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雅拿著皇上寫的“何謂清明”,反複看,反複哭,哭了整整一夜。


    這一夜,是她的至暗時刻。


    她與沈又希的過往一幕一幕地浮出來。


    她喜歡他嗎?是的,她喜歡他。喜歡他的英俊,喜歡他的優秀,喜歡他也喜歡自己。


    現在還喜歡他嗎?不知道。不確定。因為雲朵的出現,讓她不能確定他是不是還喜歡自己。她想成為他心裏那個獨一無二的喜歡。她想得到的,是他對自己的那份例外。


    沈又希入獄,她心裏的喜歡其實是有過動搖的。有那麽些時候,她想過要放棄。那她是真的喜歡他嗎?他入獄了,就不是他了嗎?那她喜歡的就是他的家世,處境,是外在的東西,不是這個人本身。她的喜歡,附加了無數的條件。


    她並沒有完全敞開自己的心。出於一種本能,她與他,保持著一個有餘地的距離,一個可進又可退的距離。她是真的喜歡他嗎?哪怕是喜歡他的外在?也不是。


    一個好看的東西,吸引了她,她拿在手上,反複地驗看,反複地權衡,反複地比較,心裏在想著,是買,還是不買?買吧,似乎又不是那麽想要。不買吧,委實又放不下。心不斷地搖擺著。


    沈又希就是這個讓她拿起放下、放下拿起的一件好看的物件。


    沈又希何等聰明,即便他不說什麽,也能大致體會到她的心思。


    雲朵出現了。雲朵開始對沈又希是拒絕的。可她一旦下了決心,就是死心塌地的,篤定的,堅決的,心如磐石,不可轉也。雲朵什麽也沒有考慮過,不考慮沈又希的外貌,也未考慮沈又希的出身,決定了,就跟定了。雲朵什麽也不計較。


    感情倘若有了計較,就不是感情,是交易。既是交易,就得講究個公平,講究個等價交換。


    巴雅不這樣想。她既不想付出,還想得到。


    開始她並未把雲朵放在心上,一個放羊女。和她有著雲泥之別。


    但她看錯了,這放羊女,是一朵玩泥巴的雲,一場雨,泥巴就掉了。真麵目就是好看的雲。


    她也看得出來,沈又希對雲朵的在意,勝過自己。


    她的驕傲,是不允許她失敗的。


    所以,雲朵就成了這樁交易的絆腳石。當雲朵越來越展現不一樣的實力的時候,她的危機感越來越強烈,雲朵輕輕鬆鬆,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這讓她嫉妒得發狂。


    所以,必須把她趕走。嫉妒給她壯了膽。


    當她以為事情已經過去的時候,那顆紐扣卻說出了一切真相。


    和所有人一樣,她的人生裏也沒有“僥幸”二字。幸運兒,是為最自然最質樸的生命準備的。


    可是她又不肯在皇上麵前認錯。錯失了皇上給她的機會。


    她忽然痛恨起自己來!


    她的那顆心,一整夜來,在滾沸的水裏浸過,在燃燒的火上烤過,痛到死去活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騎上馬的,像一個活死人一樣,迷迷糊糊,憑著本能在動,在行。


    她忽然像是把自己抽離了出來,站到一個更高的地方,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一個高處的巴雅看著另一個低處的巴雅從馬上栽了下來。


    高處的巴雅看著一群人很緊張地圍在她身邊,海青摸一摸巴雅的額頭,說:“很燙。發燒了。”


    低處的巴雅問高處的巴雅:“什麽叫清明?”


    高處的巴雅迴答:“如實地活著。”


    低處的巴雅重複:“如實地活著。”


    這幾個字,所有人都聽見了。


    乾隆也聽見了。吩咐把高燒的巴雅抱進馬車,好好看護。並叫海青在湯藥裏,加點安神的藥。


    “如實地活著。”為這幾個字,她幾乎耗盡了心血。


    如實地活著,也不過是,空掉所有頭腦的妄想,內心純淨,無欲無求,知道來處,明白歸路,按照本能來生活吧!


    因為上天早就為每一個生命準備好所需,無須外求,無須緊抓不放。


    聽見她說話的所有人,也隻有懂得的人,聽懂了她說的“如實地活著”是什麽意思。


    不懂的人,隻以為她燒糊塗了。


    巴雅在馬車上昏睡了三天。


    這三天裏,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現。


    她居然做過幾世和尚,乾隆曾經是她的上師。


    而她和沈又希,也不過是封龍山那世有過交集而已。


    一切都是注定。她和雲朵的一切,也是注定的。


    那一世,她和雲朵一同拜在音樂大師李龜年門下學習音樂。她們都是男兒身。兩家都是江南大族,巴雅屬於虞氏家族,叫虞子期。雲朵屬於魏氏家族,叫魏無牙。


    正值安史之亂,李龜年沒有了唐玄宗的庇護,流落江南,以賣唱為生,生計艱難。李龜年可是大唐著名的樂師,相貌俊秀,風度儒雅,擅笛、錚和鼓,會唱歌,會編曲,會跳舞,才華橫溢,深受唐玄宗器重,屬知音之交。也因此,他也是歧王、崔九等達官貴人的座上賓。還有一群詩人朋友,王維、李白、杜甫等都跟他是至交。


