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市裏!你把我送迴去我給你二百,你要是送不迴去你給我二百,行嗎?”蔣門神第一陣敗了下來,但他還是想嚇唬嚇唬老五,挽迴點兒麵子。


    “上車!”桀驁不遜的老五又說出了這簡短有力的兩個字。


    這部人力車在zj縣停了不到二十分鍾,又迴市區了。第二天中午,老五把蔣門神送到了昨天早上上車的地方。據說這時的老五,停下以後就趴在了車把上,一句話都說不出,吐了一地酸水。


    “你他媽的真有剛兒!二百塊,拿著!”蔣門神願賭服輸,由衷地敬佩強驢老五。


    已經沒力氣說話的老五接過了二百塊錢。


    “兄弟,我還想去趟廣州,你還能去嗎?”蔣門神還不忘再將老五一軍。


    “……上車!”趴在車把上的老五有氣無力地迴了一句。雖然已經沒力氣了,但這倆字說得還是堅定而決絕。“……我過幾天再去,到時候再聯係你!”蔣門神嚇死了,昨天張嶽找他辦事他還沒辦呢,非挨罵不可。他算是知道了,老五可是真敢去廣州。這可能是強驢蔣門神唯一的一次承認有人比他還倔。據說後來老五蹬著“板的”在大街上又看見了蔣門神好幾次,每次見到蔣門神總不忘調侃上幾句。“哎呀,大哥,還認識我不?”老五每次都是一臉壞笑。


    “啊……認識認識。”


    “那你啥時候去廣州啊?”


    “過幾天!過幾天去!”蔣門神一見到老五就低著頭趕緊走。


    “那你還去zj縣嗎?”老五蹬著板車追著問。


    “啊……最近……暫時不去了。”蔣門神灰溜溜。


    “那你去的時候千萬別忘了聯係兄弟啊!”老五揚揚得意地蹬著車遠去了,看那架勢像是一個凱旋的將軍。


    四、人在旅途


    “張嶽,你們剛才幹什麽去了?”小北京八卦完蔣門神的年齡後,趙紅兵忍不住問了一句,他也看到了富貴袖口上的血。


    “公司的事兒,有筆錢富貴和表哥他倆收不迴來,欠錢那小子太氣人。”


    “還有人敢氣你呢?”李四笑著說。的確,張嶽近兩三年收賬用武力的時候已經不多了,欠錢的人一聽到張嶽的名頭就已經怕了。


    “他以為他是勾瘋子的小舅子,我們就不敢動他了。”


    勾瘋子跟趙紅兵差不多年齡,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成名,當時和趙紅兵、李老棍子等人齊名。他最大的本錢就是經鑒定他有精神病證,在別人看來,那張精神病鑒定證明就是個殺人不償命的執照。大家都覺得這人平時挺正常,隻是一到真的犯了事兒他就會說他有精神病。坊間都流傳他的精神病證其實是花錢買來的。勾瘋子是否真的有精神病無法考證,但他打架時的確是很瘋,這毋庸置疑。勾瘋子當時給離火車站約一公裏的賣淫一條街看場子,手下還有十來個兄弟,全跟著他混飯吃,而且個個都以他們的老大是精神病為榮。


    “那你動他沒有?”趙紅兵追問。


    “我剛才見到他的時候,他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說氣人不?他還找來了勾瘋子的幾個小兄弟,拿著幾把破刀,刀都拿不穩還想嚇唬富貴和表哥。他們這麽欺負人,那我隻能動手了。”


    “……你不會真要了他命吧!”小北京可知道張嶽是個什麽人,聽張嶽說完嚇得夠戧。


    “要了他的命,誰給我錢啊?我隻是讓富貴戳了他的嘴兩刀。他那破嘴說出來的話太不中聽。”張嶽輕描淡寫地說。


    張嶽這句話,別人都認為沒什麽,大家早就習慣了張嶽這樣的生活,但卻把趙紅兵嚇了一跳。趙紅兵想不到張嶽如今已是如此的嗜血,而且完全是為了錢而嗜血。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趙紅兵對張嶽說,他是真怕張嶽越走越遠。趙紅兵在獄中看了四年《道德經》,出來後張口閉口就是這一套,也不管別人是不是聽得懂。


