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低低咳了一聲。


    閻王正了正襟,袖子一揮,厚厚的一冊生死簿霎時飛起,懸在幾人之間。少刻,淡黃色的紙頁兀自掀開,幾行鐵畫銀鉤的黑字顯露出來,名諱處畫上了紅圈。


    “秋芝,生於衍元二年,京郊農婦,膽小如鼷。衍元二十五年四月初四,遭虞氏前哨騎兵驚嚇,難愈,卒於四月十一日亥末。”


    而今日是四月十三。


    裴硯與瀠雪仰頭細覽。半晌,他語氣溫恭的道:“敢問判官大人,她本應活到何時?”


    “衍元三十年七月。”判官說完,神情驀地一頓,“似乎有些短了,下一個罷。”


    生死簿再度翻動,須臾停了下來。


    “冉稚鴛,生於衍元五年,姿色平平。其夫薄情,時常在外眠花宿柳,並毆於她。四月初六,因其夫醉酒擋道,入城的虞軍銳士舉刀斃之。四月十一日戌初,她得知噩耗,異常狂喜,遂卒。”


    “這個倒是稍久一些。”判官輕晃著手裏的勾魂筆,“原先是衍元三十五年十二月八日亥中,於宅中放火,和她夫君玉石俱焚。”


    裴硯:“……”


    “這便是最後一個了。”話語落下,淡黃色的紙麵上驟然浮現一個名字:杜含筠。


    裴硯神情一刹震住。瀠雪眸色烏黑,繼續靜覽。


    “生於衍元七年,心思脆弱,鬱症。因未婚夫婿久病,愁苦鬱結數月。其父國子監祭酒杜灝,四月初一被押入天牢,甚憂。四月十二,父由神武軍抬迴杜府,以為不治,悲痛至極,卒於子夜。”


    判官忽而瞅了眼他頭頂浮現的名諱,接著道:“良人原為翰林院編修裴硯,婚後琴瑟和鳴,鶼鰈情深……”


    裴硯一驚,連忙捂住她的眼睛和耳朵,“雪兒,這不是真的,莫要去信!”


    判官眼皮抽搐。


    瀠雪神情幽靜,抬袖“啪”的一下,拍開了他的手。


    “按照原本命數,約莫還餘四十五年的陽壽。”生死簿合上,悠然落迴香案。


    顛內懸浮的一朵朵黑焰緩慢變換著位置。


    “時辰不多了。”程墨抬指一掐,“就選她罷。”


    閻王依然一臉威容,望向瀠雪:“仙子既要做人,須由地府替你收了仙力。待到四十五年的陽壽度完,再來找本王取迴。”


    瀠雪靜靜頷首。


    “好。”閻王驀然起身,繞過香案到她跟前,自虛空裏一抓,一片耀目的雪色靈氣倏然脫離她的身子,聚作一團雪球似的,慢慢悠悠飄向角落的一隻黑釉罐子。


    “今夜多有叨擾。”程墨眸中含一絲淡笑,從袖囊取出一個淺灰色琉璃小瓶,“師尊賜的東西,僅分出了一些,不成敬意。”


    閻王黑須一顫,飛速接過小瓶揣入衣袍,隨即壓低了聲兒:“本王突然記起,地獄邊緣還有個布滿花草的園子,不受鬼氣侵襲,正好能容納她倆。住到時日滿了,再送去輪迴轉世即可。”


    “您費心了。”


    判官麵目抽搐,裝作沒看見這番公然行賕,踅身離去。


    一陣清脆又刺耳的金鈴聲倏爾響起。


    “那麽,告辭了。”程墨抓住裴硯,縱身輕飄飄的往外掠去。瀠雪仍在原處,自幽幽鬼火中仰起沉靜絕麗的容顏,定定望著他。


    “雪兒,你不一起走嗎?”裴硯神色駭然,急忙要去牽她的手。


    程墨無語,索性點了他的啞穴,一霎把人帶離了陰曹地府。


    屋內依舊黝黑靜寂,青釉蓮花形香爐中,殘餘的一丁點火星漸漸熄滅。


    沈釗那張本就生得冷厲的臉龐,此刻更是每一根線條都繃緊了,手裏攥著搖了幾遍的金鈴鐺,又靠近了些,盯著榻上的一人一兔。


    忽然,毫無預兆的,白兔化作一縷淡色清煙,消逝在黑沉的夜色裏。同時,裴硯猛地驚醒,低下頭直直的看向雙手,嘴唇泛白而翕動。


    沈釗麵色凝固了一瞬。


    “莫急,她去杜府借屍還魂了。”程墨緩緩站起身來,“魂魄與肉身需要時間契合,耐心等著,一日之內便會蘇醒。”


    裴硯目光晃動,連忙下榻,朝著他撩袍跪了:“程公子,此般大恩大德,來日必湧泉相報。”


    待人汲汲忙忙的奔了出去,程墨撫過袖子,道:“我還有點事情要做,這便啟程去筮州了。一年之內,您最好就留在京城坐鎮。”


    沈釗再次緊繃了神色:“此地又要生出何事?”


    他不言,隻是迴眸淺淡笑了笑,繼而禦風掠出屋外。


    杜府。


    欞窗外的天色黑糊糊的一片,分不清晝夜。


    杜灝獨自躺在微涼的竹簟,感到比起在牢獄中,現下的時日才是愈加的漫長難捱。


    聖上派來的禦醫醫術尚好,用藥高明,使他得以苟全性命。然而醒來後,驚覺還未及碧玉年華的女兒,已先一步替自己去了。


    杜夫人不願接受女兒身故的事實,悲傷欲絕。過了整整一日後,府裏才開始布置靈堂,掛起喪幡。


    案上點燃了白蠟燭,略顯淒然的微光照著正中的金絲楠木棺槨,裏麵躺著一身素潔羅衣的女子。她以妝粉勻麵,兩腮抹了胭脂,唇上染著重絳,發髻簪了一朵葵槭石榴絨頭花,交疊的手腕佩戴一對赤金纏絲手鐲,仍然一副容顏娟好的模樣。但若細看,她皮膚之下隱約透出一種沒有生命的冷白色。


    “咚咚咚”的叩門聲猝然響起,打破了府內的死寂。


    少時,一身象牙白素麵湖綢直裰的男子一陣風似的衝入靈堂,雙手撐在冰涼的棺柩,眼神直勾勾的盯著裏頭躺著的人。


    此情此景尤其催人淚下,幾個守靈的丫鬟漸漸泣不成聲。


    東邊天畔露出一縷極淡的晨曦,耀到他的側臉,令人泛起一絲昏沉。一夜的魂魄離體,凡人之軀有些難以承受,他就這麽靠著心愛女子的棺柩,逐漸入眠了。


    不知過了多久,身穿素服,麵容蒼白的杜夫人扶著丫鬟的手,步履艱難的朝著靈堂行來,她腳下每一步都極慢,連唿吸也帶著顫抖。


    案上的燭光無風晃動,燈影亂顫,與射入靈堂的幾縷曙光摻雜在一處,迷離惝恍。


    素衣女子倏地從金絲楠木的棺槨中坐立起來,雙眸睜開,泛起烏濃的幽光。


    杜夫人猝不及防觸碰到她正看過來的視線,眼睛急劇睜大,接著頭一歪,暈倒下去。丫鬟們則放聲尖叫著,四處逃散。


    她置若罔聞,慢慢從棺木裏爬出,靠坐在他身側,靜靜仰望著那一顆初生的橙色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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