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間。瑪港,碼頭,下午兩點。天氣最熱的時候。


    泊車處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身形健碩,隻一眼就知身份特殊。而女的披著件薄玫紅風衣。紅衣和紅唇交相輝映,襯得她麵如脂粉,嬌羞可人。


    碼頭這邊也正圍著一幫人等船,其中有幾個碼頭幫工,臉色睥睨的仿佛麵部抽筋,赤膊上繡著龍飛鳳舞幾條長蟲。


    碼頭上的人都繞著他們走,隻有這一男一女倒好像不太在乎,徑直挑了個空地站著,恰好就在混混之一的邊上。


    和所有地方的碼頭一樣,此地碼頭也分三六九等好幾個幫派。不同的是,即便幫派的頭目們啖肉飲血,爭得你死活我,他們卻全都聽命於一個人。


    此人現今正在虹海,天高皇帝遠,似乎並不在乎瑪港碼頭這塊巴掌大的地方。於是,所有人以為背光處足以讓他們翻雲覆海,結果,居然所有人都沒能翻出什麽浪花來。


    這位幕後大老板,同時也是裏斯本賭場的股份持有者,上能勾結到楊總司令,下又能同文人雅客談笑風生,人稱“嶽先生”。


    聽說嶽先生遣了手下最有名氣的一位門徒來瑪港做事,那就堪比朝廷親命的伴伴走下神壇來頒發諭旨。


    因此,諸位好漢都不約而同地湊到了碼頭來,一睹真容。甚至靜候必要時候,雪中送炭一迴。


    他們對這位盛姓門徒的了解,來源於一張不知道從哪個報紙上撕下來的照片。


    照片上,男人頂著個寸頭,眉骨橫過來有一條貼著頭皮的傷疤,神色睥睨四方,看起來很不好招惹。


    這照片傳著傳著,最後,在不知哪個村口祠堂竟然被人供起來了,早晚老有人跪在照片前麵神神叨叨。


    一保大難不死、二保貴人相助、三保雞犬升天,能被挑中去虹海幹活。


    當然,主要還是為能去虹海幹活。


    千唿萬喚,輪船終於到了港口。乘客一個一個從船上下來。


    混混們不住地停留側頭,一一看過去,沒看到一個有想象中風度的,他們兇惡的神色反倒叫旅客們膽顫。


    這時,船上走下來了最後一個客人。


    這位貴客似乎睡過了頭,在他後麵再沒有什麽可看,因此,幫工們隻得意猶未盡地看了他好幾眼。


    這男人穿著一件十分有型的黑色長風衣,可以說是經曆了長途旅行過後少有的保持風度的客人。


    他手裏提著一件不大不小的皮箱,腦袋上還扣了個帽子,頭型什麽樣、有無傷疤一概看不出,但他皮膚很白,長得還算清秀,是能讓人見一眼就罵“小白臉”的程度。


    看客失望至極,懷疑情報有誤。


    小白臉下了船,徑直走到那對光鮮的男女前麵,停了步。


    “阮警官,久等了,勞煩您引薦。”


    這男人聲音也挺清冽,對於二十多歲的青年人來說,有些青澀了。


    碼頭前等人的正是阮欽玉和鄭嘯陵。


    “這位是警署的行動一隊隊長,鄭嘯陵警官,而這一位,就是是虹海嶽先生最親近的門徒,盛予其先生。”


    三人場麵話說完就走,而離得最近的幾位幫工剛好能聽清他們的對話。


    等會...說什麽?盛予其先生?


    如果在這種曆史時刻,能有那張判若兩人的照片在場,或許有機會能當場比對一下二人。


    那他們就會發現,報紙上的盛先生並不是一個準備端正拍照的姿態。其實,他當時正吸著鼻涕,慌忙挪開視線躲避閃光燈。


    而額頭上的疤痕,也當然不可能那麽驚駭。


    大概隻是報社用多了墨水,又被人無意間蹭了那麽一下。


    換言之,假如盛予其本人真的那麽大難不死,可能早就剃度出家,用餘生拜佛燒香了。


    這邊三人上了車,鄭嘯陵踩一腳油門,小汽車就平平穩穩地躥上了大道。


    “這邊調查進行的還順利嗎?”盛予其有意避諱鄭警官,坐在後座朝阮欽玉使眼色。


    阮欽玉坦然一笑,道:“盛先生放心,鄭警官知道流黨的事情,會幫我們保守秘密。不過,調查過程倒不是很順利,畢竟現在我們掌握的信息太少了。”


    說到底,即便當權再針對流黨,也不可能在明麵上和他們針鋒相對。


    主要便是維持表麵的風度,方便賣慘。


    “阮警官,有一件事我想了解一下。”盛予其頂著黑幫食物鏈頂端的身份,說起話來卻進退有度,得到許可後才繼續問:“虹海那邊繳獲的槍械,到底是怎麽迴事?”


