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散席,歸府途中,薛真卿又被六王爺慕容燁手下的黑衣人請去了城郊釣魚台。


    奉秦王之命盯梢薛真卿的丁聰,他的身手在黑衣人之下,被對方覺察了行跡,在郊野小路上被黑衣人七拐八繞了一番就被甩脫了。


    丁聰見薛真卿見到黑衣人時並不驚詫慌張,似是相識,想必不會有生命危險,於是並不急著迴去搬救兵,隻在原地埋伏著,靜候薛真卿的重新出現。


    風清月朗,溪水流螢。


    薛真卿的眼前若不是杵著六王爺這尊讓人無法產生旖旎之想的“笑彌勒”,釣魚台上的這個夏夜倒也有著浪漫詩意的風情。


    “今晚,就讓咱們來好好商議一下,薛先生先前向太子殿下建議的修建摘星樓一事。”六王爺慕容燁說道,“上次章載道的講學事故正好延緩了皇上漢化政策的全麵推行。”


    “不瞞薛先生,太子殿下和本王都是反對大燕全盤漢化的人之一。”


    “按照先生的說法,建造摘星樓的目的是為那次給踩踏事故而喪身的文人學生安魂祈福用,彰顯皇上仁心仁德,收複漢人民心的手段。”


    “若是目的僅限於此,太子殿下並不願意上諫皇上建造這摘星樓。”


    “不過,太子殿下最為敬重薛先生才學謀略,料定先生定有後招,所以,我們還是想聽聽先生為何建議太子殿下去皇上跟前諫言建造這安魂祈福所用的摘星樓。”


    薛真卿衝六王爺一揖:


    “王爺明鑒。正因為,太子殿下反對漢化政策的全盤推行,那麽,更要建造摘星樓,以穩大燕境內漢人文士。”


    “現在由於人心不穩,皇上急於穩定民心,漢化政策的全麵推行隻會更加激進。”


    “倘若漢人人心向穩,那麽皇上才會有餘力迴過頭來顧及鮮卑氏族們的感受。”


    “別怪陛下對漢族和鮮卑兩個民族一碗水不端平,厚此薄彼,畢竟大燕百姓之中,漢人占了絕大多數,鞏固慕容氏的統治,皇上他必須穩住漢人。”


    “穩住漢人又必先穩住這群‘二兩脾氣、三根反骨’的讀書人。”


    “太子殿下如果想以‘急君所急,為君分憂’的舉措來贏得皇上的青睞,便應該諫言此事。”


    “何況,如若要從根本上停止漢化政策推行,從而保證鮮卑氏族的利益,那麽,沒有比太子殿下將來榮登大寶更好更徹底的辦法了。”


    “如此,在殿下繼位之前更應為討得陛下的歡心,牢牢抓住儲君之位而付出努力!”


    “建造摘星樓,看似是對漢化的讓步,其實,未嚐不是一招以屈求伸、以守為攻,圖謀日後釜底抽薪永絕後患!”


    六王爺咕嚕嚕轉著他的月牙眼,暗自忖度。


    薛真卿的話不難理解,稍微懂得些兵法中“以退為進”的人都能明白,更別說六王爺這種從小生在帝王之家深諳帝王心術的人了。


    令慕容燁此刻依舊猶豫不決,不能立即拍板決定的另有其他原因。


    在草葉間紡織娘的聲聲鳴叫裏,忖度再三之後,“笑彌勒”六王爺又開了口:


    “太子殿下還有一事要請薛先生指點迷津。”


    “王爺請講。”薛真卿道。


    慕容燁轉著手上的青玉扳指,說道:


    “建造摘星樓,可以預見,耗費的銀兩和人力皆非常之巨大,太子殿下向皇上諫言之後,陛下定會詢問,此舉如何避免被朝野之中的有心之人扭曲歪解成‘窮奢極糜、勞民傷財’之舉?”


    薛真卿輕笑:


    “皇上倘若真有此問,太子殿下不妨直言,陛下無需擔心有民眾誹議官家奢靡,也根本不用為自己解釋說明分毫,甚至不妨大大方方地說‘讓人們說去!’”


    “哦?此言何解?”六王爺目露精光,饒有興趣地等著薛真卿的下文。


    “王爺可曾讀過《管子》?”薛真卿問道,“《管子》中有特地辟出一篇叫做《侈靡》的,專門用來討論‘不侈,本事不得立’和‘富者靡之,貧者為之’這一觀點的。”


    慕容燁端正坐姿:“願聞其詳。”


    薛真卿打開折扇,悠然自得地緩緩扇著風:


    “在特定條件下,侈靡並非壞事,侈靡之術甚至可以成為國家治理的藝術。”


    “管仲認為,一味地節儉會使事情辦不成或者公共目的無法達成,‘用財嗇則不當人心,不當人心則怨起,用財而生怨,故曰費’,‘儉則傷事,侈則傷貨’。”


    “這是因為,施政辦事要從民所欲,‘飲食者也,侈樂者也,民之所願也。足其所欲,贍其所願,則能用之耳’,這是他在《侈靡》一篇中所寫到的。”


    “在《侈靡》一篇中,管仲甚至認為,侈靡消費可以促進生產,在飲食、車馬、遊樂、喪葬等方麵的奢侈行為可以帶動生產,還能提促進百姓就業。”


    “有道是,‘官家不揮霍,百姓將餓死’。特別是在遇到天災人禍、百姓生活困頓、民心不穩的情況下,君主的適度侈靡消費與侈靡品的生產、宮殿樓榭的修建可為貧苦百姓提供諸多謀生機會。”


