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一覽了然,對白兔道:“這裏沒有外人,你先出來。”


    一眨眼的功夫,韓紹清幾人隻見一片雪色靈光耀過,憑空出現一名白衣裳的女子,生得肌膚如雪,俏美動人。


    李桃揉了揉眼,說:“近日不知怎的,時常犯暈。”


    “娘子,你沒看錯。”他溫聲為她解惑,“瀠雪確實是月宮下凡的兔仙。”


    李桃:“……”


    沈釗麵容凝了半晌,端起一杯涼茶喝了。


    “人界與仙界終究殊途,因而此事無解。”他話語清晰,蕩在安靜的室內。


    瀠雪抿著檀唇,鴉羽般的睫毛低垂。裴硯神色黯淡下來,慢慢伸手,握住她的纖指。


    “除非棄掉仙籍,從新投胎為人。”他又道。


    瀠雪眸光瞬間變幻,低聲說:“即便我願意,他還得再等上十幾年。”


    裴硯心頭震蕩,手掌驀地把她攥緊。


    “裴公子印堂飽滿,乃高官厚祿之相,卻沒有多少修仙的資質。倘使此刻拜入仙門,花上幾百年的時間,興許略有小成。”程墨唇角略彎,“相比之下,還是仙子轉世來得更快一些。”


    瀠雪啞然。


    “我這幾日尚在京城。”程墨抬袖,斟了半杯清茶,“若是考慮好了,便與你們去一趟冥界地府,或可周旋一二。”


    “他說要去哪裏?”李桃聲音無比細小。


    韓紹清覺得,這迴許是自己也聽錯了。


    韓宅。


    屋內寂寂燃著幾支燭火,隨著門縫漏入的一縷夜風忽明忽暗,在白色的窗欞紙上投出綽綽燈影。


    “當真想好了?”程墨背著身子,把三炷香依次插入青釉蓮花形香爐之中。


    裴硯懷抱著白兔,往矮榻一躺,閉眼道:“想好了,死馬當活馬醫。”


    白兔不妨踢他一腳,“不會說話就閉嘴。”


    裴硯立時緘口。


    少焉,程墨迴過身來,遞給沈釗一枚金色鈴鐺,叮囑道:“第三炷香滅掉之前,切記搖動鈴鐺,召迴他的魂魄。”


    沈釗凝肅點頭。


    他揮了下墨色袖子,第一炷香倏爾點亮,同一刻,屋內所有蠟燭瞬間熄滅,成了黑漆漆的一片。


    韓紹清與李桃兩人在另一間屋裏寢不成寐,守在外院的小筠兒幾人無端端打了股冷顫。


    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席地而坐的程墨緩緩睜眼,雙瞳泛起紫光。幾乎同時,裴硯與白兔的身子分別飄出一縷白幽幽的生魂。


    陰間的街道巷陌浸在墨汁般濃稠的夜色裏,不時有魑魅與魍魎從低空掠過,帶起森森的涼意。


    某個十字路口處,緩慢走過一個頭戴白帽,身穿白衣的瘦高身影。他左手握一根哭喪棒,右手牽著一根索魂鏈,後頭鎖著好幾個魂魄的雙手雙腳。隨著他的走動,鎖鏈不停摩擦著地麵,發出“嘩啦啦”的詭異聲響。


    “白無常。”敲冰戛玉的語聲裏,一片似曾相識的墨袍倏忽晃過。


    他腳步陡然一滯,抬起那張像紙像雪的白色臉龐。


    麵前的人生了一雙顏色深幽,又隱隱令人畏懼的眼眸,隻見他嫣紅色的嘴角彎起一點弧度,輕聲對著他道:“許久不見,甚為想念。”


    白無常垂下眼瞼。


    早先他便覺得,比起自己那位身穿黑衣的兄弟,此人更像陰差。果不其然,身後的一串鬼皆被他嚇得魂飛魄越。


    忘川河畔開滿了血紅色的曼珠沙華,它們鮮豔無比,散發出一種詭譎的香氣。


    白無常領著程墨三人從奈何橋走過。


    寬綽的青石橋麵上,裴硯稍稍探頭,底下雲霧纏繞,看不清河水顏色,偶有幾條載著鬼魂的渡船劃過,不時一股腥風撲麵,耳邊盡是鬼哭神嚎。


    瀠雪伸出一隻手把他拉迴來,柳眉剔豎道:“下麵都是兇魂惡鬼,銅蛇鐵狗,掉下去就變成白骨了!


    裴硯滿臉悚然,再也不敢亂瞧。


    走過奈何橋,便是望鄉台。一旁坐著個布衣老嫗,用長勺從大鍋裏舀出熬得濃濃的孟婆湯,給經過的每人遞上一碗。


    輪到程墨的時候,他婉拒道:“不必了,難喝得很。”說完,拉著裴硯走遠。


    手裏還端著碗的孟婆:“……”


    閻王殿。


    殿內周遭懸浮著一朵朵詭秘的黑色火焰。坐在香案後的人長相威嚴,黑須黑眉,頭戴冕旒,兩側垂香袋護耳,身穿赤黑色翻領寬袖長袍。


    “坐吧。”他一抬袖,幾個青臉獠牙的小鬼很快端來三張枯骨做成的靠背椅。


    裴硯見程墨施施然落座,暗暗的捏緊手心,連同瀠雪一塊坐了下去。


    “堪堪數年,程仙人境界愈發踔絕了。”閻王眼中滑過一抹犀利的光。


    程墨微笑:“您也風華不減。”


    “老了。”閻王抬指,慢慢捋了捋冕旒的玉串,“隻是身居幽冥,覺不出歲月罷了。”


    一名穿著絳紅色束腰長袍的判官手執生死簿與勾魂筆,板著一張剛直不阿的臉,朝著殿內大步走來。


    “廑康之亂期間,京城及其近郊枉死的女子總共三百四十七名,其中多為宮人,屍身已被盡數燒毀。”判官把生死薄平放在香案上,“目前還未下葬,且麵貌肢體完整的年輕女子,隻得後頭這三名。”


    程墨忽然抬眸,問:“程婂音如何了?”


    判官眼底浮出精光,徑自把生死薄一翻,無比準確的停留在了某一頁,“程婂音,生於戰荒四年,原籍霖安程氏,後為昆寧宮掌事嬤嬤,卒於衍元二十五年四月初一巳時二刻,皇宮金鑾殿內。原定壽命為衍元二十八年三月十二……”


    程墨靜靜聽著,那張白玉精琢而成的臉上,無論麵對何種世事變化,仿佛一直未曾流露出什麽濃鬱的情緒。等到判官說完,他才輕輕慢慢的說:“少活了近三年啊。”


    “你要怪,就怪那個楚霄容吧。”閻王隱在冕旒後的臉色有些發黑,“自初一以來,皇城暴斃的,戰場殉亡的,簡直車載鬥量,不可勝數,本王的地府都險些被擠滿了。”


    “所言極是。”程墨緩緩點頭,“而今他身陷囹圄,被拘於一方狹小天地,想必孤寂得很。依我之見,地獄塞不下的兇魂厲鬼,便全數往他那裏送去吧。長夜清淒,也好彼此做個伴兒。”


    閻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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