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縱使炎炎夏夜,江底的水還可以是冰冷的。


    在錢塘江江水深處無聲寂靜的黑暗裏,薛真卿此生所經曆的景象一幀一幀在眼前迴放……


    西楚冷宮牆上的驚鴻一瞥……淩霄花下的牆頭馬上……冷宮的衝天火光……上元佳節趙淩雲另娶他人……廬陽破城倒在眼前的薛伯安……老君山上的日日夜夜……洞庭湖畔的重逢……南疆中箭慕容成嶺推宮過血……


    一幀一幀的畫麵也漸漸變成黑白,慢慢定格在推宮過血的那一幕……


    就在薛真卿陷入無知無覺的黑暗冰冷中等待死亡到來的那一刻,一雙溫潤的唇將她喚迴人間。


    她感到又有空氣進入她的肺髒,撐開一個個被壓癟抽幹的肺泡。


    聽覺、視覺、觸覺,各種感官重又活泛了起來,她睜開眼,看見了近在眼前的慕容成嶺。


    她想推開他,但又出於瀕死之人的本能,貪婪地吸取著慕容成嶺雙唇間渡來的空氣,任他緊緊擁著自己……


    見薛真卿恢複了意識,慕容成嶺托著她的腰間,將她往江麵上推送。


    躍出水麵的那一刻,兩人都似索水的魚,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唿吸著空氣。慕容成嶺騰出手來割斷綁著薛真卿的繩索,拉著她一起往岸邊遊。


    上了岸,水中浮力頓消,耗盡氣力的兩人均是癱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唿吸,胸膛劇烈起伏著。


    耳道裏麵灌進了不少水,外界的聲音在他倆聽來都是沉悶的嗡嗡作響,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迴響,此間夾雜著海賊撤退的鳴金聲和大燕鎮海軍追擊的戰鼓聲,兩相交織,此起彼伏,似兩頭纏鬥的巨獸。


    慕容成嶺稍稍緩過神來,便連忙檢視薛真卿背後的傷,方才看似捅進了後心,其實匕首入身後偏了寸許,堪堪擦著要害而過。見狀,慕容成嶺這才長長籲出一口氣。


    丁聰帶了人趕來接應,慕容成嶺隻將薛真卿托付他們,自己則轉身又登上了鎮海軍入江的戰船。


    “殿下,床弩在剛才那艘船上,”薛真卿忍住背上的劇痛,對著慕容成嶺登船遠去的背影大喊,“避開那艘大船!”


    江上起了風,卷起千層浪,把薛真卿的聲音拍碎在暗夜裏。


    “準備——”慕容成嶺指揮著船上的弓箭手們,“射!”


    “咻咻咻咻”鎮海軍配備的連弩箭矢如驟雨一般射向賊船。


    海賊主船迴應他們的是床弩的反擊……


    大燕戰船迅速轉向,想要躲開海賊的床弩攻擊,怎料想,對方的目標並非大燕鎮海軍的戰船,而是岸上的連營,目的要讓慕容成嶺的後院失火,讓他們來不及迴防,這群海上的豺狗,就算是死也要拉上幾個墊背的。


    岸上毫不知情的將士們還在陳老爺子戰鼓聲的指引之下與岸上的海賊殘部廝殺。


    忽然,尖銳的箭鳴聲破空,兒臂粗細的巨箭唿嘯而至。中了巨箭的連營和庫房,摧枯拉朽般轟然倒塌,壓傷的士卒們發出陣陣哀嚎。


    幸好海賊隻配備了一台床弩,床弩上箭也需要時間,給了大燕鎮海軍迴撤的餘地。


    陳老爺子迅速,敲起了撤退的鼓點,此刻,又有巨箭臨空而降,射中了陳老,隆隆戰鼓之聲戛然而止,老人家瞬間被床弩的剛猛勢頭掃出了矗立著的半拉望樓,被釘在不遠處工棚柱子上。


    箭中腹部,老爺子沒有立即斃命,口中鮮血直流,直勾勾地望著匆匆迴撤趕來的秦王慕容成嶺,笑道:


    “我陳旺,一生從戎,守護大燕海防,死得其所……”


    “陳老!”慕容成嶺嘶吼著,但不能停留。他帶領大家迴防,留下岸上陳老爺子望著他自己親手修築的海塘,漸漸沒了氣息。


    ……


    這一戰,鎮海軍雖然有傷亡,但海賊也沒占到絲毫便宜,不僅毫無戰利收獲,還折了千餘人,被俘近百人。這是在慕容氏統治江南以來難得的幾場勝利,更何況,這次海賊還裝備了的武器,床弩。


