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出擊無疑是去送死,紫嵐躲在離鹿場遠遠的一叢蒿草的背後,耐心地等待著。夜露打濕了它全身的狼毛,濕漉漉的,這樣也好,它想,可以蓋掉些它身上那股刺鼻的狼的氣味。


    啟明星升起來了,就像黑緞子上綴著一粒寶石。終於,草棚上的篝火漸漸熄滅,隻剩下一堆暗紅色的炭火,獵人在炭火邊腦袋一沉一沉地打起了瞌睡。那條大白狗也蜷起尾巴,臥在草棚的竹梯子上,把狗頭埋進兩條前腿之間。大白狗和它的主人辛勞了一夜,都疲倦了;天快亮了,一夜平安,他們都麻痹了。紫嵐很興奮,它在冰涼的露水中泡了整整一夜,要的就是眼前這樣的最佳偷襲時機。


    它開始行動了。刮的是東風,它繞到養鹿場的西端。那兒不僅僻靜,還背風,這樣,大白狗的鼻子再靈敏,也休想聞到它的氣味了。


    柵欄是用碗口粗的栗樹樁做成的,有一人多高,相當結實。但對紫嵐來說,這並不是什麽難題,狼的跳躍本領遠比人類想象的還要高超。它無須費多大力氣,隻消前爪搭在粗糙的栗樹皮上,縱身一躍就能越過這道障礙。它唯一擔心的是怕引起鹿群的騷動,驚醒大白狗和它的主人。馬鹿的鼻子和耳朵也是相當靈敏的,而且馬鹿生性多疑,極易受驚,稍有動靜,便會亂吼亂叫。更叫紫嵐躊躇的是,雖然鹿群置身在安全的柵欄之中,雖然有獵人和大白狗嚴密看守,但養鹿場裏的馬鹿仍保持著野外生活時夜晚派崗哨的習慣,即整個鹿群酣睡後,始終有一頭大公鹿瞪著眼豎著耳警覺地站立著。


    對紫嵐來說,這實在是很不友好的行為。


    看來,隻能運用狼的智慧實行奇襲了。紫嵐仔細觀察了一下地形,跑到一個三角形的泥塘裏,打了兩個滾,稀泥漿糊滿了全身,把狼身上那股嗆鼻的血腥味徹底壓蓋住了。它還不放心,路過一片羊蹄甲花叢,咬下一大束,銜在嘴裏,然後,悄無聲息地爬到柵欄外,又觀察了一番,直到確信放哨的大公鹿、草棚裏的獵人和那條大白狗還都被蒙在鼓裏,這才以閃電般的速度縱身一躍,跳進一人多高的木柵欄。


    紫嵐彈跳的姿勢極其優美,半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形,簡直像在表演藝術體操,在空中它舒展狼腰,收腹屈腿,像片樹葉徐徐飄落,著地時隻發出輕微的聲響。它事先已計算好角度,所以一落地便頭向著擔任崗哨的大公鹿,整個身子都蜷伏在羊蹄甲花束中。然後,凝神屏息,靜靜地臥著不動。


    完全像它預想的那樣,在它落地的一瞬間,擔任警戒的大公鹿就猛一聳琥珀色的鹿角,想引頸吼叫。就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大公鹿猶豫了一下,張開的嘴巴裏沒叫出聲來。


    大公鹿在黑暗中朦朦朧朧地看見徐徐飄落的是一束潔白的羊蹄甲花,大公鹿嗅到了一股濃鬱的花香,鹿的優柔寡斷的天性影響了它的判斷力,一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發出警報。它怕把一束飄落的花卉誤認為是禍殃會驚擾同伴的好夢,會引起同伴的恥笑。可鹿的多疑的天性又對突然出現的動靜很不放心,於是它的表情和動作都凝固在欲叫不叫的狀態中。


    這是智慧的較量。


    紫嵐沉住氣,像塊僵死的石頭般一動不動。它的耐心終於奏效了。幾分鍾後,那頭愚蠢的大公鹿相信了飛進柵欄的隻是一束無害的羊蹄甲花,於是,它緩緩地收平鹿角,縮迴脖頸,全身警惕的神經鬆弛了下來。


