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溪水潺潺流過。已是清晨,對麵的山穀被茫茫大霧籠罩,大團大團的水汽沾染在墨綠的山坡上,那墨綠襯著雪白的水霧,好像茫茫大雪終年不散。


    氤氳的霧氣慢慢散開,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遠似煙霽近又空,非明非夜兩朦朧。一天清露洗難退,幾抹曙雲遮不窮。遠望天邊月未消,雲未去,又被朝陽染作紅。


    “我該走了。”甄寶玉站起身來,說道。


    黛玉亦起身,道:“你這便要往大荒山而去麽?”


    “此時不去,更待何時?”他長舒一口氣,望了望天邊的雲,側影倒有種說不出的瀟灑氣度。


    “林姑娘,在此拜別了,後會有期。”他朝她作了一個大大的揖,令黛玉不由又想起,在賈府與寶玉笑鬧的時刻,他也總是這般賠禮。


    隻怕是後會無期,黛玉默默想道,抬眼時,隻見大步向前而去,背影帶著一股蒼茫的意味。


    他就這樣走了麽?黛玉有些發怔,突然脫口而出道:“你,不去向穆老先生拜別麽?”


    “君子之交淡如水。何必徒增傷懷。”他迴頭,朝她淡淡一笑,又決然轉身而去。


    “相見爭如不見。”黛玉靜靜望了半晌,亦舉步離了那溪邊,卻是朝那石楠花海而去。


    如上迴一樣,黛玉瞬間便到了竹舍門前,倒是把懷內的雪靈唬了一跳,愣愣望著黛玉,眼內滿是不解和驚詫之色。


    正巧竹舍之門吱呀一聲,開了。


    仍是那一頭銀絲的滄桑麵容,仍是一身粗布藍衣,神情不如初次詫異,卻更見冰冷。


    “穆老先生。”黛玉對其淡淡一笑。隻是懷內的雪靈十分不爭氣,先是滿眼期盼的望著,見他麵色甚是漠然,便又慢慢垂下頭來。


    “你三番兩次來此,到底是何居心?”他冷言冷語。


    上一次,黛玉不知前塵舊恨,也就罷了。然此次,黛玉卻是為證實一件事而來,便也不計較他的話,隻啟口說道:“我來此,隻為它。”


    穆清言看了一眼雪靈,卻又立刻扭頭說道:“我並不識得它。”


    “白纖塵,你也不識麽?”黛玉卻揚聲問道。


    他身子一震,眼內滿是難以置信,嘴唇抖了半日,亦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你——為何——”而黛玉懷內的雪靈,也是身子一抖,竟從她懷中滾落到地上,那對晶瑩的圓眼,霎時睜得更大,更顯通透了。


    “我為何知曉此事,對麽?”黛玉蹲下身,輕輕撫上它的背,“不如我說個故事與你聽,如何?”


    那一人一狐竟無半點聲息,唯聽見秋風掃落葉,沙沙作響。


    黛玉欲將雪靈抱起,見它卻倒退幾步,便歎了一聲,站起身來,緩緩講起一個故事:“仙狐白纖塵修道剛成,經不住人間煙火,與穆清言公子相戀並定下終身。不想那流雲山莊的少主上官流雲目睹了白纖塵的美貌之後,便想將其占為己有。知曉穆白二人之婚約後,上官流雲趁著自己的勢力,暗下重重陰謀,致使穆家敗落。為救穆清言,白纖塵被迫答應上官流雲的條件與之成親。在流雲山莊大辦婚事之日,穆清言前去評理,慘遭家丁毒打。此事後被白纖塵所悉,便在新婚之夜怒殺上官流雲。一場大火,將流雲山莊化為灰燼。然穆清言不明舊理,或許隻當那白纖塵乃攀權附貴、喜新厭舊之女子,不願再與之相見。”


    “你——究竟是何人?”聲音雖極力平靜,神情卻是不能騙人,那滿眼的悲戚無奈之色,道出了他的心事。


    “老先生,先聽我將故事講完,可好?”他不語,也算默許,黛玉繼續說道:“白纖塵,她不溫柔也不賢惠,她性情直接又癡情,亦膽小且怯弱。她可以怒殺上官流雲,可以固執守候穆清言一輩子,卻沒有勇氣與穆清言當麵對質一番,難道不可悲,不可歎麽?”


    那雪靈正俯在地上怔怔的望著,眼內早已水波蕩漾,似乎一眨眼,那淚便要滾落下來。黛玉看了一眼那年老的穆清言,見他亦是背對自己,背影之倔強倒似當年,隻是不知心內若何?


    黛玉歎了一聲,又道:“再說穆清言,如果沒有白纖塵,他會平安富貴一生,讀他的聖賢書,即使入不了朝堂也會是個文人雅士。可是世事多變,他遇到了白纖塵,他被歹人陷害,他家道衰敗,他淪落到在山穀隱居,一住就是一輩子。當他在竹屋裏獨守枯燈時,當他明明知道白纖塵怯怯地在暗處守護他時,心裏想的是什麽?難道,一定要躲在夢與季節的深處,聽花與黑夜唱盡夢魘,唱盡繁華,唱斷所有記憶的來路麽?”


    “我,何嚐不知道——”他忽然迴頭,淚流滿麵。多少年了,果真,自己一直都在唱斷所有記憶的來路啊!


