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過眼雲煙,再深刻難忘,也已成泡影。


    如同她修為盡失後那一抹輕笑,笑中帶有幾分俏皮,幾分透明,幾分青澀的媚態,卻都慢慢化成煙一般,隨風而飄遠。


    唯那兩絲血淚,在她雙頰上如同盛開的花瓣,豔麗刺目,令人心碎。


    他懷抱著她,此時已是它了,沉浸在迴憶裏久久傷懷不已。


    自古狐仙愛書生。愛的,便是那份不摻雜意的癡心罷。


    告別了穆清言,將雪靈物歸原主,黛玉獨自從石楠花海出來,已近午時。石楠盛開,花海仍是那花海,醇鬱清香撲麵,四色交替,煞是好看。


    黛玉心內忽覺得空落落的,為著雪靈在自己告辭時,也不多看自己一眼,好似毫無瓜葛一般。雖說是萍水相逢,但是見它轉眼與自己形同陌路,仍是心內十分抑鬱。


    不論如何,他們總算是終相伴了吧。雖成不了眷屬,卻仍能相伴一輩子,也算慰藉。黛玉沿著山坡拾級而上,頭上落葉蕭蕭,如同數百隻枯蝶,時時沾衣而過,又片片悄然而落,此情,此景,足以叫人勾起許多相思,生出許多閑愁。忽想起一句“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堪稱經典。


    踏上竹橋,向下望去,山穀陡峭,流雲環繞,那五彩蕩漾的花海另一邊,一彎碧泉若隱若現。午時日頭當空,泉上起了一片淡薄熱氣,白而輕軟,遠遠望去,倒如仙境一般。更奇者,乃是兩邊泉水向裏對流,流勢相當,日光中作金色,直如絲繩,偶隨流蕩漾,旋直如故,實乃奇觀。


    “水紋浮綠影搖金,倒挽銀河百尺深。中有金麟三十六,碧波蕩漾任浮沉。”黛玉心內想起此詩,形容此泉之秀美正是恰如其分。


    站在橋上默默觀賞了片刻,黛玉舉步前行。漸漸可見那錯落有致的民居,炊煙四起,嫋嫋而升,煙映午陽 ,遠陌青山綠意長。


    孔子曰:仁者樂山,知者樂水;仁者靜,知者動。故仁知之君子必有取於山水者焉。夫樂之得於心,而動靜各極其妙也。此處青山秀水,民風淳樸,若能長居於此,亦是一件樂事。


    黛玉正猶自感慨,忽覺戴在胸口的寶玉忽然陣陣發熱,心中一突,忙放眼四處看去,卻並未見著一個人影。黛玉將那玉取下放在手中,隻見玉色愈發翠綠且微微發亮,晶瑩剔透中隱隱如有水波在內流動。


    黛玉忽有些不知所措起來,拿著那玉,前前後後換了幾個方位,終發覺朝著西麵時,那玉更是熱得有些燙手。西麵,正是黛玉方才的來路,而它的舊主,來了。


    情急之下,黛玉向那山穀跑去,心內隻盼著此玉的感應不會錯。一路奔跑,到至竹橋之處,黛玉忽停住腳步,怔怔望著橋的那頭。


    橋的另一頭,正佇立一個人,秋香色的衣衫,在山風中肆意飛揚,燦如星辰的眼眸,亦如當初。


    一個在橋這頭,一個在橋那頭,隔著一座橋,一個山穀,隔著那麽近,又覺十分遠。他們兩兩相望,不能言語。


    仿佛過了一輩子那麽長,橋那邊的人終開了口:“林妹妹,是你麽?”


    “不是我是誰。”橋這邊的人道。


    “好妹妹。”他朝她奔來,一把將她擁住。


    山風寒意陣陣,他的懷抱溫暖無比,令她再覺不到絲毫冷意。


    隻是……黛玉抬眼看去,隻見他雙目中跳躍著歡快的光芒,又多了幾分熱烈,竟有些灼人。


    “妹妹,我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他暖暖的氣息拂在她臉上,熟悉又陌生,令她不由有些慌亂。


    然而下一步,誰也沒有料到。


    隻聽“啪”的一聲,兩個相擁的人頓時分開,他捂著臉,神情莫名,眼內有驚詫之色:“妹妹,你——”


    “你一事不順,便隻想著逃跑,算什麽英雄好漢?”黛玉握著有些微紅的右手,斥責道。這一巴掌,打得不輕。


    他苦笑一聲:“妹妹說的不錯,我實在該打。若是這一掌不能消除妹妹的怒意,妹妹但請再打無妨。”


    黛玉見他如此,不禁又覺可笑,搖頭道:“便是再打你幾掌,又有何用?你要請罪,迴家去請。”


    “家裏,如何了?妹妹,這是出來尋我麽?”寶玉小心問道。


    “家裏自你離家後,自然是鬧個人仰馬翻的。”黛玉歎了一聲,遂將家中之事告知了他。


    “是我不孝。”他低歎道,神情凝重,倒似成熟了許多。


    “你果真去了大荒山?”黛玉見他半晌不語,問道。


    寶玉點頭,便對黛玉談及尋山經曆。那日他入了一山林,進了一茅庵,經一老僧指點,一路向前,依心而行,行至一山腳下,又聽聞一曲從山中傳來,道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寶玉聽來一陣心驚,卻也知天命不可違。心殤之下,便徑直往那山中去了。一路隻見繁花綴樹,綠樹成蔭,寶玉無暇觀賞,隻一心盤上山來。但見山上寺門外站立一僧一道,一個是癩頭和尚,一個是跛足道人。雖說那年寶玉遇魘,此二人去過府中救命,寶玉當時卻無緣得見。隻是此時寶玉一見,也心知二人不凡,當下倒地便拜。


    那癩頭和尚嗬嗬一笑,啟口問道:“你怎能尋到這裏?”