    戰報傳迴廬陽,太子慕容恆峰主戰,諫言皇上下令讓秦王率領鎮海軍追擊海賊,登海島老巢進行圍剿。


    不過,秦王慕容成嶺卻拒絕出戰。


    “水軍初立,無論戰備、戰法、還是水上作戰經驗,目前皆不及海賊,離開陸上大燕輕騎,遠征入海,鎮海軍暫且還不是海賊的對手。”慕容成嶺在給皇上的奏折中寫道,“兒臣認為,加緊修築海塘、研發海戰船隻、鍛造兵器、操練水軍,才是當務之急,隻有先做好這些,方能成就日後的勝利。兒臣的奏請——以守為戰!”


    慕容煜這次又準了秦王的奏折。這一來,太子更覺皇上偏心,真怕終有一日自己會被二弟取而代之。


    其實,那些在廬陽祁陽宮明光殿上爭論不休的臣工們不知道,即使,那日皇上下令圍剿海賊,他們的鎮海軍也逮不到海賊賊首。


    因為,賊首五蓮教孫教主戰敗那晚並沒有迴老巢,而是從錢塘江退入杭州灣東逃入海後,偽裝成商船,沿著海岸線進入了滬瀆的長江口,沿長江西行。


    西行,往西楚的蜀郡而去……


    薛真卿自打跟隨慕容成嶺來到臨安,暫居住於潮鳴巷後,在一個不熟悉的新環境裏,她的木鳶傳信做得十分小心謹慎。她並未將木鳶直接放飛蜀郡,而是放迴廬陽秦王府,交於趙璃俐。


    出征前已和趙璃俐說好,會用密語傳信。


    每封信看似都是薛真卿向趙醫侍吐露,自己體內的餘毒未清,感到不適,但又不想拖累秦王為她推宮過血,所以秘密傳信,詢問平常該如何用藥的,並偶爾夾雜寫閨蜜間的私房話。


    但隻要書信中出現“閨蜜間的私房話”時,便暗示此為密信,得設法轉交聽瀾閣主喬洛霖,他會在特製藥水中浸泡書信,如此才能看到薛真卿真正要說的,並傳信給趙淩雲。


    木鳶傳信裏有真的寄給趙璃俐關心姐妹近況的,也有需要轉交聽瀾閣的密信,如此真假混雜著寄。


    薛真卿的謹慎為她自己躲過了慕容成嶺的窺探。連續見幾封書信中並無異樣,丁聰也逐漸放鬆了對她的監視,何況“她又有傷在身,還能翻出什麽水花來?”丁聰心想。


    可偏偏這是薛真卿,她還真能在小水塘裏醞釀出滔天大浪……


    趙淩雲收到薛真卿輾轉寄來的木鳶傳信後,掐指一算,不出三日,孫教主的“商船”就會到達渝州,然後在朝天門處進入渝水,北上遂寧,邀趙淩雲於遂寧觀音湖會麵一敘。


    趙淩雲從喬洛霖的來信中得知,自己與孫教主的這個見麵機會是薛真卿險些以生命為代價替他爭取來的。他萬萬不能錯失機會,辜負薛真卿的付出。


    留給他思考的時間不多。他已經有了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的虎狼之師,若能再得五蓮教海賊這群海上豺狗的支持,更將是如虎添翼,西楚的複國大業指日可待。


    不過,趙淩雲也十分清楚,五蓮教的這群海賊與突厥雖有相似之處,但也有很大的不同。他們看似同是因為各種原因,失了可居住的地方,被迫逃離故園的一群人。


    但,突厥有著嚴明的軍紀,信奉長生天,政教合一,以家庭為單位,有著部落的信仰和民族的榮耀,並且,現在的突厥還需要依附於西楚方能尋求在日後奪迴草原霸主的地位,重返家園。


    相較之下,五蓮教海賊則更像是一群因利而聚的烏合之眾。


    經過這麽多年這麽多代,海賊先輩們曾經信奉的五蓮教也已經沒落,在現在他們的心中比起教義更注重利益,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海賊們並不需要依附於西楚也能繼續當前的生活,他們也沒有一定要報的血海深仇和一定要雪的奇恥大辱。


    趙淩雲心中明白,他與突厥是用“信仰之誓”來實現結盟,而對於五蓮教海賊則需要足夠的利益誘惑方能促成合作,他與五蓮教海賊之間與其說是“結盟”,不如說是一場“交易”。


    交易則必須讓對方得到他所想要的利益。


    海賊要什麽?


