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舊都臨安府。


    當大燕還是南燕的時候,臨安是南燕的都城,這裏的江河湖泊連通大海。


    江海匯流之地,海水倒灌,錢塘江水更是常年泛著鹹苦,錢塘江沿岸的居民靠海吃海,發明了板鹽製造技術,靠著曬鹽製鹽賴以生存。


    鹽運貿易利潤巨大,在南燕之時,私鹽走私已經蔚然成風,這裏是商船和海賊最常光顧的地方。


    臨安的百姓對海潮又愛又恨。


    海潮給了沿岸百姓生計,它也招來了海賊的覬覦……


    它平靜時承載浪漫詩意,“雲樹繞堤沙”;肆虐時卻猛於賊寇,“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吞沒良田,讓成千上萬的沿岸百姓流離失所,逃荒求生。


    當地的人們和海潮搏鬥的曆史可以追溯到南燕立國之前,從錢塘門至清波門一帶,就有先人修築的海塘。


    南燕開國之後,修繕加固這個海塘,牢牢守住這條防線是曆朝曆代朝廷政務當中,除卻對抗外敵來犯、平定國中內亂之外,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頭等大事。


    秦王慕容成嶺更是在守住這條防線的基礎之上,提出了圍海造田、填海成陸的想法。


    並建立黃冊證戶製度管理人口,將沿岸一帶的漁民農夫納入軍戶,休漁農閑時期,使他們跟隨鎮海軍共同操練同守海塘、圍墾灘塗。


    對於治理臨安東邊這片海灣,慕容成嶺不僅僅止步於修築海塘守住防線。


    他的下一步計劃是帶領十萬軍民肩挑手提、移山填海,要將五十四萬畝灘塗變成永久的陸地,把入海口推得遠遠的,讓臨安主城內再也聽不到海潮轟鳴,一勞永逸地解決困擾大燕三代人的治水難題,要讓龍王俯首、潮神稱臣!


    慕容成嶺在舊都臨安的時候,還不是秦王,沒有分府,而舊時居住的南燕宮殿已經成了大燕皇帝慕容煜在江南行宮。


    作為成年皇子,慕容成嶺以往每次來到臨安公幹都是和將士們同吃同住,宿在候潮門的軍營裏。


    這次帶了薛真卿,不便再與一群老爺們共同起居,便在鳴潮巷找了處院子,安頓了下來。每日往返奔波於鳴潮巷和灘塗工地之間。


    現在正值休漁期,灘塗上人頭攢動,盡是幹活的軍民,正有條不紊地進行工作。


    “秦王殿下!”


    “殿下!”


    “看!是秦王殿下!”


    灘塗上有人看見了慕容成嶺,瞬間爆出歡唿一片。


    一群人放下手上的活,紛紛朝慕容成嶺所站的方向湧來,如同潮水一般,把秦王一行圍了個水泄不通。有鎮海軍的將士喝道:“不得無禮,見到秦王殿下還不行禮!”


    “免禮!免禮!”慕容成嶺笑嗬嗬地止住聞言正要下跪行禮的百姓們。


    又對其中一個癩子問道:“老王頭,你家三小子腿傷好利索了吧?”


    “好了!好了!”姓王的癩子忙不迭地說,“全虧得殿下上次不顧自己安危,刨開塌方的土石,把我家小三子救了出來,他才保住了小命。現在啊,傷勢也已經痊愈,可以上活了。”


    慕容成嶺笑著說:“沒落下殘疾就好!哈哈休養,不急著上活。”


    薛真卿一打聽才知道,癩子老王和他三個兒子都是漁民,受到秦王政策的福蔭,編入了軍戶,有軍餉補充收入,溫飽不再成問題。


    農閑和休漁的時候,他們就跟著臨安鎮海軍圍墾灘塗。


    王家老三領了看守石材的活。一日,放班急著去同朋友蹴鞠,就沒按照規定堆放好石材,圖方便省時間,胡亂堆放一氣,結果第二日上活的時候,石材塌方,好巧不巧獨獨埋了王家老三。


    幸好,那日大雨,灘塗工地停工,沒有傷到其他人。


    幸好,秦王巡視工地風雨無阻,那日也不例外,這才讓王家老三得救。


    事後按照相關法令治了王家老三“玩忽職守”的罪,但念在他初犯,又受了重傷,且並未傷及他人、延誤工期,判了個從輕發落。


    最後,秦王替王家老三交了造成工地損失的銀兩,而未盡的勞役之罪則留待他康複後自己以勞動來償還。


    “殿下,您還記得我嗎?”有個壯漢撥開人潮擠到慕容成嶺跟前。


    慕容成嶺定睛一看:“阿牛!你家的牛……”


