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嵐初戰占了上風,變得更加兇猛。它想盡快結束這場廝殺,不顧一切地撲到大白狗身上,把大白狗撞翻,仰麵按在地上,尖尖的狼嘴使勁朝大白狗柔軟的頸窩伸去,想一口咬斷狗的喉管。這是狼最拿手的戰術,也是狼的看家本領。大白狗很明白這一點,一旦自己的喉管被咬斷,鮮血就會噴濺,生命也就結束了。因此,它舉起兩隻前爪,拚命抵住紫嵐的下頦。但狼的力氣比它預想的要大得多,紫嵐的嘴一寸一寸地逼近它的喉管,粉紅色的粗糙的狼舌已舔到它的頸窩了,狼嘴裏那股濃烈的騷臭和腥味嗆得它頭暈眼花,直想嘔吐。它力氣已經耗盡了,明白自己已支持不住了。太陽是橘紅色的,從東邊的山巒背後冉冉升起,朝幽暗的古河道噴吐著溫暖的陽光,照耀著綠的樹、紅的土地和灰白色的河床,早晨的世界顯得富麗堂皇。大白狗不願就這樣暴死荒野。它比任何時候都留戀生命。它很後悔自己不該爭強好勝隻身來追攆這匹惡狼。但現在後悔也遲了。再過幾秒鍾,尖利的狼牙就會不可避免地觸及自己的脆嫩的喉管,美麗的世界從此就要和自己分別了。


    完全是出於一種動物求生的本能,完全是一種無意識的掙紮動作,就在紫嵐的狼牙觸碰到大白狗喉管的一瞬間,大白狗兩條後腿在紫嵐的腹部猛蹬了一下。


    假如紫嵐沒有懷孕,假如不是臨近分娩,別說被蹬了兩腳,即使被蹬了二十腳紫嵐也無所謂。對狼來說,這類踢咬打鬥是家常便飯。但紫嵐正在懷孕,又正臨近分娩,這兩腿又恰恰蹬在高高隆起的下腹部。紫嵐像被高壓電流擊中似的一陣灼疼,渾身痙攣,慘嚎一聲,從大白狗身上翻落下來。肚子裏的小寶貝興許是被踢傷了,在子宮裏拳打腳踢,似乎是在抗議,疼得紫嵐在河道的砂礫上打滾。


    大白狗懵懵懂懂,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望著紫嵐在地上打滾,它還以為這是詭計多端的惡狼的一種欺騙戰術呢,目的是引誘它上鉤。它在旁邊疑疑惑惑地觀看著。似乎又不像是裝出來的痛苦,瞧那張狼臉,鼻子和下頦嚴重錯位,分明是被無法忍受的疼痛折磨得扭曲變形了嘛;瞧那雙狼眼,野性的光芒已經消散殆盡,黯然無神,一瞧就知道其生命已經衰竭。大白狗產生了一種反敗為勝的僥幸和得意,快,趁惡狼正處於半昏迷半休克狀態,暫時喪失了反抗能力,撲過去,也學學狼的殘忍的看家本領,咬斷狼的喉管。主人一定會嘉獎自己的勇猛,重新寵愛自己的。大白狗一陣衝動,躍躍欲試。但是,它過於聰明的腦筋突然繞了個彎子,狼的狡詐是出了名的,不乏這樣的先例,狼用裝死的伎倆來度過危機或克敵製勝,誰能保證這匹正在地上打滾的狼不是在裝死呢?狗的多疑的天性使它在這個節骨眼上猶豫了。真的,自己剛才在格鬥時明明占了下風,自己並沒有傷著狼的致命處,怎麽惡狼就一下子癱瘓了呢?反常的現象極有可能就是欺詐的假象,大白狗這樣分析著,不敢貿然撲上去撕咬,隻是不遠不近地圍著紫嵐團團打轉。


    紫嵐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劇痛緩解了些,但渾身的筋骨變得像柳絮一樣綿軟,繼而腹部產生一種物體下墜的感覺。它明白自己要分娩了。它雖然是膽大妄為的狼,此刻也感到了極度的恐怖。在殺氣騰騰的仇敵大白狗的眼皮底下分娩,其危險程度不亞於在刀尖上舞蹈;隻要它稍微露出一絲破綻,隻要大白狗瞧出一點蹊蹺,它和它的狼崽就不可避免會被大白狗撕咬成碎片;在狼崽欲出來的當兒,在分娩的陣痛與昏眩中,別說對付兇猛的大白狗,即使一隻貓來撲咬,它也是招架不住的。唉,寶貝,你們出來得真不是時候啊。它很想逃到一個安全隱蔽的地方去分娩,但這是不可能的,它此刻連挪動一步的力氣也沒有了;它很想讓狼崽在自己的肚子裏再多待一會兒,讓它先設法收拾了大白狗,解除生存威脅,然後再迎接寶貝出世,但不行,肚子裏的狼崽迫不及待地想鑽出母體,它有一種憋不住想撒尿卻尿不出來的難受。現在唯一的辦法是,用假象迷惑住大白狗,爭取時間。想到這裏,紫嵐忍住腹部的絞痛,停止了打滾,蹲在砂礫上,竭力撐直前肢,挺起胸脯,佯裝出一副剛才自己是在使用裝死的戰術可惜大白狗沒有上當受騙的憤憤然的表情來。


