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趙淩雲悄悄拴上“狗鏈”的孫教主,雖因沒見著文嘉帝有些許疑慮未消,但並不影響他此刻的竊喜——好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殊不知,這個世上,欲望即枷鎖。


    渝州朝天門,渝水和長江匯於此處,江中軸轤千裏、帆檣如雲,岸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迴程的時候,孫教主不急著迴去海島老巢,他像個藩王巡視他的封地那般,在朝天門一帶走走停停,用舟楫和雙腳丈量著他即將到手的水路和土地。


    春看杜鵑夏避暑,秋觀霜葉冬滑雪。渝州,這座山陵錯落有致、江河奔騰不息的山城,已經入秋。楓樹的紅交織著銀杏的黃,層林盡染。


    孫教主脫了道袍,換上行商打扮,混跡在岸上的袍哥群裏,聽紮了堆吸溜小麵、拿各種下水涮火鍋的人們擺龍門陣。


    “這關在冷宮裏的女人怎麽能生娃兒?”一個聲音響起,“你個瓜娃子莫是在涮壇子就是在扯把子。”


    “啥子?皇後娘娘生了私娃子?老子信你個球!”有人跟著起哄。


    “宮裏頭的婆娘生了私娃子,腦殼還能在頸航擱著?”又有人附和道。


    先前說周沂雪冷宮產子的那個半大小子急了,臉紅脖子粗地辯解道:


    “老子嬢嬢在宮裏頭做差事的,老子聽她……”


    話音未落,背後響起了一個暴躁的聲音:


    “狗日的莽子,老子叫你切打醬油,你格老子跑到街沿邊邊上看鬧熱。憨眉憨眼的,聽隔壁子幾個老背時的衝殼子,你娃的銅板遭賊娃子摸球了蠻,你還吃個球!”


    說完一巴掌招唿在了半大小子的後腦殼上,見家裏大人找來了,一群吸溜小麵擺龍門陣的半大小子一哄而散。


    人人都隻當那個小子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編造官家秘聞來嘩眾取寵,皆不把他的話當真。


    唯獨孫教主從這些話裏咂吧出味兒來,空穴來風事出有因,他越發相信廣元王所說的,皇後失寵隻是趙淩雲夫妻間的一時矛盾,他這個廣元王還是那個可以翻手雲覆手雨的攝政王。


    因而,打消了盤繞心頭月餘的疑慮,催促著隨從們起航,速速往海島老巢的方向駛去。迴島半道上還要與在廬陽等他音訊的孫於先碰頭,安排私鹽買賣的事宜。一旦疑慮全消,便事不宜遲,孫教主下令扯滿了風帆。


    ……


    錦華宮禦書房裏,落針可聞。


    趙淩雲的心腹潘太醫正跪在階下抖如篩糠,廢後周沂雪幾日前在冷宮產下男嬰,這件事情隻有幾人知道,照顧周沂雪起居的啞婆婆,生產當日的穩婆和兩個嬤嬤,以及奉命幫文嘉帝查遍宮中男子,滴血認親的自己。


    而如今,除了啞婆婆和自己,另外三人都已經下落不明……


    官家的一個噴嚏落到自己頭上,是雨露均沾,還是雷霆萬鈞,都得看官家的心情,何況如今潘太醫他是窺探到了官家的醜聞,這項上人頭能留多久,全憑聖意,而,聖意難測!


    “孤問你,那孩子的血真的能與孤相融?”在寸陰似歲的沉默裏,趙淩雲的聲音終於在潘太醫的頭頂響起。


    潘太醫叩首,並不敢抬頭:“迴稟陛下,千真萬確。”


    趙淩雲的聲音難得如此冰冷:


    “潘太醫,孤要的是實話,隻要你告訴孤實話,而且保證這裏說的話不傳出去分毫,自然不會要你性命,還會保你一生榮華富貴,官襲子孫,福蔭後代。”


    “是”,潘太醫埋低頭,不敢直視趙淩雲,“微臣不敢欺瞞陛下。”


    趙淩雲歎了口氣,把玩著手上的扳指:


    “孤知道潘太醫在害怕什麽。”


    “那三個老婦下落不明皆因她們自己亂嚼舌根,口舌招尤。還連累了其他那些個聽了她們閑話的人,一起去黃泉路上作伴。”


    “並非扯謊說句孩子是孤的就能保住性命,孤要的是實話,”趙淩雲起身走到潘太醫的身邊,“潘太醫您是跟著孤的老人了,該明白孤的意思。”


    潘太醫盯著趙淩雲的腳尖,如臨深淵般,戰戰兢兢答道:


    “微臣明白,微臣自知此事茲事體大,反複驗了三遍,宮中上下,當真隻有陛下的血能與此嬰孩相融。”


    潘太醫看見趙淩雲白色龍袍下的雙腳驟然停住了踱步,然後,踉蹌退了兩步又堪堪穩住。


    潘太醫不知趙淩雲聽聞此言後是喜是怒,聖意難測,唯有實話實說,其他的交由命運吧。如果命數到今日便是盡頭,他強留也是徒勞。閻王要你三更死不會留人到五更。


    聖意難測,不如不測。


    想到此處,潘太醫索性抬起頭,與趙淩雲四目相交,斬釘截鐵道:


    “陛下,哪怕,陛下為此要砍了微臣的腦袋,微臣也是這句話,是陛下的血,宮中隻有陛下的血能夠與皇後所生男嬰相融。”


    趙淩雲背過身去,躲開潘太醫的視線,問道:


    “孤再請問潘太醫,這個世上有沒有太醫院的避子湯打不掉的胎兒?”


