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此話,穆清言已是泣不成聲。


    真是又一個聊齋故事,也算奇聞,黛玉心內想道。這紅樓世界果真虛幻,仙妖二界皆有,自己穿越來此,也算開了眼界。


    “失去畢生的修為?不知所因何事?”黛玉有一事不解,遂問道。


    迴應她的,唯有沉沉的一聲歎息。


    若不是這些年來的煎熬讓他心衰力竭,若不是垂老之時那場大病來勢洶洶,他還見不著那總是躲在暗處的白纖塵。隻是,這一見,卻是害了她。


    為了給他續命,她耗盡了畢生的修為。他活了,而她雖說未死,卻已變迴原形,仍變作一個靈動纖巧的小狐狸。


    “既如此,你為何還要棄她於不顧?”黛玉更是不解,心內已有些忿然。


    “我讓她受苦一生,怎忍心再拖累她?”他搖頭,神情十分悲戚,“不值,不值啊!她該歸隱山林重新修煉,不該留在這裏陪我苟延殘喘。”


    “隻怕她覺得值。”黛玉說道,“既她願陪你一世,你又何必強將她推開?你總覺是為了她好,可真正為她想過?實則,她的幸福,隻為常伴你左右。”


    他不語,怔怔望著黛玉,俄而又望著那地上的雪靈,口內喃喃:“隻為常伴我,可,幸福麽?”


    雪靈忽然一躍而起,投入他的懷中,將頭放在他胸口磨搓,口內嚶嚶不已。


    “你還嫌我害你不夠麽?”他一把擁住它小小的身子,流淚歎道,“我還曾說你是害人的妖精,實則我才是害你的人——你怎這般傻?”


    “她不是傻,乃是癡心。”黛玉道,“它一日出了這裏,被歹人抓了去,仍是拚了性命也要來尋你。你看它的腿,若不是發現的早,恐已廢了。”


    見他一臉痛惜的模樣,黛玉心知,他的心結,其實早已解開。或許他認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隻是既已相知,何能相忘?


    “為何,你都知道?”他終究還是不解。


    “乃一故人告知。”黛玉道。


    “故人?忘川麽?”


    黛玉點頭:“老先生莫怪,他也是為你著想。”


    “我不怪。若非如此,我與纖塵也無相見日。”他低歎,又道,“這小子,不知為何今日不來。”


    “他每日都來麽?”


    “每日都來。我在這絕情穀已住了五十年,此花陣乃纖塵所設,一般人無從進來。他也是有緣人。”他道。


    “你救了他的命。”黛玉道。


    “他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同是天涯淪落人,他跪在墳頭的模樣,令人心生痛楚。”


    “看來,老先生也不是那孤僻冷漠之人。”黛玉展顏一笑。


    他嘴角微微揚起,走至門前對她做了一個手勢,道:“若不嫌室內簡陋,不妨進來一敘。”


    “斯是陋室,唯吾德馨。”黛玉說道。


    “慚愧。”他推門而入,領她進了屋。


    一進門對著正廳,廳中央懸掛一幅孔子圖。穆清言是讀書人,供奉儒家開山鼻祖無可厚非。孔子圖下安置一張方桌,左右各有一竹椅,右邊那椅新上許多,顯然此屋來人甚少。正廳左右分兩室,左為寢室,右為廚房。大凡隱遁山林的賢士祖傳頗豐,不愁衣食。穆清言縱使家道敗落,卻也仍剩一定的積累,故不必日出而耕,日落而棲,終日勞碌奔波為生計發愁。壁間懸著幾幅字畫,並無題款,想是主人自娛之作。幾幅都是山水畫作,一看便是這穀內的景色,雅致卻並不出奇。黛玉四處瞧看,忽見一幅畫格外醒目。


    那幅畫掛於寢室內牆上,與門相對,畫中乃是一位女子,姿容美麗,神態慵懶,衣袂飄飄,枕臂而眠,襯著滿地落花,十分嬌憨可人。


    見黛玉望著那畫,穆清言輕聲說道:“那是纖塵。”


    “的確風姿卓越。”黛玉讚歎道。偏過頭看看他懷內的雪靈,卻見那靈狐幾不可聞的低歎了一聲。


    分主客就坐,穆清言斟上茶。黛玉端起手心大小的陶杯,隻覺一陣清淡沁脾的茶香撲鼻,好奇問道:“這是何茶?”


    穆清言輕輕呷了一口茶水,徐徐放下陶杯:“這是我用石楠花風幹又加了一些甘草和茶葉製成的香茶。初飲時微苦,迴味時作甜,苦中迴甜,如這人生意味。”


    黛玉輕輕抿了一口,果真如他所說,微苦中又帶一絲淡淡清甜。


    一桌、二椅、二人、一茶。兩人如久別重逢的好友,一邊品味香茗,一邊談天論地。幽靜清雅的竹屋,在這花海的包圍之下,彰顯了竹屋主人與俗世的隔離。


    “你已猜對了大半。”他說起往事。


    時光倒退至五十年前。那日,他來山穀下泉邊讀書,她正在那泉邊戲水,雪白的衣衫,帶著山間的氣息,清麗出塵。


    她對他展顏一笑,雙頰邊露出兩個小酒窩,更顯俏麗。


    他從沒見過如此好看的笑容,刹那間,他的胸口如同被什麽猛擊了一下,又覺心底湧起一陣暖,那暖意似要將自己的心化開一般。


    他永遠記得,那年,那日,那泉邊,那無比醉人的嫣然一笑……


    他們就這樣相識,常常到這泉邊玩耍。他當時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還不識情滋味,隻是喜歡見她,見著她,心裏便是欣然的。他癡迷著這樣的時光,他不再覺著自己無親無故。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忽然心思變了許多,每每看著她的時候,卻仍有許多相思湧上心頭,總記著初見時她的笑顏,他羈絆在無邊的相思中不可自拔。他向她表白內心的傾慕,幻想著攬她入懷,笑看花開花落……