    大白狗果然上當了,露出一絲得意的笑,更加謹慎地監視著它。


    紫嵐又稍稍抬高了些臀部,眯起狼眼,做出一種正在暗中凝聚力量,覬覦時機,隨時準備跳躍起來給對手致命的一擊的架勢。


    這一招很靈,大白狗惶惶然地停止了打轉,站在它麵前,全身緊縮,尾巴豎得像根旗杆,緊張得眼珠都快從眼眶裏蹦跳出來了。


    嘎嘔——紫嵐拚足全身的力氣發出一聲威風凜凜的狼嚎。


    大白狗嚇得尾巴耷拉在兩胯之間,慘嚎一聲,掉頭就逃。逃出十幾丈遠,看看沒有動靜,這才驚魂不定地躥到一道石坎上,遠遠觀望。


    但願大白狗永遠被蒙在鼓裏。


    陽光漸漸由橘紅變得熾白,古道河兩岸的樹林裏不時傳來猿猴的啼聲和飛禽的鳴叫。終於,紫嵐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接著,一隻狼崽蠕動著鑽出了體內,接著,又產下了一隻,頓時,剛才那種無法忍受的下墜感減弱了一半。這些它都是憑身體的觸覺知道的。它不敢迴過頭去看看自己剛生下的寶貝狼崽長得是啥毛色,是啥模樣。它害怕自己一動彈一分神,蹲在石坎上的大白狗就會看出破綻,躥下來撕咬它和剛出生的寶貝狼崽。


    噢,第三隻狼崽也順利地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了。三隻寶貝狼崽在冰涼的大地和它溫熱的身體之間蠕動著,在尋覓它的乳房——生命的泉。它真想用輕柔的動作把它們銜到太陽底下,讓它們盡情享受明媚的陽光和濕潤的空氣;它抑製不住一種母性的衝動,很想把三隻寶貝狼崽從身體底下移到麵前來,仔細端詳它們的容貌,它們一定長得美麗又可愛,嬌嫩鮮豔,像出水的太陽,越看越愛,永遠也欣賞不夠的;它多麽願意伸出自己的舌頭,深情地舔淨寶貝身上粘留著的胎胞和血汙,把它們的體毛舔得閃閃發亮,像聖潔的小天使,然後輕輕舔開它們閉闔著的眼皮,讓它們睜開骨碌骨碌轉動的比黑寶石更明亮的眼睛,看看這紅的太陽綠的山林藍的天空,看清並永遠牢記它們的母親;它覺得自己的乳房已奇跡般的膨脹起來,像洪汛期的水庫,裏麵有春潮在洶湧,它真想把奶頭塞進寶貝狼崽稚嫩的嘴裏,讓它們飽吮芬芳的乳汁……


    紫嵐渴望完成母性的一切本能,但是,它不敢。大白狗近在咫尺,它隻能把三隻狼崽緊緊藏在自己的腹下。小狼崽一出世就顯露出淘氣的天性,不願乖乖地睡在它的腹下,蹣跚爬動。它腹部的空間過於窄小,有一隻狼崽毛茸茸的小腦袋從它右側腰部的空隙穿透出來,它急忙移動胯部,把狼崽毛茸茸的小腦袋重新掩藏進腹下,但立刻,另一隻狼崽的小屁股又從它左側腰部的空隙暴露在陽光下……


    倏的一下大白狗從石坎上躥了下來,臉上疑雲密布,猶猶豫豫朝紫嵐躺臥的地方靠近。糟糕,大白狗賊亮的眼睛一定看出破綻來了。紫嵐聳動一下腹部,裏麵還有兩隻狼崽沒產下。快出來吧,寶貝,別耽誤時間了,趁大白狗還沒有完全覺醒,快從媽媽的肚子裏鑽出來吧,這樣,媽媽就能卸去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壓力,去對付那條該死的大白狗了。但不知最後兩隻狼崽是生性懶惰還是迷戀子宮的溫馨,就是賴在體內遲遲不肯出來。紫嵐拚命蹭動下腹部,想把兩隻小淘氣擠壓和驅趕出來,但沒用。