    “這……”潘太醫躊躇片刻,“有。除非事先服了解除避子湯藥性的藥物。但該藥世間罕見,連宮中禦藥房和太醫院都沒有現成的……”


    “知道了,”趙淩雲的聲音裏有難以遏製的微顫,“有勞潘太醫了。聞喜公公,帶潘太醫下去領賞吧。”


    聞喜公公躬身低眉道了聲:“是。”


    隨即引著潘太醫外頭走:“潘太醫這邊請。”


    ……


    翌日清晨,巡防的禁軍在錦華宮的池塘裏撈起了潘太醫的屍身,廷尉的仵作查驗後稟報,潘太醫生前曾大量飲酒,加之夜深,又逢蜀郡入秋後秋雨連綿,湖邊泥濘濕滑,他是不慎滑入池塘淹死的。


    廷尉就“酒後失足”向文嘉帝趙淩雲稟報,結了案,趙淩雲想為自己買個心安理得,給了潘太醫家屬好一筆撫恤金。


    自從故太子趙子淵之後,牽扯進這個局來,無辜枉死的人越來越多。


    趙淩雲向來認為,為了西楚複國,有人為此犧牲是難免的,隻要西楚可以複國,隻要亂世在自己的手裏得以結束,曾經染上的鮮血都能洗幹淨。


    但他沒有意識到,潘太醫的死,其實已經偏離了複國的初心。


    聞喜公公曾經問過趙淩雲:


    “一定要殺嗎?潘太醫是心腹,口風甚嚴,應該不會走漏消息。”


    趙淩雲沒有猶豫:


    “這迴隻能對不住他了,若消息傳到卿兒的耳朵裏,就怕她不願再助我們複國。而她是不能或缺的。”


    時至今日,趙淩雲自己都已經分不清,殺戮,是因為愛薛真卿,還是因為要用薛真卿。


    他最先隻想替母親和自己討迴公道,手刃仇人,睚眥必報成了信條;而今,君臨天下,複國又成執念,那麽,必要時候可以和敵人並肩而立,同樣,無辜亦可以隨時犧牲。


    也許,終有一日,死去的人對文嘉帝趙淩雲來講,也終將變成一個數字,隻是一個數字而已。


    ……


    錦華宮冷宮的大門被推開,入秋了,院裏的老銀杏落了一地黃葉。


    黃葉被宮門推開帶起的風,唿喇喇退去一邊。此刻隨著銀杏葉一同後退的還有啞婆婆。


    午膳時間,不見往日送飯的小太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麵戴黃金麵具的高挑男人在院門外長身而立。


    啞婆婆不認得廣元王,被驚得連連後退迴屋,對著周沂雪就是一通比劃。


    周沂雪生產完不久。女人生孩子是鬼門關走一遭,此刻,她不僅已經褪盡孕期的浮腫和豐腴,甚至還略顯消瘦。生產時流失過多精血,讓她臉色蒼白。


    周沂雪的房間裏還殘留著生產那晚的血腥氣和散不盡的黴味兒。刺得踏進屋來的廣元王不禁微微蹙眉。當然,他戴著黃金麵具,誰都看不見他的表情,猜不透他的心中所想。


    “父王?”周沂雪掙紮著起身。望著來人,驚訝得杏目圓睜,“您怎麽來了?”


    除了生產那夜,遭遇難產,在啞婆婆磕破頭的求救之下,皇上才開恩,準了潘太醫、穩婆和兩個嬤嬤進來幫助接生以外,在這段冗長的歲月裏,她沒有見過其他外人。


    和廣元王的父女別離更是經曆了三個季節的輪轉。


    遽然之間,千般思緒萬分委屈湧上心來,讓她瞬間淚如雨下。


    身邊的嬰兒被驚醒,揮舞著小手小腳,也嗷嗷啼哭了起來。


    周沂雪迅速抱起孩子,輕輕晃動,安撫著:“慕兒,不哭,乖。”。


    廣元王走近她的床邊,他聽潘太醫說過,周沂雪生產的時候經曆了難產,胎兒太大,卡在產道裏出不來,險些一屍兩命,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下身卻是被撕扯得稀碎,要下床行走至少兩月,而且,以後再也不能生養。


    他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很想伸手摸摸周沂雪懷裏粉嘟嘟的嬰兒,抬手但又止住,暗啞著嗓子說:


    “雪兒身體可還好?為父得陛下恩準,來看看你們母子。”


    ”他叫慕兒?哪個慕?”