    “說起來,這件事還要多虧嶽先生的鼎力相助。聽說收購那批藥品的是嶽先生的人,那個人在貨物裏偶然發現了子彈,繼而發現湊巧散落的彈夾。”


    “那應該是運輸過程中出的故障。”盛予其應和道。


    “對,幸好槍出了故障,我們才知道,原來有人在運送藥品的貨箱裏藏了軍火,而如果這批軍火是給我軍使用的話,想必像嶽先生這樣的人,心中必然會有一定的準繩。於是我們順著這一路的販賣路線,找到了這批貨的下家。”


    盛予其有點驚訝,“找到了下家?那不就是找到了作祟的流黨?”


    阮欽玉繼續道:“是,估計他看到槍支損壞就知道可能有變故,在我們去的時候飲彈自盡了,但多餘槍支已經分發下去。可能,對方已經知道出了狀況,早就無處可尋了。唯一走運的是,他還沒來得及寫信告知提供給他們槍械的人。”


    情況了解的差不多了,盛予其分析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找到走貨的人,未必就是流黨。”


    阮欽玉接著說:“我們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找到他們之後,沒有透露流黨的事情,隻是謊稱藥品有問題。如果那兩位老板跟這件事情有關係,就肯定會猜測虹海出現了問題,就必然要行動。”


    盛予其設身處地地想了一下:“這可真是個難題了,到底要怎麽做才是萬全?”


    阮欽玉到沒想到,盛予其也算個人物,態度竟然如此恭謙,於是順著繼續說下去:“他們運送的藥品出了事故,自然跑不了他們的。而負責這批運輸的老板之一,是大銀行家白展清的兒子。他要知道真相,並不困難。更何況,據了解,這是這倆倒黴蛋唯一一次有收益的買賣。”阮欽玉從後視鏡裏朝他一挑眉,兩眼微彎仿若挑釁。


    盛予其也笑眯眯地迎合著她,和她隔鏡相視,接著道:“如果是我的話...非得再走一次貨不可。如果我自己是清白的,哪肯放棄這個掙錢的機會?”


    “隻要他們敢再走貨,從頭到尾每個流程,都會在我們的監視下進行。我不信半點馬腳都尋不到。”阮欽玉說著,揚起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容。


    盛予其笑著挪了目光到窗外去,誠心實意地說:“原來如此,真是令人佩服。”


    “過獎。”阮欽玉也接招接的廝熟,“不過,盛先生才是關鍵人物。畢竟我們在瑪港行事,沒有盛先生照應著給行個方便,實在伸展不開手腳。”


    “可不是我。”盛予其斂下眼簾,亡命之徒的臉上現出虔誠的神色,說:“是嶽先生給行的方便。”


    “那是自然。”鄭警官這才張了嘴:“我遠在瑪港,都久聞嶽先生大名。”


    “那我們現在這是去哪兒?”盛予其問。


    “直接就送您去裏斯本吧,這樣您替嶽先生辦事也方便。”阮欽玉體諒地道。


    客梅黎曳包廂裏,何楚卿和白昭洋、方硯於三人,才落好坐。彼此都按捺著脾氣,準備長談一番對策。


    很快便上前來兩個女人為他們斟酒。方硯於自是應對自如,任由美人落座身側,何楚卿接過一小杯還不夠塞牙縫的洋酒,皺著眉毛往方硯於一側挪了挪。


    白昭洋一口悶了酒壯膽,道:“師弟啊,依我說,昨夜剛審過,我們心裏都不爽快。不妨借著這個由頭,先痛痛快快發泄一番,再談對策。”


    他摟著個女人,發泄是何意,倒是不用細想。


    其實男女之事,何楚卿在瑪港已有些時日,飽受身邊人的熏陶,耳聽過眼看過,並非不懂,隻是沒什麽興趣,所以尚未嘴嚐。


    何楚卿把冷道:“我坐下來跟你好好說話,你當我陪你玩呢?”


    方硯於腿一翹,最曉得何楚卿的脾氣,渾水摸魚道:“既然都坐在這裏了,說說也不耽擱消遣。不然就先說說,到底是為什麽非要逮你們?”


    何楚卿給方硯於麵子。此刻他隨意瞥見方硯於信手拈來地摟過身旁的姑娘,心中忽而一動,心說,我怎麽就不能也學學?


    這本能驅使的行徑,到了他這竟然成了虛心學習。


    聽此,白昭洋見好就收。酒剛送入口中去,撫著胸口直問何楚卿:“我這邊麽,意思是說我們運送的藥物啊,不達標,死了人。”


    方硯於一揮手,滿不在乎地道:“隻要有錢,解決就不難。你找白家就——”


    何楚卿身旁的女郎正試探著將胳膊攀上他手臂。何楚卿強忍著推開她的衝動,隻繼續道:“這話我提過,可不那麽簡單。我這邊的消息麽,說是那家人不好糊弄,地位不低。”


    白昭洋的眼睛咕嚕地轉了一圈,重又鬆鬆垮垮地躺了迴去,滿不在乎地說:“不可能。要真這麽不好處理,白家早找我興師問罪了。而且,我們也不會被這麽輕易就放走。”


    此時,方硯於早已和身旁的女人調笑過幾輪,置身事外地見縫插針道:“那要是這麽說來,這些話都是一時恐嚇你們的托詞咯?”