    大白狗離開自己隻有兩三步遠了,紫嵐隻能故伎重演,裝模作樣地繼續擺出種種恫嚇的姿勢。但這一次失靈了,大白狗毫不理睬。


    剛才大白狗蹲在石坎上,因距離隔得較遠,隻是模模糊糊看見有物體在這匹惡狼的腰際蠕動;是紫嵐驚慌的表情和急欲掩飾的窘相引起它懷疑的。莫非……仿佛是要證實它的懷疑,就在它逼進惡狼隻有兩步遠的時候,一隻狼崽毛茸茸的小腦袋從紫嵐兩條前肢間吱溜鑽了出來。雖然惡狼用極快的速度一爪子把狼崽的小腦袋蹬迴了腹下,但由於距離極近,大白狗看得真真切切。哦,怪不得這匹惡狼會有這份耐心長時間在一個地方靜臥不動,原來是正在分娩!一瞬間,大白狗心裏升騰起一股被戲弄了的憤懣。要是自己剛才能看出蹊蹺來,早就輕而易舉把惡狼連同狼崽子一起收拾掉了。怪惡狼太狡猾,怪自己太老實。它懊惱極了,後悔極了。當它的眼光在惡狼身上仔細掃射一遍後,它又轉悲為喜,哈,惡狼還腆著個大肚子,也就是說,惡狼還沒有徹底完成艱難的分娩過程。它慶幸自己覺醒得還不算太晚,該死的惡狼,瞧著吧,你要為你的狡詐付出代價的!


    大白狗旋風般地朝紫嵐撲去。


    紫嵐正在分娩當中,無力還擊;腹下還有三隻毫無防衛能力的狼崽,它又不能躲閃。它隻能蹲在原地,聽憑大白狗以極高的頻率一次次朝自己撲來。它唯一能做的是,在原地調整自己的方位,用堅硬的狼頭正麵承受狗牙和狗爪,不讓大白狗有機會從側麵或背後來襲擊。這樣,雖然狗爪在它狼耳和狼額上劃出一道道血痕,雖然狗牙在它肩胛上叼走了好幾口狼毛,卻形不成致命傷。有兩次,大白狗的衝擊速度稍慢了些,它還能在原地張開狼嘴噬咬反擊,雖然連狗毛也沒咬掉一根,卻迫使大白狗放慢了撲咬的頻率。


    大白狗似乎也察覺到老是這樣從正麵攻擊很難把對方置於死地,就改變了戰術,悶聲不響地以紫嵐為軸心繞起圈子來,想伺機跳到狼背上去撕咬。


    紫嵐一眼就看穿了大白狗的計謀,針鋒相對,始終和大白狗保持一種麵對麵交鋒的態勢。


    要是不發生突然變故,這樣僵持下去,大白狗是很難占到更多便宜的。


    唉,肚子裏這兩隻小狼崽,剛才還賴在子宮裏不肯出來,在這生死攸關的節骨眼上,卻又想鑽出母體來了。冤孽啊,湊什麽熱鬧嘛!紫嵐剛想到這裏,隻覺得一陣猛烈的宮縮,一隻狼崽順著產道慢慢滑向世界。在這生命誕生的一瞬間,紫嵐一陣昏眩,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被一層白紗遮蓋,變得虛無縹緲。它的注意力被高度分散了,甚至忘了大白狗的存在。隻是當脊背上突然落下一件沉重的物體,它的搏鬥意識才猛然蘇醒。糟糕,大白狗趁它神誌眩迷時繞到它的背後撲到它的狼背上來了。要是在平常,它可以就地打兩個滾把大白狗摔下背來的,但現在不行,它怕一旦改變姿勢,會把狼崽窒息在產道裏。它隻能凝然不動地趴在原地,聽憑大白狗啃咬。它把四肢盡量撐開,護住腹下的三隻狼崽免遭傷害;它緊緊鉤起下巴縮起脖子,不讓大白狗咬到致命的喉管。