    大唐一代音樂宗師,淪落到要靠街頭賣唱來維生的地步,也不是要叫人心酸的。李龜年一生醉心音樂,表演非常具有感染力,偶爾會有人請他去為宴會、酒會、生日會助興,賺取些碎銀子。


    那天,春風很暖,鳥語鶯歌,他坐在街頭撫琴,然而並無幾人駐足聽他唱歌。戰亂未斷,人們都在為生計奔波,無心賞曲。恰此時,一白發老頭走來,聽著熟悉的歌聲,認出唱歌者正是李龜年。而李龜年也認出了杜甫。兩人都曾經是盛唐時期的寵兒,均淪落成此番模樣,不禁心酸。


    兩個白發老人坐在春天的陽光裏迴憶過去,傷感萬分。杜甫心潮澎湃,遂寫下《江南逢李龜年》:“歧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於是人們知道了,這個每天在街頭賣唱的,曾經是大唐的第一樂師。虞子期和魏無牙慕名而來,拜李龜年為師。


    倘若不是安史之亂,縱然他們兩家是江南望族,也斷斷是沒有機會見到李龜年的,更不用說跟著李龜年學習音律了。


    虞子期和魏無牙,一個高音亮麗,一個中音渾厚,各有千秋。


    為了幫助老師賺取銀子,兩人準備舉辦一場音樂會。在李龜年的指導下,兩人開始排練節目。李龜年似乎更喜歡虞子期的高音,所以,在排練《霓裳》時,給了虞子期更多的唱詞。魏無牙感覺到了老師的偏心,對虞子期心生不滿。其實,僅僅是因為,《霓裳》所表現的場麵,需要高聲襯托而已。


    演唱會上,李龜年唱起了自己最喜歡的曲目,王維的《相思》和《伊川歌》。虞子期的高音和聲剛起,隻聽李龜年的琴弦“嗡”一聲斷掉,從台上一頭栽了下去,昏迷不醒。


    魏無牙當著師母和眾人的麵指責虞子期,說因為虞子期未按排練走,隻顧自己出彩,現場出了錯,才導致師父急火攻心,摔下了台。看著昏迷不醒、命懸一線的李龜年,眾人用一種厭惡的眼神看著虞子期。


    少年虞子期百口莫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但他發誓此生再不開口了,並用藥毀了自己的嗓子,剃度出家。


    四天後,李龜年醒來,大家才知道,是李龜年因為自己唱這兩首歌時,特別思念唐玄宗,心痛難耐才昏倒了。跟虞子期無關。當大家知道錯怪了虞子期時,他已經再無迴到紅塵的念頭了。


    是魏無牙,把他推到了菩薩麵前。


    而今生,她殺了她一百隻羊。


    一切都是空,唯因果循環,不空。


    巴雅也明白了,她經曆的種種,表麵看來是壞事,但從更高的維度來看,一切都很好,都是來成就自己的。若非一世一世的修行,她絕不可能在此刻醒來。


    “何謂清明”不過是上師在她耳邊敲響的一聲聲木魚,提醒她憶起自己的本來。


    此時,心經一個字一個字浮現在她的眼前,260個字,字字帶著金光,直衝她的腦海,像是要粉碎她的所有念頭一樣。


    她淚流不止。原來發生的一切,都剛剛好,剛剛好!


    她知道,這一生,再也沒有迴頭路好走。


    腦海裏,忽然就有一個旋律出來。她試著在紙上譜曲,又作了詞。取名《沉默是金》。


    夜風凜凜,獨迴望舊事前塵


    是以往的我,充滿怒憤


    誣告與指責積壓著滿肚氣不憤


    對謠言反應甚為著緊


    受了教訓,得了書經的指引


    現已看得透,不再自困


    但覺有分數


    不再像以往那般笨


    抹淚痕輕快笑著行


    冥冥中都早注定你富或貧


    是錯永不對 真永是真


    任你怎麽說安守我本分


    始終相信 沉默是金


    是非有公理 慎言莫冒犯別人


    遇上冷風雨休太認真


    自信滿心裏 休理會諷刺與質問


    笑罵由人 灑脫地做人


    少年人,灑脫地做人


    繼續行,灑脫地做人


    。。。。。。


    這首歌,是她對前世、對今生的種種,劃下的句號。


    她開口唱,唱完,對著乾隆的方向磕了三個頭,騎馬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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