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會下車來,跑到我麵前,抱住我說:她是我的,誰也不許搶走,誰敢搶她我就殺了誰。”


    “搶走以後呢?”


    “搶走以後,再像那年一樣,你帶我走。我們還去那年我們去的那個地方,在那裏終老。”


    “……我那天沒有下車是不是很讓你失望。”


    “有點兒……嗬嗬,不過我清楚你是怎麽想的。你不想打亂我的生活,你希望我能平平靜靜地活著。”


    “那你為什麽不向我的車跑過來呢?如果你跑過來,我一定會帶你走的。我當時已經幾次動過念頭想下車了。”


    “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上高中時跟你私奔,上大學時上街遊行,惹的事兒夠多了。如果結婚的當天當著上百人的麵我再主動悔婚,我媽一定沒有臉麵再活下去。”


    “別說這些了,現在你是我的,你永遠都是我的。你是我最寶貴的財產,隻是在別人家暫時保管了兩年。現在我這是收迴了屬於我的財產,不是嗎?”


    五、老板,給我上一盤菜刀


    趙紅兵和小北京迴到飯店時,大概是下午一點。他倆剛一進飯店,就看見飯店的經理潘大慶正在和客人吵架。小北京覺得潘大慶幹淨利索是個人才,所以在飯店開業時就請他做了飯店的營業經理。


    “小潘,怎麽和人家客人吵起來了?”小北京快步走上前去問了一句。


    “申經理,他們是來找碴兒的。”


    “找碴兒?”小北京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這飯店開業三年多,來這裏找碴兒的他還真沒見過,認識他的客人都叫他申爺。先不說這飯店是他和趙紅兵合開的,就憑他和張嶽、李四這兩個江湖大哥的關係,在趙紅兵入獄的這段時間裏也沒人敢來這裏鬧過事。更何況,如今趙紅兵還出獄了。


    小北京認真地端詳了這一桌客人。這一桌有六個人,個個看起來都是20歲出頭的樣子,嘴唇上還是一抹絨毛,連胡子還沒刮過呢,而且這六個人中有三個還戴著眼鏡。


    “這幾位小兄弟,請問有什麽事兒嗎?”小北京挺客氣。


    “我們要找老板,你是老板嗎?”


    “我是。”


    “我們是菜刀隊的,我姓袁,大家都叫我袁老三。”說話的這個人也戴著一副眼鏡,而且是高度近視鏡,講話文質彬彬。


    二狗幾年以後第一次見到袁老三是在電視上,全市第一屆卡拉ok大賽。那時的袁老三已經不戴眼鏡,改戴隱形了,他摘了眼鏡以後特像台灣歌星張宇,當時他唱了一首《用心良苦》,二狗還以為是張宇來當地開演唱會了呢。他還有個弟弟,袁老四,長得更帥,跟港星吳彥祖似的,隻是袁老四不像他這麽得瑟。


    在20世紀90年代初,袁老三所率領的菜刀隊是當地年輕一代的混子中最有名氣的幾個團夥之一。他們這個菜刀隊隊員的家庭條件都不錯,要麽有錢要麽有勢。他們出來混社會不是為錢,而是為了混個名聲,20世紀80年代流行文學小青年,20世紀90年代流行古惑仔。據說袁老三初中時學習成績非常好,是以全市第三名的成績考上了市一中。但高一時在電影院因為搶座位被趙山河毒打一頓後,家境甚好、眼高於頂的袁老三就立誌要成為全市最有名的混子。從此,袁老三荒廢學業,糾集同校另外九位不愛學習的同學組成菜刀隊,專門和社會上成名已久的混子對著幹,把事兒惹大了就讓家長出麵擺平。他們這個團夥自稱為菜刀隊,其實不過是當地20世紀90年代的太子黨。社會上的混子多數家庭條件一般,知道了他們家庭背景後,都不願意和他們發生正麵衝突。三年下來,家裏有錢有勢且智商較高的他們也算是闖出了點兒名頭。


