脫活像的紫毛,起名叫媚媚。


    紫嵐最偏愛黑仔。這倒不是因為黑仔是長子,人類社會講究長幼次序,狼群中不講這一套。它之所以偏愛黑仔,完全是出自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心態。黑仔長得太像已死去的黑桑了,不但毛色是同一品係,連長相也惟妙惟肖,活像是從一隻模型裏澆鑄出來的。瞧黑仔的唇吻,和黑桑一樣極富肉感,和黑桑一樣呈漂亮的s形線條,和黑桑一樣顯示出堅毅的氣質。當初,它紫嵐很大程度上就是被黑桑那與眾不同的公狼的唇吻弄得神魂顛倒,最後做了愛情的俘虜的。黑仔簡直就是黑桑的轉世和再造。它們之間的唯一差別就是黑仔尚是隻年幼的狼崽,但這一差別會隨著時間而消失的。毫無疑問,黑仔獲得了黑桑的全部遺傳基因,一定會長成像黑桑那樣具有強壯體魄、聰慧頭腦和出眾膽略的大公狼的。


    紫嵐把全部的母愛都傾注在黑仔身上,在其他狼崽麵前,它也從不掩飾自己對黑仔的偏愛。每次喂奶,它都先讓黑仔盡情吃飽,然後才輪到藍魂兒、雙毛和媚媚吃。黑仔的食量越來越大,差不多要把三隻乳房吸空了才肯罷休,占了紫嵐總奶量的一半。剩下的一半,剛夠藍魂兒、雙毛和媚媚每狼一乳房乳汁。


    這自然是極不公平的。有時,望著藍魂兒、雙毛和媚媚那副半饑半飽的饞相和對母親的過分偏愛所流露出來的不滿情緒,紫嵐心裏會湧起一絲愧疚。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都是自己所疼愛的寶貝,幹嗎要厚此薄彼呢。但它的奶是有限的,沒辦法同時滿足四隻狼崽的需要。它也不能搞平均分配,平均分配的結果隻能產生普遍的平庸。它必須先滿足黑仔,黑仔身上寄托著它的理想和希望。紫嵐在心裏已把黑仔看成是下一代狼王的繼承者和候選者。不,這種說法是不科學的,狼群社會並不存在王位繼承的說法,也不存在選舉製度,應該說它已把黑仔看做下一代狼王的爭奪者和角逐者。既然如此,就要對黑仔進行身心各個方麵的重點培養,從幼年起就打下堅實的基礎,保證黑仔成長為強悍的“超狼”。也就是說,隻能讓其餘三隻狼崽作出點犧牲,有所失才能有所得嘛。這有點狠心,卻是必要的。說到底,日曲卡雪山隻能有一個狼王。


    過了一段時間,雙毛和媚媚似乎已習慣了母親的偏心,默認了自己的地位,每次哺乳,總是先乖乖地蹲在一旁,先看著黑仔狼吞虎咽,然後再鑽進它腹下來吮吸乳汁,表現出一種守秩序識大體的氣度。唯有藍魂兒,仍是那股桀驁不馴的勁頭,每每看到黑仔優先獨享三乳房奶汁,臉上便露出一種極端嫉恨的表情,在旁邊按捺不住地跳躍翻滾,做出種種撲咬的姿勢,也許是想取而代之,也許是想分享平等的權益。


    假如它紫嵐不是一門心思想把黑仔培育成“超狼”,它會欣賞藍魂兒身上那種叛逆性格的。野心勃勃才是狼的本色。隻有狗才逆來順受,才安於現狀。它會鼓勵和慫恿藍魂兒把嫉恨付諸在狼牙和狼爪上的。但它要讓黑仔當上下一代狼王的念頭太強烈了,它隻能用嚴厲的眼神製止藍魂兒這種篡位的企圖。這無疑是在束縛和扼殺藍魂兒狼的天性,它心裏很難過。


    這天,紫嵐在尕瑪爾草原追逐一隻草兔,狡猾的草兔鑽進一片長滿毒刺的荊棘叢中,它耗費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把草兔咬死。迴到石洞,已近黃昏,四隻小狼崽等急了,也餓極了,一見它出現在洞口,便齊聲歡唿著向它撲來。按照慣例,它斜臥在石洞中央,將飽滿的乳房先朝黑仔敞開。就在這時,它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也許是餓極了的緣故,也許是長時間積蓄的嫉恨已達到了極限,當黑仔用一種理所當然的神態向它懷裏走來時,突然,藍魂兒怒叫了一聲從斜裏躥出來,一頭撞在黑仔的腰部,把黑仔撞翻在地,然後撲進它懷裏,張口就叼住平時一貫由黑仔享用的前胸那隻碩大豐滿的乳房。


    紫嵐不知道是該用爪子把藍魂兒蹬開,還是默認這種反叛的行為。它正在猶豫時,黑仔從地上爬起來了,它的眼睛充滿困惑,怔怔地望著正取代它享用甘美乳汁的藍魂兒,瞧得出來,它被突如其來的打擊弄懵了。幾秒鍾後,黑仔似乎被一盆髒水潑濕了似的鬆開全身的狼毛抖了抖;隨著這一陣顫抖,它的眼光由困惑變得仇恨,臉上那狼崽特有的稚氣的表情頓然消失,顯露出一副成年大公狼才有的痛苦的神情;它的眼角可怕地吊了起來,唇吻扭歪了,露出一口還不太結實的牙齒,仰天嗥叫了一聲,那嗥叫聲混合著悲憤、激動和嗜血的野性。


    紫嵐心裏一陣欣喜。它太熟悉這種表情了,過去在黑桑身上曾無數次看到過。每當狼王洛戛發號施令時,每當洛戛憑仗狼王的優越地位搶先吞吃獵物內髒時,黑桑的臉上就會浮現出這樣的表情來。這絕不是平常因爭吵和摩擦所引起的普通的憤慨,即使最平庸的狼也不乏憤慨的表情。這是隻有高貴的狼才具備的一種在狼群中也是十分罕見的表情,一種超級憤慨。這是地位受到挑釁自尊受到踐踏利益受到侵犯後的憤慨。支撐這種表情的,是一種強烈的優越感。黑桑之所以會麵對狼王洛戛產生這種表情,是黑桑覺得自己生來就具有狼王的風采,天生就應當是狼王;洛戛占據在王位上,不但是曆史的誤會,也是對自己超眾能力的一種嘲諷和褻瀆。這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心理原動力。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想不到黑仔小小年紀便具備了這樣的氣質。太好了,黑仔,這香甜的乳汁是屬於你的,這肥沃的尕瑪爾草原是屬於你的,這險峻的日曲卡雪山是屬於你的,整個世界都是屬於你的!你絕不容許別的狼來染指!這才是未來狼王的風采和心態。


    黑仔撲到藍魂兒背上,兩隻小狼崽在地上鬥成一團。


    紫嵐並不擔心會傷著誰,黑仔和藍魂兒畢竟都還年幼,牙還沒長齊,爪都還軟弱,是無法把對方咬傷或置於死地的。它相信黑仔能取勝,優越感所激發出來的鬥誌是非常頑強的。再說,就算兩隻小狼崽智力是平等的,但黑仔在足量的奶水的喂養下,力氣顯然要比藍魂兒大些。果然,不一會兒,黑仔就明顯地占了上風,把藍魂兒逐漸逼到石洞的角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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