    就在這時,紫嵐猛地躥到早已瞄準的一頭母鹿跟前。母鹿正在睡夢中,柔軟的腹下露出一個鹿仔毛茸茸的小腦袋。紫嵐早就算計好了,它無法叼走成年的公鹿或母鹿,它們的軀體太沉重,它無法叼著它們越過一人多高的結實的木柵欄,它隻能叼走鹿崽。它像一陣風似的躥到倒黴的母鹿跟前,把嘴裏銜著的那束羊蹄甲花使勁朝母鹿的眼瞼刺去。這時,母鹿已被狼嘴裏噴出的那股血腥的氣味驚醒,睜開眼來,卻是白白的一片花影,它下意識地往後仰躲。紫嵐趁機一口咬住母鹿腹下那頭可憐的鹿崽的脖子,把它拖了出來。母鹿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迴事,就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寶貝。


    這時,擔任警戒的大公鹿已看到那束羊蹄甲花奇怪地朝鹿群逼進,它意識到自己上當受騙了,於是再次聳起鹿角伸長脖頸,想發出報警的吼叫,但這需要幾秒鍾的時間。紫嵐就利用這極其寶貴的幾秒鍾的空隙,叼著鹿崽躍出柵欄。


    大公鹿終於呦呦吼叫起來。霎時間,整個鹿群被驚醒了,陷入了極度的驚慌和騷亂之中。緊接著,大白狗的吠聲、寨子裏狗群的囂叫和獵槍的轟鳴聲劃破了尕瑪爾草原黎明前的寧靜。


    但已經遲了。紫嵐已逃出了郎帕寨的地界。


    三


    假如當時天公作美,降下傾盆大雨,把紫嵐留在草原上的痕跡和氣味消除得幹幹淨淨,那麽,大白狗再機敏恐怕也難以跟蹤追擊了;假如紫嵐叼著鹿崽從養鹿場一口氣跑迴石洞,中途不停留,那麽大白狗奔跑的速度再迅速恐怕也是追攆不上它的。


    紫嵐本來並不想中途停頓的,但銜在嘴裏的那頭鹿崽的生命力實在太脆弱,開始還踢蹬掙紮,漸漸地就不動彈了。其實紫嵐並沒咬到它的致命處,大概是鹿崽驚駭過度而休克窒息了。這時,紫嵐已把火光閃爍的養鹿場遠遠地拋在身後,槍聲、狗吠聲和鹿群的騷動聲都已模糊得快聽不見了,它認為自己已脫離了危險,慌亂的腳步變得從容。它一麵踏著碎步向石洞奔跑,一麵搖晃著嘴裏銜著的鹿崽,鹿崽隻剩下最後幾口微弱的氣息了。紫嵐曉得,獵物一旦斷氣,身體便會慢慢冷卻,血液也就凝固了。它實在太想喝滾燙的鹿血了,它實在太想在分娩前用鹿血滋補一下身子使幹癟的乳房膨脹起來了。它想,稍稍停頓一下,大概不至於會惹出什麽麻煩來的。於是,它在一個螞蟻包背後停下來,麻利地咬開奄奄一息的鹿崽的喉管。立刻,一股甜腥的芬芳的黏稠的滾燙的血液輸進它饑渴的嘴,它渾身一陣愜意,一陣滿足,幹癟的乳房似乎立刻就開始豐滿起來。它拚命地吮吸著生命的瓊漿,直到鹿崽的喉管裏再也吸不出一滴血為止。它有點困倦了,伸了個懶腰,把狼臉在濺滿露珠的草葉上蹭了蹭,振作了些精神,重新叼起鹿崽,想迴到石洞後慢慢享用。


    假如紫嵐能預卜未來,事先知道自己在螞蟻包背後停留片刻,結果會釀成災禍,自己貪圖的那口鹿血其實是一碗命運的苦酒,那麽,它寧肯讓鹿崽的血在體內慢慢冷卻凝固也要一口氣跑迴石洞的。


    命運是不可抗拒的。


    當紫嵐叼著鹿崽剛想離開螞蟻包,突然,前方黑黝黝的草叢裏躥出一條朦朧的白影,緊接著,汪汪——傳來兩聲尖銳的憤怒的狗的咆哮聲。紫嵐一驚,沒想到那條討厭的大白狗會一路嗅著氣味跟蹤過來。再豎起耳朵聽聽,大白狗身後遠遠地傳來獵人的吆喝聲。它不敢大意,立即扭頭朝荒野奔跑。大白狗尾隨追擊。


    一般來說,狼的奔跑速度勝過狗。但紫嵐叼著一頭鹿崽,雖然不很沉重,卻也是一種負擔,影響了它的奔跑速度。大白狗緊攆著它的屁股,怎麽也甩不脫。要是把鹿崽丟掉,它能很快擺脫掉大白狗的,可它舍不得。自己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好不容易獵到頭鹿崽,怎能輕易丟棄呢。