    蒼海一粟,往事皆是過眼雲煙。他忽然覺得,自己這一生,做了一件十分的傻事。世間最殘酷的事是等待,他卻讓那樣愛戀他的女子等待了一生。等到曇花再開,等到風景看透,等到他迴心轉意時,他已這樣蒼老。


    從小,他便是日日讀書。父母皆說考取功名方得圓滿,書中也說“書中自有黃金屋。”他日日讀,夜夜讀,父母卻不幸雙雙病逝,看不到他考取功名的那一日了。


    他隻覺日子無盡的漫長,乏味且沒有邊際。直到那日他遇見她,他的人生便變了樣。


    她在溪邊戲水,陽光耀眼,照在溪水裏,閃著金燦燦的光。她的臉清秀無比,說不出的好看,他讀了那麽多書,也形容不出她的好看來。“書中自有顏如玉”,說的便是這樣的女子罷,他想著。


    她見他怔怔望著自己,朝他嫣然一笑,輕盈的站起身來。她身材十分纖細,仿佛他輕輕一碰,便會化作一片羽毛飄然而去一般。


    她走上前來,上下打量他,人亦越走越近,麵上帶有幾分俏皮,幾分好奇,還有一絲青澀的媚態。


    “你便是書生麽?”她啟口問道,聲音亦如其人一般清澈。


    他有些微的訝異,又有些微的羞澀,便帶著些微的不知所措答道:“是,是罷。”


    她又笑起來,明眸皓齒,讓他不由有些癡了。


    “你模樣還算俊俏,就是有些呆意。書生都是這樣麽?”她笑道。


    他臉一紅,便低下頭,無意瞥見她那白裙邊露出一雙小巧的繡花鞋,那鞋沾上了些許露水和濕泥,令他暗暗為那鞋子心疼,忽又想到書中的倫理,忙又別開眼望向別處。


    “我叫白纖塵。你叫何名?”她見他發怔,遂把手指舉到他眼前來晃了晃,那手指在陽光中定住,所有的光都像是從這個光滑的指端散開,他迴過神來,忙往後退。


    她更是笑得開懷,又問:“你叫何名呢?”


    “我,我叫穆清言。”他不知為何,一瞧見她的眼,便難說出話來。


    “書生,原來是這般模樣。”她抿嘴一笑,圍著他踱步,“見到女子還會害羞,倒是有趣呢。自古以來,都說狐仙喜歡書生,倒是不錯。”


    “狐仙?”他不解。


    “狐仙便是我,我便是狐仙。你可明白?”她的秀指又伸了過來。


    “原來,你是妖精。”他惶恐,連忙退了幾步,又把手內的書卷了起來,緊緊握著。


    她又是一笑,道:“你不必這般害怕。我是狐仙,不是吃人的妖精。”


    “狐仙,不就是妖精麽?”他喃喃道。


    “你這個呆子。”她有些怒意,明媚小臉上便劃過一絲絳紅的怒色來,“狐仙怎可和妖精相提並論?”


    見他不言語,且麵上仍帶懼色,她忽然輕輕歎了一聲:“你這樣膽小,又這樣呆,叫我——前輩口中的書生可不像你。”


    “你一定要見書生,是為何?”他鼓起勇氣,問了一句完整的話。


    “我也不知為何。”她麵色有些懊惱,“要說,我是上了前輩的當。我們族內自古相傳書生俊俏又多情,我便出來轉上一圈,隻望能遇上一個,不小心遇到你,就想魅惑你看看,誰知你這樣笨。”


    他聽她說得好似賭氣一般,忽覺她十分可愛,也無甚懼意了,反倒問起她來:“你從未見過書生麽?”


    “誰稀罕看你們書生。”她卻避過他的目光。


    “你本以為書生都是什麽模樣?”他又問。


    “書生麽。”她想了半晌,一臉憧憬的說道:“要身穿白衣,英俊瀟灑,滿腹文采,十指間有一股仙意,像要貫穿我的心間,眼內總是帶著笑意,不管望著哪裏,都像是望著我一般。”


    他聽了半日,忽然輕輕笑了:“狐仙姑娘,你要找的不是書生,是神仙。”


    她無奈歎了一聲,又細細看了看他,當下說道:“也罷。看你雖不如我心中所想,卻也算個人才,我不改初衷,仍來魅惑你也罷。”


    他唬了一跳,提腿便往穀外跑,跑了幾步之後,卻聽見身後一陣銀鈴笑聲,迴過一看,她仍在原地不動,已是笑彎了腰。


    “呆子。”她忽然停住笑,罵了一句。眼望著前方的他,像是入了神,那眼神像是看到了一個白衣書生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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