    “多謝殿下惦念,張富戶給我還迴來了!”阿牛憨厚地笑著,抬起胳膊抹了把汗,弄了一臉髒兮兮黑黢黢的泥巴。惹得旁人一陣大笑。


    有個身穿舊軍服身材異常矮小的老頭,拉了拉慕容成嶺的衣袖,仰著頭喚道:“秦王殿下。”


    “陳老!”慕容成嶺躬身同他說話,“身體還好嗎?我跟您提過的那個廬陽教習所辦起來了,羽林孤兒軍也擴建好了,正缺教頭,您老什麽時候願意去,著人告訴我一聲,我讓人來接您。”


    陳老頭搖頭:“迴殿下,我身子硬朗著呢!我哪兒也不去,我願意留在這裏替殿下填海造田、守著海塘防線、抵抗海賊。”


    薛真卿越過秦王的背脊仔細打量,隻見陳老頭並非身材矮小,而是兩條腿自膝下被齊齊截斷,穿了特製的“鞋子”,用股骨直接站立行走。


    丁聰見到薛真卿眼神裏的詫異,小聲說道:


    “陳老爺子是鎮海軍裏的老人了,七八年前大戰海賊,折了一雙腿。退伍後被秦王殿下破格收入民兵,一直留在臨安守著海塘。”


    薛真卿了然地點點頭。


    這樣的百姓還有很多很多,他們紛紛向秦王問好,慕容成嶺也能一一喊出這些普通百姓和一般軍士的名字……


    從前隨平南軍遠赴南疆平定林邑之亂時,薛真卿已經見識過慕容成嶺在軍中的威望,那時的威望是他身為秦王依舊身先士卒、敬賢重士而積攢下的軍心所向。


    今日,初到臨安,她則領教了什麽叫萬人空巷、夾道相迎。


    在臨安府,慕容成嶺的公正嚴明、愛民如子令他深得民心。


    這些是在大燕都城廬陽所看不到的,慕容成嶺在廬陽的日子裏向來低調為人,在地方上的政績從不拿來上報邀功。


    即便低調至此,依舊招來了太子黨閥的忌憚。


    今日看到秦王慕容成嶺在臨安軍民之中的萬眾歸心,薛真卿不再難以理解太子和六王爺為何一直視慕容成嶺為爭儲奪嫡的對手,一直企圖將他除之後快、永絕後患。


    ……


    臨安,江南之地,風景旖旎,水土溫潤,民風溫和。


    但,縱使這般溫婉清麗如同娟娟靜女的江南,夏日裏的日頭依舊有著足以灼烤人的毒辣。海塘灘塗的工地之上,無遮無擋地,炎熱得勝似太上老君的煉丹爐。


    同沿岸軍民一起頂著烈日同甘共苦幹了幾天活,慕容成嶺的膚色黝黑了兩個度,顯得更加陽剛有力,不過隨之而來的蛻皮,也令他有些苦不堪言,身上總是火辣辣地又疼又癢。


    特別是夜深人靜之時,感官會被無限放大,蛻皮的不適會異常強烈。


    鳴潮巷裏,更夫敲過了三更的梆子,除了遠處傳來陣陣濤聲,便無他響,夜深人靜,連星月都沉入了海裏,是個安詳寧靜的夏夜。


    慕容成嶺還沒睡著,喚了院門外守夜的丁聰,來後院井邊幫他衝涼。


    丁聰往慕容成嶺頭上澆著水,井水的清涼讓他身上蛻皮的疼癢之感稍稍緩解了下,他開口說道:


    “這一塊海塘的淤泥遠比預料中多太多,每天靠著人力肩挑手提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個頭,還得再招募些人進來。”


    “對了,明日讓知縣張貼告示,要多招些匠戶,這海塘看來光靠人力必定延誤工期,須得匠戶們想些法子,造些趁手的器械工具來提高效率。”


    丁聰領命:“是!主子。”


    慕容成嶺接過丁聰遞來的帕子,抹了把臉,又問:


    “這幾日我睜眼就上活,閉眼就躺倒的,不知道薛姑娘那頭有什麽動靜?”