    “我懂,嗬嗬。喝酒啊!”張嶽應該沒能了解趙紅兵這句話的含義,但他就是想快點兒岔開話題。


    “喝酒吧!”趙紅兵也沒法深說。


    當晚大家都喝得大醉。張嶽提議再像六年前一樣兄弟幾人拿著吉他去六中操場邊彈邊唱,找一下舊日的感覺,大家欣然應允。二狗幫忙迴家拿了吉他來到六中操場的時候,大家都已經聚齊,正在大聲地聊著天。


    “張嶽,你小子什麽時候結婚啊?以前你說你沒錢,後來你有錢了你又說等紅兵出獄。現在紅兵出獄了,你總該結婚了吧!人家李洋也二十四了。”費四說。


    “結,馬上結還不行嗎?我真納悶你急什麽。我和李洋就是在六中認識的,還是通過紅兵和高歡認識的呢……”張嶽也有點兒喝多了。別人酒喝得越多臉越紅,張嶽卻是越喝臉越白。據說,越喝酒臉越白的人,都有幾分殺氣。


    “二狗把吉他拿來了,咱們唱幾首歌吧!”小北京怕張嶽說下去觸動趙紅兵的傷心事。


    “大偉先來一個吧!”趙紅兵說。


    “好呀,那我就來個《人在旅途》。”孫大偉表演能力顯然一般,但是表演欲特強。


    孫大偉開始唱歌的時候,二狗望了望天空,依然像六年前一樣無風有月,繁星滿天。空氣中,也彌漫著六年前那個深秋的氣息。家鄉的蒼穹亙古不變,但蒼穹下的趙紅兵他們,在過去的六年中,已變得太多。


    從來不怨命運之錯/不怕旅途多坎坷/向著那夢中的地方去/錯了我也不悔過!


    人生本來苦惱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若沒有分別痛苦時刻/你就不會珍惜我!


    千山萬水腳下過/一縷情絲掙不脫/縱然此時候情如火/心裏話兒向誰說?


    我不怕旅途孤單寂寞/隻要你也想念我/我不怕旅途孤單寂寞/隻要你也想念我!


    孫大偉唱得不怎麽樣,但大家卻都十分投入,可能真正觸動大家的是歌詞。


    六年前的這個季節,就在這片操場的看台之上,這群青春年少的人肆意揮灑著他們激揚的青春,以玩鬧的心態和鐵南的路偉在這裏大戰了一場。可如今,曾經的天之驕子張嶽出獄後以暴力手段為生,李四經營著賭場性質的電子遊戲廳,費四左手因為殘疾隻能提起一杯啤酒,曾榮立戰功的趙紅兵在監獄中苦苦熬過了四年剛剛出獄,李武依然在服刑。那天和路偉打架的七個人中,隻有小紀和孫大偉目前未留下殘疾未曾入獄或從事黑道活動。想起這些,他們怎麽能不欷歔不已。趙紅兵一定想起了六年前,他在這裏認識了他一生的最愛高歡,如今已即將嫁作他人婦。張嶽也一定想起了六年前他在這裏第一次拿刮刀捅人,到了今天,刀卻已成了張嶽吃飯的家夥。


    《人在旅途》歌詞中唱的“錯了我也不悔過”,談何容易?他們怎能青春無悔?他們現在都在生命的旅途中,已經走錯的路不能重走一次。旅途的終點尚且未知,這群已經二十七八歲的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男人都到了該有心事的年紀了。


    孫大偉唱完,大家都很安靜,一時沒人說話。


    “我來唱一首吧!剛剛學會的,《水手》。”趙紅兵打破了沉寂。趙紅兵這些天裏為了趕上潮流,在最短的時間內認識了四大天王,每天除了看書就是彈吉他。二狗記得他那時還學會了《來生緣》、《瀟灑走一迴》等流行歌曲。他不但唱得不錯而且吉他彈得極好,唯一的缺點就是總愛竄改歌詞。


    “我用口哨幫你吹前奏。”費四說。20世紀90年代的混子口哨吹得都特別好,費四的口哨吹得最是清亮。“好!”