    薛真卿已經替趙淩雲摸清海賊的底牌,他們要的是合法的身份和取之不盡的利益,結束現在被人人喊打、刀口舔血的日子。


    並且,利益,現在就需要給予,僅用對複國成功之後的承諾無法促成這筆交易。


    留給趙淩雲思考的時間不多,他收到薛真卿輾轉寄來的木鳶傳信之後,不久便需要啟程,否則趕不上遂寧之約。


    趙淩雲也無法與薛太常和舅舅聞喜商量,在這場交易裏,趙淩雲需要先拿出自己的“血肉”來喂養這群海上豺狗方能成事,而這種與虎謀皮的做法,舅舅聞喜和薛太常是萬萬不會答應的。


    這兩人終究是君子,無法與不擇手段唯利是圖的小人為伍。


    趙淩雲思忖片刻,拿定了主意。


    次日,文嘉帝宣布休沐三日,自己不帶隨從就喬裝偷偷出了錦華宮,東去遂寧。


    ……


    剛剛入夜,遂寧觀音湖上泛起星星點點的燈火,有夜捕的漁火,也有當地富紳包了畫舫帶著歌女邀上三兩好友泛舟吃酒聽曲兒的。


    觀音湖上最醒目豪華的畫舫當屬廣元王的這一艘。


    畫舫上傳來絲竹之聲,按照約定畫舫泊在金龜下海的古跡之處,廣元王周瞻在畫舫的隔間裏聽著樂工們奏響絲竹,等候未曾謀麵的孫教主到來。


    不久,一艘小舟漸漸靠近廣元王的畫舫。


    一位頭戴白蓮冠的青衣道人站在船頭,向廣元王行禮:“貧道參見廣元王。”


    “道長免禮,裏麵請。”麵戴黃金麵具的廣元王立馬熱情相迎。


    在蜀地,特別是蜀郡一帶,因受青城山的影響,入山修行的道人不少,結交得道之人也成了士大夫之間的一種風尚,五蓮教孫教主的出現並未引起湖上其他人的過多側目。倒是閉府不出許久的廣元王甫一出現在船頭,引起了周圍不小的騷動。


    附近的畫舫紛紛識趣地自動駛遠,方便了廣元王同孫教主談話。


    畫舫上的樂工坐上小船離去,四下無人後,孫教主蹙眉率先開了口:


    “大燕秦王的薛先生當時情急之下為了保命,告訴貧道,西楚的國君文嘉帝能夠讓我退居海島幾代的數萬教眾重迴陸地,堂堂正正走在大路上。不用躲避官兵,不用打打殺殺,不用在寸草不生的鹽堿地裏刨食吃。”


    “貧道相信在那種情況之下,薛先生應當不會編了個身份,拿瞎話來誆我。”


    “但,為何今天應邀來的是廣元王而非文嘉帝?”


    廣元王黃金麵具覆麵,看不出臉上的神情,令孫教主話語間多多少少收斂著三分匪氣。


    麵具遮擋,讓廣元王說話的聲音有些甕聲甕氣的:


    “孫道長既然喊本王一聲廣元王,想來定是知道本王與當今聖上的關係的。”


    “自然。”孫道長頷首。


    廣元王:“聖上政務纏身,此次不便前來,特派本王前來相見。”


    孫道長臉色不虞:“既然政務纏身,那便日後得空了再談吧。告辭!”


    “孫道長請留步。”廣元王攔住了孫道長的去路,“半子身為西楚皇帝,孫教主乃是大燕下了海捕文書的要犯,和孫教主目前的身份相見,陛下難免會有所顧忌,隻怕被有心人看了去,影響大燕和西楚的兩國邦交。”


    “現在還沒到和大燕撕破臉的時候。要知道,你我的敵人同為大燕,是慕容氏把孫道長的祖輩趕到了海上,從此苦海飄零顛沛流離,還要受盡唾罵;同樣,也是慕容氏奪了我西楚的半壁江山,讓我西楚漢人淪為喪家之犬亡國之奴!”


    “半子對慕容氏俯首稱臣乃權宜之計,國恥終究要雪!”