    寶玉答道:“山下茅庵內一高僧為弟子指迷,引弟子到此拜見二位仙師。”


    那跛足道人道:“你的來意,我們已知。但你塵緣未滿,且迴去吧。”


    寶玉道:“弟子虔誠削發披緇,今日有緣尋見二位仙師,豈肯退步,還祈收納。”


    二位仙者不予理會,竟返身迴進寺門,寶玉心中一急,連忙跟了進去。


    那癩頭和尚也不阻攔,隻道:“你身雖入了我門,心上總未幹淨,如何容得下你?”


    寶玉便道:“弟子心中,已是八垢皆空,九根無染了。”


    癩頭和尚道:“怎敢在禪門打誑語!”


    跛足道人擺手道:“弗與多言,試之可耳。”當下便暫把寶玉留下,令其執爨洗器,掃地烹茶,皆是從前在府中小廝都不為之事,寶玉卻甘心供役。甚至僧道二人責以汲水拾薪,挫磨筋骨,寶玉亦任勞盡瘁不辭。日則淡飯黃齏,夜則繩床破衲,寶玉仍是處之泰然。二仙憐其意誠,便令寶玉打坐參禪。


    一夜,寶玉在蒲團上攝氣凝神,意不旁騖,用起功來。才合眼,卻見有一隻斑斕猛虎,正朝他張牙舞爪撲了過來。寶玉知是心魔,毫無驚悸。果然猛虎消失不見,卻又見巨蟒一條,身長二十餘丈,眼若銅鈴,目光如電,張開血盆大口,向蒲團蜿蜒而入。寶玉亦如不見,鎮靜如前。又見大觀園中一班姊妹,湘雲、探春、寶釵、寶琴等,紅搖翠動,牽裾連袂而來,圍繞著寶玉,也有邀他去入詩社的,也有拉他去放風箏的,也有叫他去釣魚賞花的,寶玉一概不理。


    湘雲等去後,又見王夫人淚痕滿麵,把他抱住哭訴道:“孽障啊孽障,你難道不念父母情分了麽?自你走後,我日日以淚洗麵,你怎忍心看我如此傷心難過?便是佛門也講慈悲為本,蓮台座下,容得你這樣狠心的不孝子麽?”


    寶玉心頭思道:“我如今心灰意冷,皈依佛門,還不是因你要我認什麽‘金玉良緣’?雖說是大姐姐的諭旨,實則是你的意思。我離家自是心存愧疚,但如今,也是迴不去了。母親隻當沒有生養我這個不孝兒,也罷了。”仍是漠然不動。


    消停了一迴, 忽聽得耳畔有人叫道:“寶玉,寶玉,你當真就做了和尚了,不理我了麽?”寶玉忽聞此聲,忍不住睜眼一看,見正是黛玉,不由叫出一聲“林妹妹”,兩手往前一拉,撲了個空,登時從蒲團上跌下來。


    隻見僧、道二仙現身,對他嗬嗬笑道:“好一個八垢皆空,九根無染的出家人!”


    寶玉聽說,便知自己走了心魔,欲鎮攝精神,再做蒲團上的工夫。那跛足道人道:“既是塵緣未斷,不如歸去吧。”說罷便朝他一揚拂塵。


    霎時蒲團已無,連屋宇、僧、道二仙,皆都消失不見。


    此時天色大明,朝曦欲上,寶玉見自己身在孤鬆樹下,心想自己實乃十分糊塗之人,隻知一味逃避,幹出多少令人傷心的事來?仙師說自己塵緣未斷,幻出林妹妹來點化我,合該與林妹妹還有塵緣未了,隻怕能成那木石姻緣,也未可知。說來說去,許多事都是因自己身上那塊寶玉。自己有玉,偏林妹妹沒有玉,偏又寶姐姐有了什麽金的來配,鬧出這些事來。自己從小恨透了那勞什子,走時將它送與林妹妹,隻為讓妹妹知道自己的心在她身上。隻是,自己就這樣離家走了,將妹妹立於何境?實在是大錯特錯。寶玉心裏一時七上八下,沉思了半晌,早把出家的念頭止了,一心想著迴家見到林妹妹再作計較。


    “原來如此。”聽寶玉一徑講完,黛玉生出一聲感歎。


    這幫仙人,總是不言明話,隻願偶爾指點,說什麽天機不可泄露之語,令這世人腦中無序,心中無落,在這世間磕磕碰碰處處亂撞,往往要繞上一段大大的彎路,方能得償所願。


    黛玉望著眼前的少年,想起今晨那決然的背影,心內感懷,不由說道:“假作真時——假作真時真亦假。”


    “妹妹這是說的什麽禪語?”寶玉問道。


    “隨口一說。”黛玉搖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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