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吃不記打的何楚卿一睜眼就又進了裏斯本,他盯著手中的麻將牌,頗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牌桌上,這幾局的賭注不大,對於另外三個擔任現世寶角色的公子哥來說,輸贏還沒有哄麵前這位高興重要。


    牌桌上有輸有贏,無關痛癢,那都隨意,起碼不會挨揍,但何楚卿一不高興,那就不一定了。


    早先的方硯於,到現在還是他們心中一個活生生又慘痛痛的教訓。


    他們小小地輸了幾局,最先不願意的還是小賭王——嫌自己賺的少了,不夠刺激。


    少爺們立刻舍命陪君子,就地把賭注翻了一番兒,嘴裏不痛不癢地扯:“焉裁,怎麽今日雪麗沒在這陪著?”


    何楚卿摸了牌,皺著眉應和:“想她你就自己去叫。”


    另一個立馬打圓場:“呸,女人有什麽好?平白地擾了興致啊?我這有個趣聞,聽聽?”見何楚卿點了頭,他才繼續歡天喜地地說:“聽說,白昭洋好像又被逮進去了。”


    氣氛確實上來了。


    都問:“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抖機靈的又說:“不清楚,我也是聽人說的,不過,他啊,可能是因為嫖娼?”


    又有人起哄:“胡說!白公子啊,保準說,文化人的事情不能叫嫖!”


    “這事兒想打聽清楚,找我啊,我最清楚這其中來龍去脈。”何大少爺在談話中央橫插一杠,把嗓音拖得老長,拽的五萬八萬的。


    “那快說說,也讓我們一樂!”


    何楚卿就屈尊抬眼掃了一圈,卻答得不是這話:“我肯定熟。那晚警察局拘留,我倆就隔壁間。”


    摸了老虎屁股。


    桌上一時偃旗息鼓,全低了頭。


    這時,何楚卿“啪”地亮開一排晶瑩透亮的牌麵,給這場裝逼大劇畫了個圓滿的句號:“胡了。十三幺,這注還得翻。老規矩,幾倍來的?”


    桌上清一色二十多歲的同齡人,一個個全都斂聲屏氣。這場麵給了何楚卿莫大的滿足感。


    果然,隻要不是跟那幫老奸巨猾對壘,他何楚卿還算很能打的,是個輝炳一方的人物。


    殊不知“老奸巨猾”之首的阮欽玉,這時候正帶著新鮮出爐的宿仇,到了裏斯本大門外。


    室內,錢贏了,氣出了,何楚卿舒眉展目,越玩兒越舒服。


    方才還嫌女色誤國,這會兒又扯上了:“真不是我說,焉裁,出了裏斯本,你往外看,瑪港的女人真的很夠味的,中原大陸見不到,國外也沒有。”


    何楚卿又被點名,湊了一湊這熱鬧:“看起來,你是又有了豔遇了?”


    “不叫豔遇,叫邂逅。客梅黎曳的姑娘,唱起英文歌來,絕對比內陸的迷人。”


    立馬有人不服:“哪個姑娘?我也去看一眼。”


    “好像叫...珠禮?或者什麽禮,我聽不清那發音。”


    何楚卿逮住機會,帶頭把人從頭到尾調笑了一頓算完。


    又有人說:“客梅黎曳,說白了就是妓院,俗氣,沒看頭。在北寧,我有過一個女朋友,留學前談的,是個富貴家庭的小姐,不過是姨太太生的,不太得寵。她麽,幹幹淨淨的閨閣姑娘,很是高挑,如果不是被家裏姐姐欺負了,可能還會上雜誌封麵的。”


    “那現在怎麽樣了?”


    “留學一遭,身邊這麽多女人,迴去一趟也都忘了問她了,誰知道怎麽樣呢?”


    何楚卿最看不慣拿著留學標榜自己的富家子弟,聽到這不輕不重地“嗤”了一聲。


    那人頗有些不忿,有意朝著他問:“焉裁你也說說,除了雪麗,你還喜歡過別的人沒有?”


    何楚卿嘴裏寬宥地迴:“我心裏的人不是隨時就能掛在嘴邊,當成炫耀的資本提起來的。在這方麵,我跟你確實不一樣,”他這才看向剛才跟他說話的人,眼裏似乎在笑,實則卻超常發揮的一番嘲諷,“有的人你見一眼,就該知道,自己配他不上。”


    那人慌忙挪開視線,咬起嘴唇不說話了。


    說話時,卻正趕上方硯於到場。


    聽了這一耳朵,他倒是挺有興致,把胳膊往何楚卿肩膀上一架,問道:“這麽說來,那就是有了。真是稀奇,如今你們怎麽樣了?”