    “……啊,菜刀隊?啊,久仰,幾位小兄弟有什麽事兒嗎?”小北京看著這幾個小毛孩子氣不打一處來,但是還是很客氣,畢竟小北京是生意人。


    “今天我們幾個來這裏吃飯,都沒帶錢。我說要賒賬,你們店的經理不同意。”


    “您看那兒。”小北京指了指吧台後麵寫的“本店概不賒欠”六個字。


    “我看見了,我跟你們服務員說了,讓我們付現錢也行,但是必須給我上一道菜。”


    “什麽菜?”


    “我想讓你給我上一盤菜刀!”


    “看菜譜,我們這飯店沒這道菜。”小北京還是笑吟吟的。小北京早就看出了這幾個人就是來找碴兒的,他怎麽會怕這幾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他就是想和這幾個小子貧幾句,氣氣他們。


    “我知道菜譜上沒這道菜,但是我就點了這道菜。菜刀你們飯店總該有吧,你是不敢上吧!”據說,菜刀隊這幾個人每次去飯店找碴兒時都用這招。


    “小兄弟,您這話是怎麽說的,不存在敢和不敢的問題。但是這菜可貴啊!”小北京繼續貧,找樂子。


    “多少錢?”菜刀隊的人還沒遇上過這樣的硬茬子,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一盤六個,一共1500塊。”小北京腦子轉得不慢,他想平均每個人是250,乘以6就是1500元,他說1500塊是在罵他們六個是250。


    “不貴,你上吧。”菜刀隊這些人還沒見過真敢給他們上菜刀的。


    “那你得先把錢給我,我們飯店菜刀一共也沒幾把。”小北京挺貪財,還先要見錢。


    “把錢給他,看他上不上。”袁老三的一個兄弟點出1500塊錢,這幾個人還真是不差錢。


    “清蒸還是紅燒啊?”小北京繼續貧。他身後站著的一直心情沉鬱的趙紅兵都被他逗樂了。


    “隨便你!快點兒上。”


    “得,那就涼拌吧!又快又省事,這菜我自己給你做去,你們等著啊。”小北京抓起了桌子的錢,扔到了吧台上,轉身就進了後廚,“你們哥兒幾個不是有錢嗎?”


    兩分鍾後,小北京端著一個最大的盆走了出來,可能是大麵盆。那大麵盆裏歪歪斜斜地放了六把長短不一的菜刀,菜刀上還被澆了點兒醬油,放了點兒蒜末。


    “您哥兒幾個的菜來嘍!”小北京說一口地道的北京話幾乎是唱著說。他別提多開心了,好久沒這樣的機會讓他打架了。


    “這飯店是不是趙紅兵開的?”袁老三看到這盆沾滿了醬油和蒜末的菜刀愣了愣神,忽然問起了趙紅兵。


    “是啊。”


    “趙紅兵呢?”


    “我就是。”一直倚著柱子站著的趙紅兵說話了。他今天心情不好,懶得搭理眼前這群毛孩子。


    “你就是?我們找的就是你。”


    “嗯?”趙紅兵不知道他們為什麽來找碴兒,挺納悶。


    “不是都說你混得牛逼嗎?我們今天就是來撅棍的。”袁老三說。撅棍是當地20世紀90年代混子的常用語,是指一個團夥或個人把一位成名已久的混子打敗,然後一舉成名的一種混社會的方式。


    “遠點兒走!”趙紅兵向門外一指,懶得看他們。趙紅兵今天心情實在糟糕,不想與這群毛孩子過多糾纏。這麽多年,趙紅兵還真沒見過這樣赤裸裸地找碴兒的人呢。以前的混子打架無論如何也有個借口,多少都有點兒仇怨。他才入獄四年,外麵的孩子就已經開始在毫無仇隙的前提下找碴兒打架了。