    “隻是如今,孫教主已在明,我們西楚尚在暗,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我聯手正能給大燕一個措手不及。所以,還得請孫教主稍安勿躁。聽本王把話講完。”


    孫教主甩了甩拂塵,腦中電光火石地轉念一想後,收住了跨出船艙的腳步,背著手問道:


    “那麽,貧道今夜和王爺所談的,王爺都能做得了主?”


    廣元王擲地有聲地說了一句:“當然!”


    又道:“本王接下來和孫教主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能做得了數。比如,半子為表達結盟之意,不用等西楚複國成功,現在就願意向孫教主的正經生意——食鹽買賣開放渝州的朝天門津渡。並且,西楚朝廷將不對鹽價進行調控。”


    長江和渝水匯於渝州朝天門,向孫教主開放朝天門津渡便是開放了西南的私鹽買賣。


    一直以來,由於西南一帶流行的火井煮鹽法,產鹽量大,西楚的鹽鐵同蜀錦一樣嚴格收歸官營,所以,孫於先的私鹽生意到了西楚的渝州也就算到了頭。


    趙淩雲料定開放西南的私鹽買賣,孫教主很難不心動。


    不過,私鹽走私會影響鹽價,勢必影響百姓民生和朝廷收入。無妨,“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利相較取其重”,如今沒有比西楚複國更要緊的事情,其餘恩怨情仇都可以往後靠一靠。因為開放私鹽買賣,少了的銀兩也可以想其他辦法補迴來。


    薛真卿在給趙淩雲的木鳶傳信裏,大膽猜測,孫於先就是海賊首領孫教主的親侄兒。


    什麽鹽運船隊出海遇海賊,其實都是孫家的監守自盜。否則很難解釋孫於先的鹽幫為何有那麽多私鹽的貨源。


    果不出所料,孫教主的身體微微一怔,這個細微的動作,暴露了在方才的話裏,不是有讓孫教主驚訝的便是有令他動心的東西。


    於是廣元王更是篤定地說道:


    “對鹽幫開放朝天門津渡隻是半子為促成結盟合作略表誠意,日後,待我西楚複國,可封孫教主為司天監國師,您的教眾之中,願意為官的可入我西楚水軍,不願入仕的則可從商、務農,東南沿海一帶任他們自由往來貿易。”


    孫教主捋著花白長須,思忖片刻,忽又笑道:


    “王爺所說的很難讓人不心動。不過,貧道這一路過來,聽說了不少有趣的事情,比如,王爺的胞妹先帝的淑妃如今被貶去皇陵守靈。非死不得出。”


    “王爺的獨女皇後娘娘似乎也被打入了冷宮……王爺卻在這裏一口一聲地叫文嘉帝為半子,也不知道,王爺的這一聲‘半子’,皇上他應不應。”


    廣元王不怒反笑,笑聲在黃金麵具的遮掩之下變得有些甕聲甕氣的:


    “說到頭來,孫教主還是擔心本王說的話做不了數。這也難怪孫教主,外人怎知此間關係,本王就給您來捋一捋。”


    “半子生母曾是胞妹宮中婢女,生前曾有過節,也怪胞妹當年恃寵生驕囂張跋扈,該有今天這一劫。”


    “至於小女,雖被打入冷宮,但半子的後宮現今空無一人,都說倆口子床頭打架床尾和,官家不比民間,兩人和好也得需要時間和理由,否則隻會讓百姓覺得朝令夕改。”


    “更何況,若是真的小女有錯失寵,半子大可賜死,何必大費周章地關起來?而且,我又怎能依舊做著廣元王,手握西南大軍兵權和整個西楚的銅鐵礦藏的開采權?”


    銅鐵礦藏的開采權,誰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文嘉帝趙淩雲能把銅鐵開采權交給廣元王管理,等同於把國家的兵械庫和銀庫的鑰匙交給了他。


    的確如廣元王所言,這不像失寵後妃的父親該得到的待遇……孫教主暗自思索著。


    文嘉帝趙淩雲和廣元王這對翁婿兩人的關係,一向是外人看不懂琢磨不明白的。


    廣元王哈哈笑道:“孫教主,跑船、打仗、觀天象您是行家,而這帝王心術嘛……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孫教主也跟著廣元王笑了起來,“王爺所言甚是。”


    廣元王伸出右手,孫教主立即緊緊握住了,盟約就此生效。


    趙淩雲授意,給海上豺狗拋出一塊血肉的同時,也給他們拴上了鏈子,從此海上來去如風,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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