    大白狗在紫嵐的後頸窩連毛帶皮咬下了一塊狼肉。


    紫嵐疼得慘叫一聲,滾燙的狼血順著耳垂滴在古河道白色的沙礫土上。在疼痛和緊張的刺激下,第四隻狼崽呱呱落地了。


    紫嵐的肚子裏還剩下最後一隻狼崽了。


    大白狗叼著那塊狼肉,從紫嵐的背上跳下來。也許是被饑餓所驅使,也許是想炫耀自己的野性,也許是想羞辱紫嵐並把紫嵐嚇倒,大白狗蹲在紫嵐麵前,啃咬起那塊血淋淋的狼肉。


    大白狗貽誤了寶貴的戰機。


    還沒等大白狗把狼肉吞咽進肚,紫嵐肚子裏最後一隻狼崽順利地鑽出了母體。隨著第五隻狼崽降臨到這個世界上發出的第一聲尖叫,紫嵐腹部那種強烈的下墜感頓時消失,身體變得異常輕鬆,雖然後頸窩的傷口還滴著血,心裏卻仍然產生一種飄飄然的快感,同時油然滋長了一種終於完成了艱難的生命誕生過程的自豪感和幸福感。在這樣的精神作用下,它恢複了些力氣,終於在一片血汙的沙礫上站了起來。


    這時,一塊黑沉沉的烏雲遮住了太陽,樹林裏飛禽驚啼,走獸奔躥,透露出一種山雨欲來的淒惶,荒涼的古河道籠罩在一片肅殺的氣氛中。紫嵐圓瞪著狼眼,逼視著大白狗,那野性畢露的眼光在明白無誤地警告對方,瞧吧,我已經完成了整個分娩過程,我已經站起來了,為了我心愛的寶貝,我隨時準備與你同歸於盡!


    大白狗是聰明的,它看出形勢在朝自己不利的方向逆轉。剛才惡狼在身心癱軟的分娩過程中自己尚無法置它於死地,此刻自己恐怕更難取勝了。護崽的母狼比豹子更兇殘。唉,隻怪自己覺醒得太晚,動手太遲,現在,後悔也晚了。山雨欲來,還是趕快迴到養鹿場舒適安逸的狗棚裏去吧。想到這裏,大白狗轉過身去,悻悻地退出了古河道,很快消失在一片墨綠色的斑茅草叢中。


    五


    狂風驟起,古河道上飛沙走石。遠處一座山峰上落下一隻球狀閃電,隨著驚天動地的霹靂聲,一棵大樹被一團烈焰吞沒。剛出世的狼崽生命力很脆弱,被狂風吹得渾身戰栗,被雷電嚇得吱吱驚叫。紫嵐把五隻狼崽護在自己的腹下,緊張地抬頭觀望天色。烏雲越聚越厚,天色越來越暗,看樣子,非得落一場比魔鬼還恐怖的暴雨不可。待在古河道裏太危險了,這兒地勢低,萬一山洪暴發,後果不堪設想。必須趕快轉移地方,最好的去處當然是它棲身的石洞。那兒不怕雷電風雨,又隱蔽又安全。想到這裏,它毅然站起來,用狼嘴拱,用狼爪踢,把五隻小狼崽通通驅趕到一塊背風的岩石下,然後用牙輕輕叼住其中一隻狼崽的後頸窩。剩下的四隻狼崽失去了母體的庇護,驚慌地互相擠成一團,發出絕望的尖叫。聽到狼崽這樣的叫聲,紫嵐母性的心快要破碎了。但狼是具有高度理智的動物,它曉得,空洞的慈悲和憐憫無濟於事,隻有行動起來才能拯救自己和寶貝們。它狠起心腸,頂著狂風,箭也似的朝自己棲身的石洞跑去。


    它一次隻能叼走一隻狼崽。


    從古河道到它棲身的石洞,約有兩華裏遠。紫嵐幾乎是一口氣跑到的。把第一隻狼崽送到石洞後,它來不及喘口氣,又像接力賽跑似的奔迴古河道,銜起第二隻狼崽。


    當紫嵐第三次從棲身的石洞裏躥出來時,山雨終於落下來了。這是日曲卡山麓今年的第一場春雨,來勢洶洶,狂風挾帶著豆大的雨粒,像鞭子似的抽打著地麵,樹枝被抽彎了,斑茅草被抽斷了,山峰也被抽變了形。紫嵐後頸窩的傷口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結痂,被暴雨一澆,又流出血來,火燒火燎般的疼。它在厚實的雨簾中穿行,好不容易趕到古河道,幹涸的河床上已瀦積起一窪窪雨水,剩下的兩隻狼崽半隻身子泡在積水中,渾身裹著一層殷紅的稀泥漿。它急忙蹚著積水奔過去,叼起一隻狼崽轉移到古河道岸邊一棵白樺樹的樹根下,這兒地勢較高,不會被山洪淹沒,然後,將第四隻狼崽銜迴石洞。


    古河道上還剩下最後一隻狼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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