    就這樣,紫嵐和大白狗一前一後,相差幾步遠的距離,在廣袤的尕瑪爾草原上展開了一場馬拉鬆式的長跑比賽。


    紫嵐撇開四足,越過小溪,越過草灘,越過臭水塘,一路狂奔,很快逃到尕瑪爾草原的邊緣,前麵出現了兩條岔道,一條是通往日曲卡山腳它棲身的石洞,一條是通往幹涸的古河道。它猶豫了一下,拐進了古河道。它出於一種動物護巢的本能,不願把危險引到石洞去。它快要分娩了,狼崽出世後無疑要在石洞裏生活很長一段時間,萬一自己棲身的巢穴被大白狗和它的主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紫嵐在鋪滿鵝卵石的古河道又奔跑了很長時間,漆黑一團的天空逐漸透出一抹亮色,天邊泛起一片玫瑰色的晨曦。它已跑得精疲力竭。聽聽身後的大白狗,也已氣喘籲籲,累得連吠叫聲都嘶啞了。憑經驗,它曉得狗的主人已被遠遠地甩在後麵了,但大白狗仍然沒有罷休的意思。紫嵐心裏又憤慨又納悶。按常理,一條狗是對付不了一匹狼的,狗所以能在兇猛的野狼麵前驍勇善戰,那是因為依仗著主人的勢力。俗話說狗仗人勢。一旦主人沒在身旁,狗的威風立刻銳減,由勇敢的鬥士變成夾緊尾巴逃命的懦夫。此刻,大白狗的主人早已不知去向,大白狗並不蠢笨,是應該知道這一點的呀,它為什麽還緊追不舍呢?難道說大白狗吃了豹子膽了?抑或是條神經錯亂的瘋狗?紫嵐想,也許這條大白狗是血統純正品種優秀的軍犬。軍犬是狗中的精英和豪傑,其膽量和力量都是可以和狼相媲美的,倘若真是這樣,它紫嵐算是倒了八輩子大黴了。


    紫嵐的擔心其實是多餘的。大白狗不是軍犬,品種也很一般,是滇北高原上最常見的那種草狗,是郎帕寨養鹿專業戶安柯度豢養的一條普通家犬。大白狗既沒吃豹子膽,也沒有神經錯亂,它所以能在遠離主人的情況下仍奮勇追擊,是想得到主人的寬恕。


    不知是時運不佳,還是狗的生物鍾正處在零點,反正,這段時間大白狗是夠倒黴的了,接連出了好幾次差錯。那天中午,在牧場上,一條蟒蛇趁它瞌睡之際,吞吃了一頭幼鹿;還有一天半夜,它在主人熟睡後,溜到寨子裏和一條名叫西努兒的母狗幽會,結果一隻該死的豹子用嘴咬開柵欄門和鐵銷,闖進鹿群叼走了一頭三歲的公鹿……主人損失慘重,當然憤慨,遷怒於它,把它視為瀆職的罪犯。過去主人很寵愛它,常把它攬在懷裏,捋它的背脊,親它的麵頰,自從失竊事件接二連三發生後,主人收迴了對它的寵愛,免去了對它的親昵,特別是那頭長著四平頭鹿茸的三歲公鹿被豹子叼走後,主人用極其厭惡的表情,在它肚皮上踢了兩腳。與其說它的肚皮被踢疼了,還不如說它的心被踢疼了。它懂得,狗自古以來是依附人類生存的,失去了主人的寵愛,也就失去了生存的價值。它親眼看見過那些被主人厭棄的同伴的悲慘的下場。原先主人還豢養過一條名叫羅羅的老母狗,因衰老而變得整天懶洋洋的,腿力也不支了,連鹿群都追攆不上,結果被主人用十元錢的代價賣給了屠狗販子,等待羅羅的無疑是沸騰的湯鍋。據說羅羅年輕時是主人形影不離的夥伴。大白狗害怕主人也會因它失職因它無能而最終厭棄它。狗是沒有自主權的,狗的幸福完全取決於主人的恩賜。隻有設法重獲主人的寵愛,它的生存和幸福才能有保障。而要重獲主人的寵愛,一般化的討好乞求撒嬌獻媚已經不管用了,必須立功贖罪,也就是說,必須杜絕馬鹿——主人的財富再次失竊,必須擒獲膽敢冒犯主人的蟊賊。這就是大白狗打破常規在遠離主人的情況下仍緊追不舍的思想動機和精神支柱。