    “羨慕的慕,也是傾慕的慕。”周沂雪迴答著,把孩子抱到廣元王的麵前。


    廣元王遲疑片刻,還是伸手抱過了孩子。孩子在他懷裏安靜了下來,吮著手指又睡了。孩子有著和趙淩雲極為相似的長長的睫毛和英挺的鼻梁。軟若無骨的小小身軀,讓廣元王緊張地隻敢輕輕托著。


    “一看就知道,女兒小時候,父王沒怎麽抱過女兒。”周沂雪的聲音又響起。


    廣元王低頭看著孩子,心裏的堅冰仿佛悄悄融化了一角:


    “你出生那年,邊疆有強秦來犯,為父領兵出征,一去便是一年半載。迴來時……”


    “迴來時,女兒都已經會走路了。”周沂雪輕笑,又落寞地垂下眼簾,“而母親也離世一年有餘。”


    空氣凝固了下來,周沂雪說這些話的時候,除了母親,她還想起一個人——她的夫君趙淩雲。


    婚後暫居廣元王府的那段日子,是她和趙淩雲最像平凡夫妻的時候。


    她曾和趙淩雲說起過她的童年、她的母親。趙淩雲少年喪母,和她惺惺相惜,說過要善待她一生的人,如今卻認定她不忠,將她囚禁於冷宮之中。


    “大名起了嗎?”廣元王問周沂雪。


    周沂雪垂眸,暗啞著嗓子:“還未曾起大名,想等陛下賜名。”


    “別等了”,廣元王直截了當道,“不如為父給孩子起個名吧。單名一個‘釋’,釋懷的釋。你叫他慕兒,為父卻以為,沒必要傾慕誰,也沒必要羨慕誰,更沒必要把自己此生的遺憾轉嫁給孩子。”


    “天總會黑,有些人終將離開。”


    “也許,你們之間有過你儂我儂相依偎,也許情之所致,一時義氣他也曾指天畫許下過什麽誓言……但是啊,孩子,這個世上誓言最不值錢,上下兩片唇一碰,話就出口了,無需本錢的東西你千萬別當真。”


    “男人的情愛,特別是身處高位的男人,他們的情愛最短,隻是曇花一現。”


    “於他們而言,情愛也最不值得,隨時可以拿來犧牲掉的便是這情情愛愛。”


    周沂雪覺得眼前的父王帶給她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那個萬事都要爭搶一番的廣元王竟然今天教她釋懷和放手。


    她怔怔地望著廣元王,又要落下淚來:“那為何父王在母親過世後沒有再娶?”


    “因為為父愛你母親,而你的陛下並不愛你。”廣元王撕開了周沂雪的傷疤,也許隻有讓她痛徹心扉才能幡然領悟吧。


    豈料,周沂雪早已是痛到不知痛。


    “我知道。”周沂雪低下頭,話語間睫毛顫動,眼眶便再也承載不住這些眼淚,決堤而下,“一開始就知道。”


    “可是,我總想著,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就連鐵樹也會開花,我為什麽叩不開他的心房?”


    “父王不是也說過,如果溫柔化解不了陛下心裏的堅冰,那麽孩子會是我和陛下之間的羈絆。扯不斷、掙不脫的牽連。”


    ”我也照著父王您教的做了,可是,陛下再也沒有來過,甚至認定慕兒是女兒通奸所出。”


    “父王不用再話裏話外開解女兒。這些日子,我已經想明白。陛下可以丟棄的東西,卻是我的珍寶,日後就好好撫養慕兒長大,不再執著於得到陛下的愛。不再委曲求全。”


    “這個孩子陛下不認便不認吧,他有娘親就夠了。”


    “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隻是苦了孩子,和他父皇一樣,一出生便在冷宮……”


    廣元王抱孩子不得要領,懷裏的慕兒,哼唧了兩聲,癟著小嘴,眼看又要啼哭出聲來,周沂雪趕緊從廣元王懷裏抱過孩子哄了起來。


    屋裏陳設陳舊,就連孩子的包被和衣服都是周沂雪和啞婆婆拆了被單,一針一線自己縫的。


    廣元王這次空手而來,什麽都沒帶,看著孩子身上舊被單改的衣服,又看看周沂雪身上根本無法禦寒的單衣,忽然想起了什麽,不禁有些悲從中來。


    他起身,背著身說:


    “明日為父就去求陛下,給你母子添些衣物,入秋了,天氣涼。”


    “這蜀郡的天氣,幾場秋雨一下,轉眼就是冬天……”


    廣元王說完這些,沒再迴頭看女兒和外孫一眼,逃也似的離開了冷宮……


    周沂雪覺得今天的父親有些奇怪,“許是因為父親出的主意,才讓自己徹底失了聖心,關進了冷宮,落到了今天這般田地,父親今日這般言行異常,許是無顏麵對自己吧”……這般思忖著,便也不做多想,低頭哄起了懷裏的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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