    “走?行啊,你讓他把我們那錢拿迴來,今天的飯算你請我。”袁老三說。他們今天就是來找趙紅兵的碴兒的,不重挫趙紅兵一次他們不罷休。“那不可能。”小北京斬釘截鐵地說。事後趙紅兵說,其實按他的意思是把剛才那1500塊錢還給這群孩子,讓他們快點兒走算了,看著就心煩。“那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袁老三他們說著就站了起來,每個人都從那個沾滿了醬油和蒜末的盆子裏拿起了一把菜刀。


    “你們要幹嗎?”趙紅兵雙手插在袖管裏,麵無表情地說。


    “幹嗎?幹你!”袁老三拿起菜刀就衝了上來。


    這幾把破菜刀能嚇唬住誰?


    沒等趙紅兵動手,小北京已經抓住了袁老三持刀的手腕,腳下一絆,手一扭,“嘎巴”一聲輕響,袁老三的胳膊被扭脫臼了。


    另外一個戴眼鏡的也衝了上來,沒頭沒腦地朝小北京砍了下去。小北京又是一抓一絆一扭,把“眼鏡”的胳膊也給扭脫臼了。


    幾乎在“眼鏡”上來的同時,菜刀隊的第三個人衝了上來,顫抖的手掄著菜刀朝小北京砍了下去。趙紅兵注意到一個細節,這個孩子砍人的時候眼睛是閉著的。小北京抓起“眼鏡”的胳膊一擋,隨後順勢一腳把他踹飛出去兩三米。


    胳膊脫臼的兩個人痛苦地蹲坐在了地上,額頭上豆粒大的汗珠不停地掉。另外三個人看到小北京三下五除二就打倒了三個,自知不敵,居然拋下同伴轉身就跑!


    這時潘大慶也衝了上來,抄起擀麵杖朝蹲坐在地上的袁老三和“眼鏡”連續猛擊。潘大慶也就是打了三五下,眼鏡居然求饒了:“大哥,別打了!大哥,別打了!”“大慶,別打了。”一直沒動手的趙紅兵喊停了,他覺得和這些小孩子打的確沒什麽意思。


    “你們走吧!”趙紅兵說完轉身就隨便找個位子坐了下來。


    “哎,哥兒幾個,有空過來吃飯啊!”小北京說。


    事後,二狗曾經聽到過趙紅兵和李四的一段對話。“現在的混子怎麽這麽不經打,小潘打了他兩下就求饒了,那個戴眼鏡的走的時候還居然哭了。”趙紅兵說。“紅兵,你看看現在是什麽社會。現在已經不是誰狠誰猛就能‘戳’得出去的時代了,現在的混子都是誰家有錢有勢誰‘戳’得出去。”李四說。“四兒,當年和咱們打架的那些,土豆、老五、二虎、路偉什麽的,雖然人品不怎麽樣,但是誰打架服軟了?就算是黃老邪,被我和小申打成那樣也沒說過一句軟話啊。”


    “那些小混子都以為出名很容易,自己沒什麽本事卻學人家打架,其實就是給家裏糟踐錢唄。”


    “他們想成名總得是那塊料兒啊。”


    “現在滿大街的小混子都想能像你一樣成為江湖大哥。如果說前些年,每十個人中有一個混子,那麽現在十個人中就有四五個是混子,什麽樣兒的都敢出來混了。現在的混子和咱們那時候的想法不一樣,咱們小時候最大的理想都是當兵,有當兵的機會連大學不上都可以,甚至那時候咱們最大理想就是榮立軍功後壯烈犧牲。咱們打架從沒為過錢,全是為了鬥氣。你看看現在那些混子,成天就想打架出名,欺軟怕硬,打完人還要再敲詐勒索人家。我開遊戲廳,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開始的時候搗亂的也不少,王宇王亮他們小哥倆兒帶著幾個兄弟和那些混子動過幾次手,你看現在還有誰敢去我那搗亂?”李四說。