    大白狗決不蠢笨,它也知道,失去了主人手中那杆獵槍的撐腰,自己孤身和一匹狼拚鬥,是很難占到便宜的,弄不好還會白白斷送性命。狗的天性在不斷提醒它,快中止這場危險的追逐遊戲吧,趁這匹在前頭疲於奔命的惡狼還沒有覺悟,還沒迴身朝自己反撲,趕緊收場吧。但當它的眼光落到紫嵐圓鼓鼓的已膨脹到極限的腹部時,它又舍不得放棄這場追逐了。它產生了一種僥幸心理,它想,前麵正在奔逃的這匹惡狼之所以不敢迴身反撲,肯定是因為懷孕而身體虛弱,說不定已完全喪失了撲咬能力,這是老天爺賜給自己的立功贖罪的好機會。咬死了這匹惡狼,不但能得到主人的寬恕重獲主人的寵愛,還能提高自己在狗群中的地位和威信。嘖嘖,孤狗逮孤狼,它英雄的名聲將傳遍整個尕瑪爾草原。


    大白狗受虛榮心的驅使,在僥幸心理的支撐下,忘卻了自己狗的劣勢,繼續勇猛追擊。


    四


    紫嵐實在跑不動了,唾液吊在嘴角,腹部一陣陣抽搐。叼在嘴裏的鹿崽已成為一種累贅。它意識到假如再繼續這樣奔跑,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會累得口吐白沫倒斃在古河道上的。與其在逃命的途中累死,倒不如停下來,轉過身去,朝白狗反撲,也許還有生的希望。想到這裏,它突然岔進古河道的一條支流,這兒也是幹涸的河床,但更為狹窄,更為荒僻,更為隱蔽。四周挺拔的山峰割斷了晨曦,地上的鵝卵石都蒙著一層青苔。河道中央散落著一堵堵磯石和一塊塊巉岩。這兒地形不錯,它想,便於周旋也便於逃逸,更重要的是,漏鬥形的山穀會遮擋住大白狗的叫聲,即使大白狗的主人追蹤到附近,也聽不到它們的吼叫和格鬥,無法趕來增援。


    紫嵐一麵繼續沿著幽暗的古河道奔逃,一麵斜著眼睛,眼看著大白狗的前爪隻差那麽幾寸就要落到自己的屁股上了,突然吐掉銜在嘴裏的鹿崽,往旁邊縱身一躍,跳上一塊半米高的卵石。大白狗沒有防備,再加上長滿青苔的河床滑得像塗了一層油,想收斂腳步,已經遲了,在慣性作用下,身不由己地越過紫嵐,滑行到前頭。


    紫嵐占據了居高臨下的有利位置,瞅著大白狗扭動狗腰想轉身又未轉成的有利戰機,從背後猛地撲到大白狗身上。公平地說,在還沒有交手前,紫嵐內心有一種悲壯感,它從大白狗來勢洶洶鍥而不舍的追擊中猜想對方是兇猛的軍犬,它是準備著和對手同歸於盡的。但當撕咬了第一個迴合後,它很快看透了大白狗其實是一條很不中用的草狗。大白狗的爪子一點不鋒利,連狼毛都扯不破;大白狗的牙齒也不甚尖利,隻能咬破皮肉,而無法咬斷骨頭。於是,紫嵐拋卻了恐懼和悲哀,恢複了狼的自信,決心把這條害得自己疲於奔命的大白狗咬死,也好拖迴石洞當一頓點心。狗肉的滋味雖然不如鹿肉,但也蠻好吃的。


    再說大白狗,沒防備那匹正在逃亡的狼會朝自己突然反撲。它躲閃不及,肩胛被銳利的狼爪抓出了好幾道血痕,脊背上被狼牙連狗皮帶狗毛咬去了一塊,火燒火燎般地疼。幸虧它反應還比較快,就地打了兩個滾,才算把兇殘的狼從自己背上甩掉了。


    大白狗吃了大虧,這才醒悟過來自己正處在極端危險的境地。狼總歸是狼,哪怕懷孕臨產也比草狗強幾倍。現在覺悟已經晚了。轉身逃命吧,大白狗想,但退路已被狼封死,再說自己在長途追擊中已跑得精疲力竭,恐怕很難逃出狼的魔爪了。它隻好虛張聲勢地汪汪吠叫,希冀自己的叫聲能喚來主人,共同對付那匹狼。但主人離它實在太遠了,人類的聽覺和嗅覺是十分麻木和遲鈍的,不可能像狗或狼那樣循著氣味追蹤到這裏來。它的叫聲隻換來山穀間空洞的迴響。它還有一個絕招,就是搖尾乞降,但這絕招麵對狗伴和人類還有實效,用在嗜血成性的惡狼身上,隻能是徒勞。大白狗逃也逃不脫,降也降不得,隻好以死相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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