    丁聰心中暗暗腹誹:


    “有什麽動靜?我不是和你一樣睜眼上工、閉眼躺倒,還得輪值給你守院子。哪裏有空盯著她?”


    “堂堂秦王也不多配些親兵帶在身邊,哪裏有丁點兒當朝親王的樣子!”


    “愣什麽呢?是不是又在肚裏編排我?”慕容成嶺看出丁聰的心思,調侃道,“知道你事多又雜,但薛姑娘那邊還得盯著,特別注意下,她那屋頭是不是經常有黑色的鳥兒飛進飛出的。”


    “鳥?”丁聰一臉懵,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讓我盯著人,還得盯著鳥?!”


    慕容成嶺把帕子丟迴水盆裏,騰出手來比劃道:


    “這般大小,通體黑色的。遠看是鳥,其實是木鳶。”


    “你仔細盯著,如果有這玩意兒,不動聲色別驚動她,逮了來給我瞧瞧。”


    丁聰在水盆裏搓洗慕容成嶺丟下的帕子,應了聲:


    “是!主子,這木鳶您覺得她是用來和誰聯係的?會是上次那個黑衣人嗎?”


    慕容成嶺擦拭完脖頸上的汗,搖了搖頭:


    “其實,上迴在南疆,薛姑娘替我擋箭那次,她中毒暈倒後,我無意間拿到過她當時藏在暗袋裏的木鳶。”


    “不過,當時大家在雨林沼澤裏滾爬了了幾日,又逢大雨,木鳶暗格裏信箋上的字跡已經泡花了,隻知道是別人寫給她的,而信的內容和寄信之人的落款署名都已經完全看不清。”


    “那木鳶的暗格裏頭還有支木簪子,看樣式是男子發簪,估計,給她傳信的人也很可能同以前的咱們一樣,並不知道她身為女子的真實身份。”


    丁聰替慕容成嶺把盆裏的水潑了,重又從邊上水井打來一盆清水,替他擦拭著後背:


    “雖然咱們並不知道薛先生背後是什麽人,但她目前為止沒有做過任何對主子不利的事情,甚至在南疆也是奮不顧身舍命相護。”


    “嗯。”慕容成嶺點頭,“這就是讓人費解的地方。趙醫侍曾說薛姑娘接近我,是對我當年出手相救有感念之意……最近我倒越來越覺得並不像是這麽迴事……”


    說話間,慕容成嶺又感到一絲燥熱,剛剛擦拭完的身子又沁出了汗。


    天太熱了,連夜裏的風都裹著燙人的溫度。


    “最近幾天,大家頂著毒日頭上活,中暑軍民眾多,明日還得讓軍裏廚子繼續熬綠豆湯,有多少熬多少。再去主城裏的藥鋪抓些金銀花來。掛我賬上。”


    丁聰憋憋嘴:“主子,啥都花你自個兒的俸祿,咱們秦王府都快被你掏成全大燕最窮的王府了。”


    “所以啊,”慕容成嶺笑著接茬,向丁聰抱拳道,“我隻養得起你一個近侍,往後還得辛苦丁侍衛了。能者多勞。替我看著人、盯著鳥兒。”


    丁聰哭笑不得,把擰幹的帕子扔給慕容成嶺:


    “丁侍衛太忙,擦身這種事情就請主子自力更生吧。”


    慕容成嶺笑道:


    “誒呦,聽說這臨安主城裏的西湖湖心島上開了家新館子叫做樓外樓的,那家的叫花雞、醋魚和蓴菜羹可是江南一絕,我本想著哪天休沐帶你去嚐鮮的。”


    “不過看來丁侍衛太忙,沒得空啊。就免了吧。”


    丁聰立馬又從慕容成嶺手裏一把搶過帕子,一邊替他擦拭後背的汗水,一邊忙不迭地說:


    “主子差遣,再忙也得有空。這時間啊,跟這搓澡巾裏的水一樣,擠擠就有了。”


    慕容成嶺見狀嗬嗬笑出了聲,笑完,隨即又鄭重其事地問起了正事兒:


    “對了,廬陽那裏盯著林邑藥師範文覺的人有消息嗎?”