    苦澀的沙吹痛臉龐的感覺/像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永遠難忘記/年少的我喜歡一個人在海邊/卷起褲管光著腳丫踩在沙灘上。


    總是幻想海洋的盡頭有另一個世界/總是以為勇敢的水手是真正的男兒/總是一副弱不禁風孬種的樣子/在受人欺負的時候總是聽見水手說。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問為什麽。


    多年以後,二狗依然難以忘記趙紅兵那夜唱的《水手》。趙紅兵的嗓音略帶沙啞而且咬字不清略帶東北口音,但是配上《水手》的旋律很是動聽。最關鍵的是趙紅兵在唱這首歌的時候投入了極大的感情,他當時的心境與這首歌的歌詞和旋律很是匹配,在唱那句“長大以後……漸漸地忽略了父親母親和故鄉的消息”的時候顯然有些嗚咽。


    即使不懂音律的人,隻要投入感情去唱歌,也肯定能打動聽眾。


    “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麽,擦幹淚不要問為什麽。”的確,趙紅兵出獄後,沒有沉淪,沒有走向更黑暗的境地。迴家以後他擦幹了眼淚,真的忘了過去四年多在獄中的痛,振作起來重新做人。他當時唯一難以割舍的,可能就是高歡。


    “紅兵,你在獄中是不是每天都彈吉他?”孫大偉說話總是沒輕沒重。


    “你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張嶽訓斥了孫大偉一句。“紅兵,李洋說,明天高歡結婚辦酒席,在市賓館,邀請我也去。”張嶽繼續說。


    “就他媽的你會說話!你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費四罵張嶽。


    “嗯,知道了,那你去唄。”趙紅兵的喜怒哀樂別人很難看出。


    “我跟李洋說了,我不去。高歡跟了別人,我怕我酒後鬧事兒。”


    “你今年是八歲啊還是六歲啊,這麽大的人還管不住你自己。”趙紅兵說。


    晚上迴家的路上,趙紅兵對小北京說:“明天中午咱們倆開車去市賓館?”“嗯。”小北京拍了拍趙紅兵的肩膀。小北京知道,趙紅兵是不會去鬧事的,他肯定隻是想看一看高歡現在的樣子。


    第二天中午,小北京開著那部林肯很早就到了市賓館的對麵。據小北京後來講,他那天看到一夜沒怎麽睡的趙紅兵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外的時候,他才深刻理解“望眼欲穿”這個成語。


    當地的習俗是,中午12點新郎新娘準時到酒店,燃放鞭炮。


    林肯車裏,煙霧繚繞,嗆得人睜不開眼睛。


    “紅兵,你是煙囪啊?咱們把車窗打開會兒行嗎?”


    “別開!”


    “操!”


    二狗真不知道趙紅兵希望見到高歡還是不希望見到高歡。他腦中的高歡還是四年多以前那個纖細嫋娜的背影,那個背影是他記憶中唯一存留下來的影像。據說趙紅兵早已忘了高歡究竟長的什麽樣。


    “有些時候,一個人過度地想念另外一個人,就算拚命地想也想不清對方的容顏。開始時是模糊,後來幹脆一點兒都想不起來。白天想不起,但是在夢中卻會清晰地夢到,等早上醒來再迴憶,就又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二狗曾偷看趙紅兵在日記中這樣寫道。二狗當時覺得怎麽二叔也變得這麽矯情,十分不解為什麽每天都在想一個曾經那麽熟悉的人的容顏卻想不起來。直到二狗22歲以後,才能真正體會這樣的感覺。


