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遠在西南的西楚蜀郡降下今年冬天第一場大雪的時候,薛真卿終於迴到了廬陽。


    再歸來,東海揚塵、淵渟澤匯,廬陽已經不是當年的廬陽,她也不再是太常府的千金,世間再無薛伯安,亦無薛真卿。


    當她以薛讓薛敬辭這個身份踏進大燕秦王府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曾經的遺憾和現在的夢想,所有的愛恨情仇如今真正都落在了她的肩上。


    薛真卿進入秦王府後,尋得機會立即便向趙淩雲木鳶傳了信。


    時隔十數日,眼見快要到上元佳節了,依然沒有收到趙淩雲的迴音。


    西楚百廢待興,國事、家事頗為繁忙,又逢正月祭祀、典禮甚多,迴信稍晚可以理解,可是,十數日音訊全無,不得不讓人感到疑惑。


    薛真卿暗自走訪了臨淵閣和流觴院兩處,喬洛霖和青玦媽媽在小年以後也沒有收到來自趙淩雲的任何指示。


    青玦媽媽和喬洛霖那頭還好,他們隻要按照往常的日子照常過,一邊收集情報一邊積累財富一邊等候文嘉帝趙淩雲新的指示便成。


    難的是薛真卿。


    她以薛讓的身份進入廬陽的日子比預計提前了許久,並且落腳點也出了點意外。


    按照當初與趙淩雲議定的計劃,她應當成為大燕朝臣,然後再投靠太子慕容恆峰,成為東宮僚屬。卻不料,因著洞庭湖畔的一場搭救,她陰差陽錯成為了秦王慕容成嶺的門客。


    秦王府與東宮,失之分毫差之千裏……


    臥底廬陽,不能有任何偏差,一子錯,可能會麵臨滿盤皆輸的局麵。


    由於薛真卿的“落地”出了偏差,臨淵閣喬洛霖、流觴院青玦、禦膳房百裏奉公、太醫院胡萬鈞……一時間皆不敢輕舉妄動擅作主張,大家隻能在各自的軌道上按部就班地生活。


    雖沒有西楚文嘉帝趙淩雲的指示,薛真卿倒領了不少來自大燕秦王慕容成嶺的差事。眼前最要緊的兩件——一是搭救裕王慕容巍屹、二是大燕教習所的督辦。


    對於慕容巍屹該不該救,薛真卿木鳶傳書問了趙淩雲的意思,但遲遲沒有等到答複。


    而,這件事卻迫在眉睫,等不得,薛真卿隻能按照自己對時局的理解和預判去行動,她決定先輔佐秦王取得慕容成嶺的信任和在大燕朝野中的賢名……


    “禍福難料就禍福難料吧,與其惴惴不安,不如按照自己的判斷篤定行事。”薛真卿如此暗暗說服自己。可她依舊難以安心,偶有心神不寧的感覺。因為趙淩雲的音訊不通而心生“惶惶”……於是,“不安”便趁機鑽進了她的靈魂裏。


    朔風吹得大地一片蕭索。


    縱使上元佳節,張燈結彩、玉壺光轉、魚龍舞裏也難掩薛真卿心上的寂寥。


    寂寥來自於眼前的景象與當年此時的光影重合。


    彼時正是趙淩雲與周沂雪的大婚之夜,也是廬陽破城的日子。


    薛真卿總是說服自己,那時的趙淩雲背信另娶他人是出於無奈,皇命難違,說服自己不去迴憶那時的情景,不要放任自己在記憶裏沉浮。


    但刻意不去迴憶,並不代表遺忘,這些影影綽綽的記憶總在某些特定的時刻,從心上結痂的傷疤裏潛滋暗長,一個不留意便將心上捆滿荊棘。


    上元佳節,家中沒有女眷的秦王慕容成嶺帶了近侍丁聰和府裏新來的先生“薛敬辭”出門看花燈。


    原本過完上元節,他便打算繼續對太子慕容恆峰進行退避三舍,遠離廬陽皇都去往臨安府把圍墾灘塗抵抗海潮的工程做完。但是,如今因為三弟裕王入獄的事情,耽擱了行程。


    “主子,您瞧,前麵在猜燈謎,我們也去看看。”三人裏頭丁聰最是愛湊熱鬧,此刻正興致勃勃地往流觴院樓下廣場前的人堆裏鑽。


    慕容成嶺和薛真卿雖然臉上帶著應景的笑,其實各懷心事,對看熱鬧並提不起多大的興趣。


    慕容嶠拍拍丁聰的肩頭道:


    “你自己去玩吧,不用跟著了。我和先生在外頭等你。”


    說著便領著薛真卿往遠處人群稀疏處去。


    他側首垂眸看了眼興致缺缺的薛真卿,問道:


    “今晚,貿貿然把先生拖來湊熱鬧看花燈,也不知先生平日的喜好為何?”