    “先不要妄動。”全場隻有何楚卿一個人在心無旁騖地思考對策,“師兄,你先致電家中,把這些細節都問清了,看看他們這麽大動幹戈,到底所為何事。”


    “你說的...”白昭洋兩眼一眯像是若有所思,隨後猛地合上折扇,安撫道:“你說的對,師弟。這個想法很好...很好...”


    何楚卿看他嘴上說著很好,目光卻貪婪地盯著懷裏美人嬌媚的臉。


    好、好個屁!


    何楚卿頗為無語,倒是也繞過了他,說:“既然說的也差不多了,你便玩個痛快吧。隻是,可千萬別忘了正事。過兩日,師父那裏再見再聊。”


    白昭洋早就迫不及待了。何楚卿能放過他,他感激萬分。當即把手裏的扇子遞過去,激動道:“師弟,你我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過了!今夜,我就把這把大梁時期朝廷命臣遺留的聚骨扇送與你,這是為我們兄弟的情義!今夜,你同方兄的場,我算包了!”


    言畢,他不由分說便投身進了一片溫柔鄉中。


    這扇柄的手感像玉,捏著一片清涼。


    何楚卿正困惑,心說,這包的哪門子場。誰知一迴頭,卻見方硯於衣衫已經大敞,畫麵非常辣眼。


    再看自己身邊,發現方才談話時候,他的胳膊已經攬上了身側這女人的肩膀,也算是溫香軟玉在懷。


    何楚卿想起看過的所有書中,將這一感覺形容的銷魂的很。但在此時,即便是腦袋被酒灌的發昏,他也心如止水。除了一點被身邊人香水嗆出來的煩亂,沒有任何別的感覺。


    是書裏寫的過於誇張?


    但看白昭洋和方硯於這兩個貨色的神情,多少也該是高興的。


    身旁的女人年紀跟他一般上下,櫻桃口鵝蛋臉,是個美人坯子,何楚卿單看這張臉沒有任何抵觸,因此強忍著沒動,任憑女人的手在他身上遊移。


    在這緊要的節骨眼,何楚卿忽而走神,頗為煞風景地念起一張不苟言笑的臉。


    雖然隻有一瞬間的遊離,但他卻心下更泛起一片燥意。


    何楚卿像在跟自己抗衡,索性又湊過去一點,和那小美人額頭對著額頭,彼此之間唿吸交織。女人的臉忽而紅了,本正該是他春風得意的時候。


    但很可惜,何楚卿臉不紅,心也不跳。


    那雙玉手似有似無地拂過何楚卿的下頜,解開了他襯衫的扣子。


    第一顆過後,又是第二顆。


    露出了他掛在頸間的一顆平平無奇的墨色玉珠。珠子雖然沒什麽特別,但頸間那線卻是他托人精心編成的。


    何楚卿猝不及防地看見,一時竟然僵住了,摟住人的手臂不由緊了緊。


    “嗯?”女人在他耳邊輕聲笑道:“這是何物?”說著,她伸手就要碰。


    何楚卿猛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女人嚇得一個激靈。


    現在這樣子,要是讓顧還亭看見了,指不定怎麽說。


    何楚卿幾乎是下意識就想到了這麽一句話。


    不過,顧師長夙興夜寐,又怎麽會撥冗去指責一個大話精?一個臨陣脫逃、籍籍無名的懦夫?


    這點思緒在他終日混沌的腦中劃過,給他帶來了少許的清明。從來到瑪港那天起,他一直活的宛如夢中,這還是難得清醒。


    何楚卿當即甩開女人的手,忽地站起身來,神色匆遽。


    方硯於聞聲匆匆抬頭,隻看見何楚卿步履匆忙的背影。他看了兩眼被他丟在原地怔住的女人,放下手中事跟著也出去了。


    白昭洋在美酒和美人之間,早已醉的人事不省,哪裏還管誰留誰走。


    何楚卿一路走得飛快,幾乎是逃也一般衝了出去。方硯於在身後追了半晌,本想著何楚卿是乘他的車來的,起碼會在樓下多逗留一會叫車。


    哪成想,這人根本沒有半點停留。等方硯於出門去,何楚卿已經邁著步子走出老遠去,叫他也仿若未聞。


    何楚卿成年之後,個子躥起不少,舉手投足之間有種目空一切的傲。相處這段時間,方硯於已經知道,這是因為他真的瞧不起任何人。哪怕此時步履匆忙,何楚卿在人群中也還是惹眼。


    方硯於目送著他消失在轉角,才若有所思地收迴了視線。


    這天晚上,何楚卿做了個夢。


    他一向少夢。三年裏,還是第一次他這麽清晰的記得自己做過的夢。因為醒過來後,他床單被洇濕了一小塊去。


    何楚卿聞著這氣味,先大嘔特嘔了一迴,而後憤恨地捶了一拳床。


    褻瀆。這簡直是...褻瀆。


    他把這夢裏的一場意亂情迷,歸咎於了客梅黎曳,倒沒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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