    兩個警官帶著盛予其在二樓憑欄而立,終於找到了觀測嫌疑犯一號的絕佳觀測點。


    “那個就是了。”女人說著,用下巴點點一個方向:“海藍色襯衫,深紅色領結,紅褐色西裝的那個。真沒看出來,這小孩子真有兩把刷子,怪不得昨晚張嘴就要拿錢辦事。”


    盛予其絞起眉頭朝著那邊看了半天,確定隻有一個人具有全部特征。


    他又從口袋裏掏出眼鏡盒來,把眼鏡戴上。


    阮欽玉有點訝異:“您近視啊?”


    盛予其心不在焉地迴答:“不、不近視,隻是有一點散光。”隨後,他收了眼鏡,拿方布擦著上麵無形的灰塵,“我知道了,您放心,您想讓我辦的事情,絕對不會有一點差錯。”


    那廂,何楚卿簇著眉毛,對於他這半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的親昵以表不爽,嘴裏更瘦不耐煩的說:“沒怎麽樣,各人有各人的事,誰能在意誰怎麽樣?”


    他這脾氣多半還是自找的。


    他扯淡的時候,其實心裏沒有真的想著誰,主要是為了擠兌人。但方硯於這麽一問,他反倒有些不自在。刻意提起,他眼前確實有了點模糊的形狀。


    方硯於倒像是覺察了,緊接著便換了個話題:“那天,你怎麽還沒怎麽玩就跑了?走的也那麽快?”


    他一通屁話,雖然是關心,何楚卿照舊仿若未聞,根本不接話茬。


    方硯於笑了笑,像是也沒等他迴應,繼續問:“是客梅黎曳的姑娘不合你意?又或者...”他壓低了點聲音,湊到何楚卿耳邊,“你喜歡些不同尋常玩法?”


    何楚卿掃了他一眼,他不愛提這個話題,倒也給方硯於一些朋友的體麵,沒有給他臉色瞧。他毫不遮掩,平緩地道:“我對這些事情沒興趣,跟人家姑娘的關係不大。”


    方硯於不理他找的借口,而是繼續壓低了聲音道:“...我知道有個地方,能玩男人。”


    何楚卿一愣,想起昨晚那個夢,耳朵不覺燒紅了。


    方硯於把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裏,偷偷笑著安撫道:“沒事的,焉裁。這種玩法很普遍,在瑪港不稀奇,在內陸更是常見。你知道嗎,那些戲子的地位,其實和這種也差不多。”


    何楚卿絲毫沒覺得被他寬慰到。他手下仍出著牌,過了會才道:“我就是對女人沒興趣,也未必對男人就有興趣。”


    他五官六感都正忙,也沒怎麽留意方硯於。連帶著他突然沒了聲,都不甚在意。


    過了一時半刻,耳邊卻聽他突然來了一句:“不試試怎麽知道?”


    何楚卿照樣不看他,也不想搭這個話茬。但總有些什麽,在他心裏揣著,令他有些坐立難安。


    方硯於有時候說的話,倒還真讓人不敢小覷。


    賭場一落座又是幾小時,何楚卿渾身酸痛,便起身走出裏斯本抽煙。


    他這賭運,一向邪門邪門,輪到小錢,也並不是從來不輸。但凡是一擲千金的場子,他從來沒有下錯過一次。


    這迴輸輸贏贏,前後算算賺的也算可以,和走這兩趟貨物相當。


    他進了一迴警察局,那點壯誌雄心早消磨了個幹淨,心裏已經下定主意不再運貨。安安穩穩的不好麽?內陸暗潮洶湧,萬一得不償失,把他自己賠進去,誰又給他負責?


    等這件事結了。何楚卿心想,他再也不會平白地跟白昭洋運什麽貨。


    抽了幾支煙,何楚卿的心緒逐漸平緩下來。他準備迴四樓包廂,吊兒郎當地揣著褲兜進了電梯。


    何楚卿百無聊賴。


    就在電梯門即將合上的一刻,一隻修長的手伸過來擋住了即將關上的門。負責關門的侍應反應不及,見差點傷到人,慌忙道歉說:“對不起先生,您沒受傷吧?”