    “清靜。”薛真卿答道,“喜清靜”。語氣淡淡神色寥寥。她並沒有因為身邊的人是大燕秦王而顯露出任何討好諂媚的模樣。


    慕容成嶺被薛真卿的“清靜”兩字噎得有些尷尬,兀自幹笑了兩聲,又道:


    “那還真是嶠唐突了。要不,現在策馬帶先生去東郊望波山的臨淵閣吃茶去?”


    “那裏是個極清靜的去處。想必能討得先生的歡喜。”


    薛真卿望著遠處流觴院前喧鬧的人群,隻是淡淡地笑著,並不答話,不置可否。


    慕容成嶺和薛真卿避著人群並肩站在燈火闌珊處,零星的燈火投射在地麵上,恰似點點朗星落在了凡間。


    慕容成嶺沒等來薛真卿的迴答,便側首去看她,他垂眸就能看見薛真卿白皙清冷得有些孤高的側顏。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在心上暗暗升起。


    慕容成嶺接著說道:


    “先生自隨我入廬陽以來,勤於公務,嶠尚未能帶先生四處逛逛。也是我的疏忽,不如今晚趁這上元佳節,讓我當迴東道,犒勞先生。”


    薛真卿感覺到了慕容成嶺投向她的眸光,不經意地後退一步,將自己隱沒在陰影裏躲開他的視線,作了一揖,說道:


    “在下身為秦王門客,為殿下效命,殫精竭慮乃是分內之事。殿下所托諸事目前皆尚無建樹,豈敢討要犒勞。”


    “秦王方才又說‘要討在下的歡喜’,實在折煞屬下,讓人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此處甚好,不勞秦王殿下移駕。”


    慕容成嶺的目光追著薛真卿而去,不知不覺跟著轉了個身,背對著流觴院前麵廣場上的熱鬧,他身材頎長精壯,將流觴院的熱鬧光景悉數擋在了身後,將愛清靜的薛真卿和喧囂徹底隔絕開來。


    薛真卿接著說道:


    “聽說這流觴院的玩法最是花樣繁多,掌院媽媽青玦也是個長袖善舞,又善於拿捏男人心思的商賈奇才。光一個花魁娘子就讓整個廬陽的青樓生意都集中到了流觴院。”


    “哦?願聞其詳。”慕容成嶺不常在廬陽呆著,對煙花柳巷、秦樓楚館更是素來無甚興趣,流觴院的大名在臨安舊都的時候已是如雷貫耳,他卻不曾涉足。此刻聽薛真卿提起,對這商賈奇才的手段顯露出幾分好奇。


    薛真卿娓娓答道:


    “掌院媽媽青玦先是找喬洛霖這樣名動天下的風流名士寫詞,如此就先把流觴院同普通風月場子區分了開來,讓流觴院除了‘豔名’以外,又添幾分‘文氣’,既有‘風月’又有‘風雅’。”


    “試問,這世間有幾個場子能做到這個地步?”


    “如今,又加持‘花魁鎮樓’,卻又偏偏不讓人輕易見著。要見花魁娘子須得有財又有才。還得合了花魁初荷的眼緣。”


    薛真卿說著,抬起眼眸,淡漠得衝遠處的流觴院望上了一眼。


    慕容成嶺笑道:“這不成了花魁娘子挑恩客了。”


    “誰說不是呢?”薛真卿繼續說道,“這便是青玦媽媽的手段高明之處啊——越是見不著得不到的,越是搔得人心癢癢,叫人蠢蠢欲動。”


    “誒,不過我聽說今晚燈謎會,花魁娘子會露麵。”慕成嶺嶠問道,“既然如先生所言,要見花魁娘子,得要錢財、樣貌、才學樣樣都到位,方得一見,為何今夜流觴院卻讓花魁在大眾麵前露麵呢?”


    “這也是商賈奇才的又一好手段呀……”薛真卿意味深長抬眸看了眼秦王,說道,“一直見不著,難免讓人心生疲累……時不時地勾你一下,才好叫人時時刻刻惦記著。”


    “再說,今晚花魁當眾露麵是怎麽個露法,也頗有講究……”


    薛真卿打開折扇掩著嘴,話說一半,藏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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