    “王宇王亮他們哥兒倆真是不錯的小兄弟,耿直,仗義。但是我看你那遊戲廳裏基本全是撲克機了,都不值錢了。我要是還繼續開台球室,現在都該餓死了。我餓死倒沒什麽,我老婆,我上次去你遊戲廳看見有人一夜就輸上萬,人家輸急了不會……”


    “現在錢毛孩子呢?王宇這樣的從十八九歲就跟著我吃飯的小兄弟呢?以前我一個月給王宇一百塊錢讓他幫我看著台球室,現在再給他一百塊還行嗎?現在一百塊在你那飯店兩個人吃頓飯都不夠。現在我為什麽能混得還可以?不就因為我有倆錢兒嘛!”


    “嗯……”趙紅兵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趙紅兵這時應該感覺到,他入獄四年,短時間內的確很難和當今社會接軌。他開始時覺得李四和張嶽的生意都不是什麽正經生意,希望他們早早停手。但是當他聽了他們的道理時,他又覺得他們的行為可以理解。


    這就是20多年來日新月異的中國,四年的時間在歐洲、美國這樣的發達國家可能不會有什麽變化,但是在中國,四年的時間早已經翻天覆地,滄海桑田。這樣的變遷不僅僅是物質層麵的,更是精神層麵的。


    在小北京趕走菜刀隊的那天晚上,蔣門神風風火火地來到了亞運飯店。


    “張嶽進去了,勾瘋子的小舅子報案了。”


    “他們不是拿刀嚇唬你們嗎?怎麽被捅了兩刀以後又去報案了?”趙紅兵沒想到現在的混子打完架還去報案。


    “快去拿點兒錢把張嶽保出來啊!我現在找不到李洋,隻能來找你了。聽刑警隊的朋友說,張嶽現在正在挨打呢!”


    “小申,拿錢,走。”


    六、刀疤


    張嶽是被趙紅兵和小北京從刑警隊抬出來的。


    “我要殺了勾瘋子和他小舅子!”這是張嶽說的第一句話。


    “我寧可死也不要再見到嚴春秋。再見到他,不是他死,就是我死!”這是張嶽說的第二句話。


    打張嶽的人是嚴春秋。1992年嚴春秋剛轉入刑警隊,是個疾惡如仇的小警察。按理說,他這樣由高校畢業被公安調幹進入公安局的基本不會調入刑警隊,但是嚴春秋就是一門心思想當別人都不願意幹的刑警。他托他爸找了不少關係,才進入刑警隊。他在學生時代不算是個好學生,更不是個好混子,但是他工作以後絕對是個好刑警。沒當過兵也沒上過警校的嚴春秋後來居然練就一副好身手,而且槍法是出名的準。


    有人說,嚴春秋當警察的最大目的就是收拾趙紅兵、張嶽這個團夥。二狗覺得,這或許是嚴春秋的初衷,嚴春秋也的確一直這麽做。但是呢,嚴春秋絕不僅僅對張嶽和趙紅兵下手狠,他對當地的其他混子同樣從不留情。


    在其後的10年裏,栽在嚴春秋手裏的暴徒不計其數。10年後,在嚴春秋的追悼會上,市刑警隊的所有刑警都落淚了。大家都說:嚴春秋這一輩子,絕對能對得起他頭頂的國徽和胸口的警徽,自己拍拍胸口,誰敢說自己比嚴春秋還耿直?


    此事最終不了了之。理由很簡單,是勾瘋子的兄弟先掏出的刀,勾瘋子的小舅子也的確欠債,而且勾瘋子的小舅子是被富貴捅的,張嶽根本沒動手。20世紀90年代初當地持械鬥毆案件極多,趙紅兵他們象征性地交了點兒罰金也就過去了。


    張嶽,在病床上躺了足足100天。這100天,江湖顯得十分安靜,令人窒息的安靜。


    1993年農曆二月初二,龍抬頭,寒冬的最後一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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