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見薛真卿正手握一柄猩紅寶劍,又問:“你這是要幹嘛?”


    他這一嗓子止住了薛真卿的動作。


    隨之趕到的趙璃俐蹲下身,替慕容成嶺把了脈,說道:


    “這人還活著,不過脈象既弱又慢,得趕快救治。”


    說著又摸了摸慕容成嶺的脖頸,觸之冰涼,驚道:


    “失溫嚴重,得立即保暖。薛姐姐,你別愣住啊,快一起救人。”


    “你們不問問他是誰嗎?”薛真卿從慕容成嶺的臉上移開視線,緩緩抬眸問道。


    李崇眼尖手快,一把摘下慕容成嶺腰間的腰牌,看了一眼,驚道:“大燕秦王!”又在慕容成嶺的貼身暗袋裏摸到了一個密封金屬管子,發現了裏麵的招安聖旨。


    李崇垂眸又看了眼薛真卿手中的寶劍,他立即一把按住薛真卿的手,對她緩緩搖頭,小聲說道:


    “軍師,我們被趙十二安排在此,等的不就是今日嗎?小不忍則亂大謀。”


    說著,手上又改按為握,捏著薛真卿的手,把劍插迴了劍鞘。


    薛真卿冷哼一聲,說道:


    “就算我不殺他,活不活得過來,也得看他有沒有這個命。”


    說罷轉身趕迴湖區百姓遷徙的隊伍中去了。


    趙璃俐聞言則自言自語說道:


    “我管他是誰,醫者豈會見死不救。小小溺水失溫而已,我出手又豈有救不活的道理?”


    說著就七手八腳地把生死未卜的大燕秦王弄上了李崇的後背,讓李崇馱著慕容成嶺,追著薛真卿往高地上的臨時處所趕去。


    是夜,洞庭湖區不遠處的高地上,一排排屋子裏,燃起了的柴火,幹燥而溫暖。


    慕容成嶺目前的狀況不便移動,薛真卿一行人這夜便歇在了湖區旁邊的高地上,明日再載著大燕秦王趕迴山寨。


    趙璃俐送來一碗湯藥,剛剛點完屋內取暖篝火的薛真卿伸手便欲接了過去,說道:“我來吧。”


    “薛姐姐你可別……”趙璃俐捏著藥碗的手沒有放鬆,警惕地看了薛真卿一眼,躊躇著把後半句話咽了迴去。


    關於薛伯安身死那日的事情她也曾聽李崇轉述過,生怕薛真卿不顧大局,一怒之下斬殺了大燕秦王。


    薛真卿衝她淡淡一笑,說道:“放心吧,不會。”


    趙璃俐猶豫了片刻,最後還是鬆開了端著藥碗的手,退了出去。


    薛真卿說了“不會”就斷定不會再生對慕容成嶺生出殺戮之心。


    其實,薛真卿對麵前這個男人的情感有些複雜,她知道,大燕秦王並不是殺害薛伯安的兇手,那些匪兵也不是他縱容行兇的。


    況且,那日也是慕容成嶺及時趕到手刃匪兵才保住了她和長姐薛雲岫的性命與清白。


    就連薛伯安的喪葬費用以及後來的盤纏也都是慕容成嶺相贈的。


    可以說,沒有慕容成嶺,她到不了老君山,也無法和趙淩雲重續前緣,更沒有如今爭取複國的機會,甚至可能已經在那日的兵荒馬亂之中香消玉殞。


    冤有頭債有主,雖有萬般情緒紛紛擾擾,但薛真卿的心裏清楚明白,麵前這個昏迷未醒的男人,不是她的冤親債主。


    若要指著鼻子罵慕容成嶺一句“西楚的竊國之賊”,那一個手指頭指著慕容成嶺的同時,剩下的四個則都指著他們這些分散在廬陽、老君山、蜀郡等地同謀已久的西楚遺臣們。站在慕容成嶺的立場來看,他們不也將是竊大燕之國的賊人嗎?


    大家半斤八兩,立場不同,各為其主罷了。如若,撇去身世背景,於薛真卿而言,他隻是慕容成嶺,一個曾幫過她的人。


    “不對,我在想什麽?一切按照淩雲哥哥的計謀行事。廬陽之恥必報!複國之計必行!”