    丁聰也收斂了嬉皮笑臉,一本正經地迴答:


    “迴主子的話,皇上收了林邑使臣的降書,前日剛把範文覺放出大牢。不過,藥師並沒有立即啟程迴林邑,據說是病了,需要將養一段時日方能……”


    “噓!”慕容成嶺忽然豎起食指,示意丁聰噤聲,他覺得此刻的濤聲有些奇怪,不似方才,一陣一陣有節律地發出“唰唰”聲,現在像是水被重物一下子排開那般,“嘩”地一陣響。


    他側耳仔細聽了一會兒,問道:“今晚負責岸上巡防的是誰?”


    “鎮海軍二隊。”丁聰立即答道。


    慕容成嶺蹙眉:“不好,二隊今天白天上活,中暑的軍士最多,今夜還用他們岸上巡防,萬一遇上……”


    話音未落,隻聽見遠處邊岸望樓上的銅吼裏傳來巡防士兵聲嘶力竭的喊聲:“敵襲!敵襲!”


    緊接著,戰鼓、鐵馬被轟然砸響。


    一聲聲敲擊著睡夢中人們的耳膜,也重重捶在了慕容成嶺的心口。他一邊穿衣披甲一邊向丁聰下令:


    “牽馬!隨我去岸邊。這該是遇上海賊偷襲了!”


    薛真卿睡眠極淺,她也被一陣急似一陣的擂鼓鳴金之聲驚醒了,從穿衣到等候在鳴潮巷院門口僅僅花費片刻而已。她也翻身上馬,要與慕容成嶺同往。


    “你連戰甲都沒有,迴去!”慕容成嶺衝薛真卿大吼,“海賊偷襲不同於兩軍對戰,海賊根本不講武德,為了錢財,他們燒殺搶奪無所不用其極。”


    薛真卿一身月白長衫,騎在疾奔的馬上,廣袖翻飛,凜然道:


    “正因為危險,才更要和殿下同往!縱使不能執劍殺賊,也能替殿下傳信跑腿、出謀劃策。”


    三人三馬齊頭並進揚蹄飛奔,在夜裏留下急如鼓點的蹄聲。


    慕容成嶺見無法阻止薛真卿,便下令道:


    “薛先生替我傳令,一隊嚴守糧倉,三隊嚴守鹽場。六隊支援戰場。四隊、五隊護送沿岸百姓和軍匠往主城撤離。”


    “臨安主城有江南守備軍,海賊攻不破的,隻要撤進主城,百姓們可保性命無虞。”


    “丁聰聽令!”


    “如果,以我為首的前鋒陣亡,這裏便守不住了,千萬不要死戰!讓一隊放火燒糧、三隊澆水毀鹽,堅壁清野,不留給海賊任何他們想要的,叫他們空手而歸!”


    薛真卿聞言一怔,轉眼間,慕容成嶺的抱雪胭脂已經猶如火焰般在夜幕裏留下火紅虛影衝進了對陣的最前線。


    丁聰邊打馬疾奔邊向薛真卿說道:


    “先生不必驚訝,殿下每次上陣都會和我交代萬一他陣亡之後的事情安排。主將能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們定能戰無不勝。”


    “殿下決定退出爭儲投身戰場做個領兵的秦王時就已經說過,‘戰場刀槍無眼,從此生死自負。若能死得其所,也是不枉此生!’”


    “駕!”不等丁聰說完,薛真卿抬手揚鞭,踏馬揚塵,追趕著慕容成嶺飛奔而去,夜空裏傳來她的聲音,“丁侍衛,我和你換一下,你去傳令,我去接應殿下!”


    “誒,你!”不等丁聰反駁,薛真卿已經亟亟打馬,跑出很遠。


    就在聽聞海賊來襲的刹那間,薛真卿忽然想起郭元常同她提起過的一個人,大燕首富,鹽幫的幕後頭領——孫於先。


    雖然,並不知孫於先是否真和出沒於大燕沿海的海賊有何關聯,但她願意賭一下。


    畢竟監守自盜是發家致富的捷徑,孫家能夠在金盆洗手之後依舊能夠以驚人的速度達到富可敵國的財富積累,僅憑正經生意和鹽幫收入外,定然還有其他的。


    薛真卿想攀上孫於先這條大船,若能深交,西楚複國的軍費也就有了著落。


    而且,憑借她曾經成功打磨出老君山湘州守備軍這支隊伍的經驗,她相信自己隻要能夠結盟孫於先,就還能讓西楚多一支水軍,一群海上的豺狗。


    所以,今夜,她甘願再次舍命賭一把,哪怕前方是龍潭虎穴、刀山火海,她也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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