    “此舉並非官家揮霍無度,而是朝廷在經濟活動中的重要調劑作用。”


    “所以,學生以為,在踩踏事故這場人禍之後,修宮室台榭,非麗其樂也,乃以平國策也。”


    六王爺雖然反對漢化,但是他也讀過諸子百家的著作,知道管仲是法家的代表學者,但能如此融會貫通地將先賢思想用到實際政治統治之上的,他則完敗於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六王爺暗自慶幸,這樣的人才也有封侯拜相的願望和對錢財的貪欲,讓他才得以利用“薛敬辭”身上人性的弱點招募到自己的陣營裏來……


    暗自慶幸,這樣的人才沒有投靠西楚文嘉帝趙淩雲或者大燕秦王慕容成嶺來與自己死磕到底……


    “妙哉!”六王爺慕容燁不禁撫掌稱讚,“先生妙策!若太子殿下向陛下諫言修建摘星樓,明麵上穩住了漢人民心,實則也穩住了皇上冒進全麵推行漢化政策的念頭。同時,修建摘星樓也能提供百姓謀生機會,促進生產、推動經濟。如此神機妙策,定能助太子殿下獲得聖心。”


    “今夜有勞先生跑這一趟了。”說著六王爺慕容燁向守在一旁的黑衣人使了個眼色,黑衣人領會,立即從懷裏掏出沉甸甸的一個小布包,恭恭敬敬遞到“薛敬辭”的手上。


    薛真卿一掂量便知這迴賞賜的銀兩遠勝從前。


    來自太子的賞賜越多,說明太子越發心急了……


    這人呐,一著急,就難免臭棋簍子,昏招頻出,自亂陣腳……


    “薛敬辭”嘴角展露諂媚一笑,向六王爺一揖到底:“多謝太子和王爺的賞賜!”


    ……


    等了半宿,丁聰終於又看到薛真卿出現在他的視野範圍裏,見她全須全尾的毫發無傷,這才鬆了口氣。在接近秦王府的地方,施展輕功,先她一步迴府向慕容成嶺複命去了。


    廬陽城內秦王府,薛真卿走近自己的小院,正瞧見丁聰和秦王慕容成嶺在門口說著什麽。


    有隻字片語被習習晚風裹挾,飄進薛真卿的耳朵裏。


    慕容成嶺:“……她如何?沒有受傷吧?”


    丁聰:“豈止沒有受傷,我瞧她心情挺好,迴來這一路上都帶著笑呢……”


    見到薛真卿走近,丁聰立馬噤了聲。


    “薛姑娘,”慕容成嶺問道,“今夜又是睡不著散步去了?”


    薛真卿見到慕容成嶺深夜出現在她的院前,並不驚訝,被丁聰盯梢一事,適才六王爺身邊的黑衣人已經告訴過她。


    迴來路上她已經想好了說辭,不料,秦王卻並不詢問,便點點頭,又反問道:


    “嗯,正是。殿下呢?也是長夜難寐,出門走走,又正巧路過民女的院子?”


    慕容成嶺:“今晚嶠是特地來找姑娘的。明日一早我就將遠赴臨安繼續修建海塘,不知姑娘是否願意同往,如果姑娘想要留在廬陽府裏,那麽今夜,我還得替姑娘進行推宮過血。”


    “此去江南,需月餘才得歸,下次迴來的日子可得錯過推宮過血的期限了。”


    薛真卿略一思忖,旋即答道:“清臣乃是殿下府上先生,自當隨殿下同往。”


    “如此也好,那便辛苦姑娘又要隨著嶠鞍馬勞頓了。”說著衝薛真卿抱了抱拳。


    ……


    一場推宮過血下來,慕容成嶺又是周身虛汗淋漓,麵色蒼白。


    慕容成嶺沒有對今晚薛真卿的行蹤再做任何詢問,施行完推宮過血後便帶著丁聰徑自迴房休息去了。


    離遠了薛真卿的院子,丁聰不解問道:


    “主子怎麽不問問薛先生今夜去了哪裏,見了誰?”


    “你也說了,今夜路上有黑衣人接應於她……”慕容成嶺說著,單手虛虛握拳抵著唇輕輕咳了幾聲。


    “主子怎麽了?”丁聰關切地問道。


    “無礙。”慕容成嶺擺擺手,繼續說道,“你的輕功和追蹤術是我府裏麵數一數二的,在整個羽林孤兒軍裏頭都是一流,但,今夜那個接應她的黑衣人竟然能夠發現你,甚至還能甩脫你,看來他的來曆並不簡單。”


    “想必,他們早就想好了天衣無縫的托詞,我也沒有必要再問了。”


    丁聰歪著頭想了會兒:


    “也是。主子,薛先生接近你的真實目的成迷,你卻還替她施行推宮過血,每月都要損耗自己的精血,值得嗎?”


    慕容成嶺不假思索的說道:


    “沒什麽值不值得,我隻相信,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我們如此真誠待她,她豈會不知救命之恩、提攜之力……且觀她日後吧。”


    丁聰癟癟嘴,並不明白慕容成嶺嘴裏的“情”字為何物,又問:


    “殿下,你讓薛先生選擇是否和你同往臨安,這又是何意?”


    “若她選擇不同往,便是近期有所行動,那麽我會讓你盯著她的一舉一動,定能找到她的背後之人。”慕容成嶺說到此處時,眼神深邃,語氣中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


    沉默須臾又道:“她若願意同我一起遠赴臨安,那麽,把她拴在我身邊,未嚐不是最好的防範之法。”


    丁聰似懂非懂地“唔”了一聲,覺得秦王慕容成嶺此舉,堪比“身寄虎吻、危若朝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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