    薛真卿心中暗道,又搖了搖頭,仿佛這樣能才夠甩掉剛剛盤繞在她腦袋裏的那些起伏不平的思緒一般。


    她把放涼的湯藥,一勺一勺喂進慕容成嶺的嘴裏。心裏念叨著:


    “慕容嶠啊慕容嶠,你可得好好活著,我們還等你宣讀招安聖旨呢!我這顆釘子還等著你親自鑿進大燕的心髒呢……”


    床上的慕容成嶺昏昏沉沉,眼皮沉重得似有萬鈞之重,他睜不開眼,隻能從雙眸勉強睜開的縫隙裏朦朦朧朧看到了薛真卿的身影。眼前模糊的影像和他在聽瀾閣中看到的四美圖裏神仙相美人漸漸重合……


    ……宛若神女臨凡……慕容成嶺感覺自己正紛亂迷離的夢裏。


    當慕容成嶺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三日後,臘月十八,三九嚴寒的第一天。


    他落入洞庭冰窟後的這幾日,由於身體失溫又溺水,一直發著高燒,昏昏沉沉的,這般感受和在皋城中疫病昏迷時的體感如出一轍,昏睡夢裏的時空都是錯亂破碎的……等慕容成嶺終於退燒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身處老君山山寨。


    慕容成嶺披衣下床推開房門,門外風雪正盛,湧進門來的寒風卷起了他的袍擺。他身上的袍子半舊不新,一看就知是山寨裏頭其他人替他換上的,袍子雖舊但也幹幹淨淨纖塵不染。


    屋外一片白雪皚皚,整個山寨融進了銀裝素裹的景色裏,沒了往日雞犬相聞的煙火氣,倒令此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慕容成嶺錯生出恍若置身銀光點點的瓊樓玉宇的感覺。


    前方行來兩人,皆戴著連兜帽的披風,背著光,看不清長相,隻聽得,一個猶如洪鍾大呂的聲音在問他:“醒了?”


    另一個較為纖細文弱的聲音說道:“外麵風雪大,快進屋去。”


    屋外凜冽的空氣讓慕容成嶺清醒了不少,他把兩人讓進屋,這才看清來者的長相,一個身形魁梧,毛發濃密,皮膚黝黑,濃眉大眼配了一身遒勁肌肉顯得雄姿英發。一開口就是洪亮的嗓音,是個爽朗地漢子。


    另一個則顯得有些弱不禁風,是個白麵書生,“書生”摘下兜帽,向慕容成嶺長揖行禮。


    “書生”抬起頭時,慕容成嶺也看清了“他”的長相,那一刹那,他搜腸刮肚都沒能找到一個貼切的形容詞來形容眼前的這個人,他的腦中隻浮現出了曾在書上讀到過的八個字“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上次對一個男人英俊長相找不到詞語來形容的時候還是營救三弟慕容巍屹,在大別山山麓初遇趙淩雲那日。


    慕容成嶺收迴思緒,向來者迴了禮,問道:“可是二位恩公救了在下?”


    薛真卿輕輕頷首。


    “可不是咱們嗎?不然,你不淹死也凍死在那洞庭湖裏,早喂了魚蝦了。”李崇扯著大嗓門迴答著。


    被旁邊的薛真卿斜睨了一眼,“哈哈哈”的笑聲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不上不下憋紅了臉,對著薛真卿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仿佛在講,“要不你來說?”


    薛真卿將小寒那日洞庭湖畔搭救他的始末娓娓道來。


    慕容成嶺看著“他”唇珠飽滿的雙唇一張一合,秋水揚波的雙眸道似無情卻有情……思緒被抓迴了往日的某個時刻,似乎是溺水昏迷之時、似乎又是臨淵閣觀畫之日、似乎又是記憶裏麵某個記不清的時間點……


    薛真卿話音剛落,慕容成嶺便問道:


    “請問兄台,我們可曾見過?”


    薛真卿一怔,倏忽又坦然笑道:


    “不曾。不過,要說見過,的確也算是見過,小寒那日,洞庭湖畔。隻是您當時正昏迷不醒。”


    慕容成嶺聞言想起救命之恩尚未道謝,立即起身,欲躬身俯首長揖行禮,被一旁的李崇堪堪扶住了,李崇說道:


    “我們鄉野山民受不起秦王殿下這般大禮。”


    “你們知道我是誰?”慕容成嶺問道。


    薛真卿神色淡淡臉上表情波瀾不驚,並未因為知道他是大燕秦王而顯露出畢恭畢敬或是阿諛奉承的樣子來,隻帶著點禮貌的疏離感,邊頷首邊迴答道:


    “是。秦王殿下。”


    “不過,搭救時並不知道,在您昏睡之時冒然鬥膽看了您的腰牌,這才知道殿下的身份。”