    那聲音伴隨著門重又打開,和聲細語地道:“無礙,您不必擔心。”


    何楚卿渾身一凜,一抬頭,就看見顧還亭驟然出現在門前。何楚卿隻看得見顧還亭的側顏,他是正在略偏了身子和侍應講話。


    一時間,他像是有些癡迷地挪不開眼,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在顧還亭進來之前拽迴視線,偏過頭去。


    顧還亭不是一個人,他在瑪港新交的朋友跟在一旁,二人一前一後進了電梯,摁下樓層——5。


    何楚卿一動不敢動。幸好顧還亭進來之前隻略掃了他一眼。


    無論是身形、氣質、樣貌,何楚卿都和從前有著天壤之別。潦草地撇過,難看出任何端倪。顧還亭眼下,又正是對一切外物都漠不關心的狀態。


    總而言之,巧上加巧。這兩個相隔三年仍把彼此放在心中的人,一前一後地立在電梯裏,竟然能相安無事。


    何楚卿的手在口袋裏胡亂地抓著一塊手帕緩解緊張,一麵心不在焉地想,裏斯本原來還有去五樓的人嗎?


    畢竟,他的活動範圍一向在一到四層。還沒去過,也沒聽說有人去過五樓。


    顧還亭站在他前方,高個兒擋住了他視線的一切落點。何楚卿有意偏過頭去,做出一副不甚在意二人的模樣,餘光倒是不肯鬆懈分毫,怪累的。


    電梯才開始緩慢上升,顧還亭同行那位朋友便閑聊起來:“顧軍長來瑪港也有一陣子了,倒是覺得此地和內陸比起來怎麽樣?”


    顧還亭說:“內陸的風光我是半點沒沾到,時間全消磨在軍營裏了。”


    顧軍長偏頭時候,隻能看見他一點高挺的鼻梁輪廓。


    那人便哈哈笑了一下,說:“軍長啊,既如此,就好好放鬆一下。楊總司令縱然總擔心著你一去不複返了,到底也心疼你。對了,我盡是在裏斯本和您碰見,瑪港旁的去處,您都玩過嗎?”


    “少有吧。”顧還亭道,“倒是不曉得還有什麽好去處?”


    那人說:“客梅黎曳,您去過嗎?”


    何楚卿一個沒忍住,搭眼過來看了一眼,恰好和那人對視了一眼。


    那人便道:“您瞧啊,這小年輕公子一看就是客梅黎曳的老顧客了。”


    啊?關我他媽的什麽事?


    何楚卿恨不得抽他。


    好在顧還亭不過又撥冗掃了他一眼,倒是一本正經地思忖片刻:“客梅黎曳...山茶花嗎?”


    那人不管不顧地在電梯裏點起一支煙。


    何楚卿雖然自己也抽煙,卻一向看不得別人抽。自己吸起來吞雲吐霧,旁人吸便是臭氣衝天。他對這人印象不好,或許是因為他吸煙,更多的還是他建議顧軍長去客梅黎曳。


    那人點點頭:“是了,這幫洋人取的名字。聽說,是取自那本《茶花女》。我說妓院就是妓院,名字再講究也還是那樣,沒稀罕的。”


    顧還亭笑了笑,道:“要是真有個瑪格禮忒,我倒是非得去瞧瞧不可。不過,家裏管得嚴,這等地方隨意去不得。”


    嗯?


    何楚卿又是一驚。


    不過這迴,他沒敢膽大包天地再正眼瞧過去。


    什麽叫“家裏管得嚴”?


    顧還亭連年地征戰...已經結婚了?


    對麵那人聽了這話,說:“現在都講究新式戀愛,軍長成家倒是早。”


    何楚卿插在褲兜裏的手又是猛地一攥緊。


    真是這麽迴事?


    他還沒聽夠,電梯叮咚一聲,是四樓到了。


    顧還亭雖然對旁人都不甚在意,倒是很禮貌地給他讓開了路。


    這電梯裏,狹窄、曖昧,還煙熏霧繞。何楚卿時刻提著心,擔心被顧還亭一個迴身看個正著。雖然危機四伏,但到了該脫身的時候,他偏偏有些舍不得。


    或許顧還亭不是沒有看清他的臉,而是早忘了他這個人呢?


    何楚卿擦身而過,嫌嗆似的,用手帕捂住了口鼻。


    上天像知道他暗藏的眷戀。臨到邁出門時候,他才一抬手,那手帕卻不小心滑落下來,恰好落在顧還亭腳邊。


    何楚卿略偏了點頭,想,這種東西丟就丟了吧。


    顧還亭卻俯下身來,好心地幫他拾了起來。


    何楚卿腳步一頓,心道,完了,這迴倒是難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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