    的確是,清晰地迴憶一個自己深愛的女子的容顏,太難,盡管二狗現在仍然能清晰地記起學校裏幾個食堂裏所有打飯的大媽的容顏,但……


    12點,花車準時開到了。車上下來一個身著黑色西裝的英俊男青年和一個穿著白色婚紗的纖弱女子。


    據說趙紅兵當時手裏拿的那支煙,已經燒到了手指頭他還渾然不覺。他或許在想,今天他就不該來,這個魂牽夢繞了四年多的女子出現在離他十幾米的地方時,是和另外一個人走進結婚的禮堂,他這純屬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紅兵,你那煙頭!掐了吧!”


    “哦。”趙紅兵撚滅了煙頭。


    “這小子怎麽長得這麽難看。”小北京是想給趙紅兵長長誌氣。


    “挺精神的小夥子。”趙紅兵比較客觀,實事求是。


    “我看你比他好看多了。”小北京總想讓趙紅兵心裏多少舒坦一些。


    “你說這個有勁嗎?”趙紅兵嘴上說著話,眼睛一直在盯著高歡的背影看。


    這時,已經快走到市賓館門口的高歡忽然迴頭看了看停在馬路對麵的那部林肯車。


    高歡的目光停在那部林肯車上不動了,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可以確定的是,她根本就看不見車裏的人。


    “高歡看見咱們了?”小北京問趙紅兵。


    “可能嗎?”


    “當然不可能,但她可能認識這車是咱倆的。畢竟這林肯全市就是咱這一部。”小北京隻要一提起這林肯車,就美滋滋的。


    “你就會窮得瑟。”


    這時,趙紅兵看見有人拉了拉高歡,把她拉進了酒店。走進酒店門口時,高歡又迴頭看了一眼,然後就消失在人群中。


    “走吧,紅兵。”


    “等會兒。”趙紅兵還是希望多留一會兒,這裏離高歡更近一些。


    “你要是想搗亂,咱們倆現在就下車。我知道這酒店裏有消防栓,我一會兒拿下來全噴那小子身上。”


    “扯淡。”


    “那你非留這不走幹嗎?”小北京知道,趙紅兵多留一會兒,就會多難過一會兒。“……走吧。”趙紅兵說。臨走時,趙紅兵又看見了高歡的媽媽,那個曾跪下求他放過她女兒的女人。那天,高歡的媽媽穿了一身紅,興高采烈。看得出,她是真高興。據說,婚禮的那天,高歡在給客人敬酒時不住地落淚。客人都說:看把這孩子幸福得,激動成這樣。


    從那天起,趙紅兵染上了酗酒的惡習,每天都醉,到了一年多以後再次見到高歡的時候,已經到了不喝酒手就哆嗦的重度酒精成癮的地步。趙紅兵在那兩年,被小北京、張嶽等人戲稱為“趙酒顛”,二狗認為十分貼切。因為那時的他不喝酒連覺都睡不著,而且,隻喝酒,不吃菜。這樣的生活,令趙紅兵的性格有些乖張,他會莫名其妙地動怒,有時候表現出來的戾氣倒有點兒像張嶽。但多數時候,他還是比較正常的。


    幾年後,趙紅兵終於和高歡再次走到一起的時候,趙紅兵才知道,那天高歡真的知道他就在酒店對麵的車裏。


    “我知道那天那部車裏一定是你。”


    “為什麽?”


    “我通知了你最好的朋友張嶽,目的就是為了讓你知道。你得到這個消息就一定會來。再說,我認識那林肯車。沈公子天天開著那車招搖過市,他總不能閑著沒事兒來看我結婚吧。”小北京那時的綽號已經改成了《家有仙妻》中的沈公子。


    “那你為什麽看我們的車看了那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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