    又指著李崇和自己介紹道:“這位是老君山山寨的大當家,李沐德。不才是山寨的先生,薛讓,小字敬辭。”


    她把事先為自己準備好的假名號報給了慕容成嶺。一邊打開隨身帶來的布包,裏麵是慕容成嶺落水時所穿衣袍,已經洗曬幹淨熨燙齊整,衣袍上麵擺著重新上了封漆的鐵皮管子看不出曾被打開過,還有大燕秦王的金印腰牌和猩紅耀眼的烈日逐風劍。


    慕容成嶺接過自己的衣物,向兩人道了謝,隨後清了清有些暗啞的嗓子,正了神色,說道:


    “湘州老君山李沐德、薛敬辭,跪下接旨。”慕容成嶺打開聖旨,向兩人宣旨,並頒布了對李崇的封賞。


    李崇接旨平身後,薛真卿並不起身,淺笑著望向正垂首看著她的慕容成嶺,緩緩開口問道:


    “秦王殿下,在下的封賞呢?”


    方才起身的李崇複又跪下,連忙幫襯著說道:


    “治理山寨和這方圓百裏,末將不敢居功。若沒有薛先生扶持,不會有湘州地界的今日之治。”


    慕容成嶺覺得眼前這個“郎豔獨絕”的薛讓甚是有趣、特立獨行,他完全不能按照常理來與此人相處,不禁輕笑出聲,食指虛虛揉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問道:


    “薛先生,想要什麽賞賜?但說無妨。本王替先生向聖上求來便是。”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薛真卿依舊跪著,答道,“在下正了心、修了身也齊了山寨這個家,這方圓百裏皆是明證,作為一個讀書人,在下願窮盡所學報效天下,敬辭欲為大燕卿相。”


    說罷,雙掌觸地,額抵手背地恭恭敬敬行了一個大禮。


    慕容成嶺並未許諾會給眼前這個名叫“薛讓”的師爺什麽官職,慕容成嶺深知薛讓有才學也有膽色,他自己又素來是個用人不疑的,但,大燕朝堂之上那麽多人,門閥派係盤根錯節、世家門第根深蒂固,未必人人能像他一般容人。


    再則,自己剛剛因為老君山招安一事抹了太子慕容恆峰的顏麵,隻怕此刻讓薛讓毛遂自薦也好,他作為秦王出麵保薦也罷,一介白衣入仕,朝廷十之八九會顧及太子一派的麵子,不會給薛讓一個合適他發揮才能的官位。


    與其敷衍給薛讓一個小官,埋沒了他,不如先將薛讓留在自己身邊,給他證明自己的才能和立功的機會。


    慕容成嶺如此略一思忖,暗暗拿定了主意。他的嘴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笑道:


    “薛先生原來是想入仕啊,求之不得!看老君山之治便知先生確有治國之才,憑先生的才學謀求一官半職並非難事。”


    “先生既可明年參加科舉,或者,此番隨我一同迴廬陽,請先生做我的座上嘉賓入幕貴客。”


    說著,向薛真卿躬身長揖……


    當夜,一隻信鴿和一隻通體漆黑的木鳶,唿喇喇撲棱著翅膀在夜幕的掩護之下飛離了老君山山寨。


    信鴿飛往駐紮在洞庭湖湖區附近的秦王餘部駐地。


    木鳶則背道而馳,隱在雲端飛向了蜀郡錦華宮趙淩雲的寢殿……


    因記掛著廬陽皇城刑部大獄裏的三弟,為節省時間,慕容成嶺不要餘部來老君山接駕,便信鴿傳令,令其就地等候他匯合一同返迴廬陽。


    “如若招安,能順利進入廬陽,務必帶上公主趙璃俐。”


    這是趙淩雲前不久木鳶傳信時特地囑咐薛真卿的事情。


    趙淩雲料定,要讓趙璃俐一同去廬陽並非一件難事,隻消告訴她胡萬鈞已經在大燕太醫院供職,她便能打消需要與裕王慕容巍屹周旋的顧慮,樂嗬嗬地跟著薛真卿一起上路。


    結果,果然不出趙淩雲所料。


    至此,一切事情的走向似乎都在趙淩雲的掌控之中,他像一個躲在幕後扯著線的傀師……


    臘月廿三,北方小年,歲破。忌:諸事不宜……


    慕容成嶺帶著“薛讓”和趙璃俐在這個風饕雪虐的清晨啟程了。


    離開老君山地界時,薛真卿幾度迴望,隻見歸途遮斷,前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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