    “穆老先生,我不知你當年為何這般決絕,我更不知,既已相知相惜,為何又要試圖相忘。五十年都過去了,為何你還是不肯見她一麵?有多少理不清的事情,都一輩子了,為何還要這般固執呢?這五十年,於你,不也是一種折磨麽?”


    他呆立半晌,忽而笑了,隻是那片笑容裏,反透出更濃鬱的悲哀之色,所有的冷漠,竟都化做了一片惆悵,“是我迂腐。”他重重一歎,“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那時的她,我如何會忘?”雪靈身子猛然一顫,淚已落下。麵頰上那兩絲紅線,沾染了淚水,竟如血淚一般刺目。


    往事如風。當年,她在那泉邊戲水,那般嬌俏可愛的模樣,令他怦然心動。她說,她來自山林間。他知她乃是一隻靈狐所化,卻不在意。狐若有情,又與人有何分別?他喜她不沾世俗之氣,更喜她的靈動清澈。二者互生情愫,而後談及婚嫁。本是一切順心,誰知——半路殺出個上官流雲。之後,便再無順意事了。先是自家的鋪子被吞並,雖說自己不善經營,生意清淡,但若不是上官流雲強行買去,好歹也是一門進項。如此,倒也罷了,身邊還有她,也是一個安慰。然自己錯了,厄運才剛剛開始。她不知為何忽然離開了,自己再也找不著她。


    直到有一日,他聽見村民議論,說是上官流雲要娶親了,迎娶的人,卻是她!他瞬間明白,原來,一切都是因為她。他不知該愛還是該恨,隻覺當初那些柔情,已全化作雲煙,統統都是飄渺難尋的。他氣!怪道“紅顏禍水”,她果然是個禍水。若不是她,若不是她——他終究想要個說法。他去了流雲山莊,在莊內大辦婚事之日。但是那裏是講理的地方麽?迎他的,唯有拳腳相加罷了。


    他們將他囚禁於柴房,他雙手被縛,滿含屈辱看著他們揚長而去。孰料那夜,忽發起大火,流雲山莊混亂不堪,眾人急於逃命,誰還管他的死活。在他心中絕望時,柴房門忽然大開,眼前一個白影閃過,竟是一隻白狐。他知它便是她。它為他鬆了綁,便直直朝門外跑去,跑至門口,又迴頭深深向他望了一望。他知它是要帶他走了。他跟著它,穿過慌亂的人群,穿過烏黑的煙塵,狼狽迴去時,已是傷痕累累。它許是用了法術,靈力大減,一時幻化不出人形。它隻偎依著他,不料他卻勃然大怒,直說它是個害人的妖精。他不理會它哀戚的神情,將它趕出了家門。


    他在家中大病一場,幾日下不得床榻。大病初愈後,他緩緩踱至窗前,隻覺所經曆事恍如南柯一夢。陽光耀眼,他連忙伸手去擋,卻在指縫間,瞥見了一個雪白身影。目光凝注,眼內白衣勝雪,如夢如幻。


    那棵茂密枝葉的大樹之下,一寸秋波婉如清揚。她就那樣靜靜立於樹蔭下,望著窗內的他。


    他心內一顫,卻再也不想見她。他轉身欲離開窗邊,她忽然啟口:“你果真這般不想見我?”


    他身形一頓,卻並未迴頭。一陣沉默。


    “你怎不說話?”她問,“怎不問我緣故?”


    “何必問,”他冷笑,“你既已做了上官夫人,還來找我作甚?又成何體統?”


    “上官流雲死了。”她道,“我隻是一個妖精,也不知什麽叫體統。我隻想問你一句,可還要我?”


    他默然不語。


    她忽然淒然一笑,那水杏一般的眼眸內滿是失望之色:“原來你也和世間的男子無甚分別。”


    他仍是不語,亦不迴頭。


    良久,他終忍不住迴頭看時,那窗外大樹下,空空如也。仿佛她從不曾來過。


    “是我,當初太對它不住。”老人苦笑,默默望了那雪靈一眼,眼內不再有決然之意,更多的,倒是憐惜。


    “你為何不懂?”他歎了一聲,問道。


    那狐自是無言的,唯眼內泛起陣陣波瀾。黛玉卻替它問了:“不懂何事?難道隻因她是狐麽?”


    他卻是搖頭:“雖說自古以來人妖殊途,可是有時妖的感情倒比自私冷漠的人還要至情至義,我又如何會嫌棄?”


    “那是為何?”


    他又是重重一歎,望著雪靈半晌不語。


    “我知是你救了我。”他忽而潸然淚下,“五十年前,五十年後,我都為你所救。我豈是,那忘恩負義之人。我並不當你是那攀權附貴之女子,囚禁在上官府的柴房內時,我已想通,你定是有那不得已的苦衷。可是,那一夜,那場大火,那麽多的人命死在你手。有些人是作惡多端,然有些卻是無辜受牽連。你殺戮太重,已成了我的心結。我知幫我建了這個竹舍的人是你,我知為我設了這石楠花陣的人是你,我也知道,每日你都悄悄躲在我窗外守候,每夜定要等我睡了之後才肯離去。我都知道。但是我穆清言,不該是你所鍾情之人。數十年彈指間過去,可你的心一點也沒變。我想叫你走,你卻從不敢和我相見。你為我失去了畢生的修為,我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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