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有個年輕人偏過頭來在嘈雜的人群裏聽身邊的警察講話。


    他麵色不虞,眉頭恨不得蹙成一盤蚊香以彰顯自己的不耐煩,臉蛋還是圓圓的,非常有少年氣。


    顧還亭愣了一下,很快收迴視線,繼續談話。


    顯然,他碰到過很多迴這種事情,時常把當街迎麵走過的適齡青年走眼看成何楚卿。


    但現在,他隻會想,隻要何楚卿還活著,那便是極大的寬慰。


    於他自己,於何楚卿,他都希望焉裁能如他所見過的每一個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一樣地活著。


    那廂,何楚卿有著沒受過教育的這個年紀的年輕人的通病。


    因為早先在審訊室裏撒潑打滾,不要錢地給人演了一出好戲,顏麵盡失,導致他總想挖個洞鑽進去,可無從下手。


    於是,就像含羞草被冒犯了一樣,當即自閉了。見了誰都一副“滾蛋”的渾樣。


    白昭洋先他一步出來,遠遠看見他這副臉色,不吃眼前虧,聽話地就地滾蛋了。


    隻剩下他跟獄警肩並肩立在櫃台前,自己憋著火看自己要簽的那份單子上寫了什麽狗屁倒灶的話。


    空氣膠著了一會,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拿起鋼筆,邊朝筆尖哈氣邊抬眼漫不經心地看。


    這一看不得了。


    不過一抬眼,立在幾十米處遠的顧還亭就不由分說地闖進他的視野。


    何楚卿心裏臥了個大槽,為這奇跡般的冤家路窄所折服,不動聲色地換了隻腳當重心,原本肆無忌憚地對著那邊的大片臉,轉了個向,跟剛才一路沒給人家好臉色的獄警麵對麵。


    ...更尷尬了。


    何楚卿麻利起來,提筆就龍飛鳳舞地畫上“何楚卿”三個大字。


    獄警喜出望外,又遞過來一份文件。


    這他媽沒完沒了了。


    顧還亭跟阮欽玉道了別,轉身離開之前,還是食不知味地梭巡了一圈那個少年的身影。


    人正半個身子壓在櫃台上,典型的站沒站相。


    如果人要是何焉裁,來自顧軍長的一通說教必定躲不過去。


    可能是心理緣故,顧還亭此刻看了他兩眼,竟然又覺得不像了,走的時候,還頗有一番欣慰。


    緊接著,何楚卿絲滑地簽完了又三份文件。


    扭頭確定人沒了,當場舒出一口憋了半天的氣,轉而問獄警:“剛簽的都是幹什麽用的?”


    獄警一五一十地道:“哦,是這樣。我們需要把您的出入和身份檔案還有談話記錄入庫存個檔。”


    存什麽檔?談話記錄?


    “等會!”話音剛落,櫃台小姐眼疾眼快,訂書機嘎啦一聲,幾份文件歸為一個,抬起頭:“怎麽了,先生?”


    何楚卿下一口氣憋了半天,“...沒事。”


    何楚卿步伐帶著怒氣,兩袖生風,皮鞋底敲著地,走的乒乒乓乓。


    他一腳踏出警署的磚石地,迎上了恰到好處卷過來的細風。


    下一步想右拐,還懸在空中,卻愣是腳底一滑——因為不遠處恰好走著顧還亭,還好,背對他。


    何楚卿登時丟盔棄甲,腳下生風,用拐角的一點磚牆擋住了自己。


    一時,他仿佛以為是自己又跟在顧還亭身後,為的是偷偷摸去校場。


    是了,他隻在迴憶裏才是真實的,其餘的時候,都隻是一副軀殼。


    薛麟述呢?是不是還平安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但何楚卿當然沒有資格去問他。他將永遠為沒有勇氣為顧還亭戰死而羞愧,至死方休。


    “哎,這兒!”


    遠處傳來一聲叫,街對麵有一個打扮的人五人六的小年輕,隔著一條街坐在車裏朝他摁喇叭。


    這人在瑪港一幹公子哥兒裏,能算得上是何楚卿的朋友。


    名叫方硯於,是虹海世家方家的大公子。


    說起來,方硯於其實正是他初來瑪港時候殺的那隻雞。想想,何楚卿也知道對不起人家,不論什麽事,何至於揍人揍得那麽狠?而且,二人熟了之後,何楚卿才知道,依他這張賤嘴,那天背後念叨他的話,實在不算髒。


    打那之後方硯於倒是沒心懷芥蒂,還和他攀交起來,以至於到了現在,關係也還不錯。因為這點愧疚,何楚卿待他比待其他人也更禮貌些。


    何楚卿忌憚著顧還亭迴頭,沒敢立刻就朝他走去,而是做了個等會的手勢,蹲下來裝模作樣地提了提鞋。


    而後,他才三步並兩步地跑過去。


    雖然埋怨他可能會引起顧還亭的目光,但何楚卿到底還是有點感激:“是你把我保出來的?”


    他貓腰上了車,落座在方硯於身邊。


    “當然。我是受白家委托,要保白昭洋出來,誰成想你也被逮進去了。什麽事兒這麽大張旗鼓的?還有,你方才沒看見他?”方硯於問。


    隔著個窗戶和方硯於,何楚卿竟然看到顧還亭的身影重又鑽進了警察局。


    他趕緊催促方硯於開車:“去裏斯本。我們路上說。”


    方硯於莫名其妙,倒也聽他的開動了車,說:“這大白天的,去裏斯本做什麽?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吧。”


    何楚卿顧不得那些,順口道:“隨便,哪裏都可以。”


    “哦?真的?”方硯於笑的很壞,“正好,這麽跟你說吧——白昭洋那小子,一定在那裏。”


    眼見著這小汽車平穩地駛過一堆咖啡館和書店,甚至駛過了裏斯本,最後在裏斯本臨街停了下來。


    麵前的這家店麵,門臉金碧輝煌,但走的是旖旎的風格。才一推門,室內的濃烈香氣就迎麵而來。


    何楚卿嗆得直咳嗽,這才覺察到不對勁,問:“這是什麽破地方?”


    方硯於笑的前仰後合:“你沒看字嗎?客梅黎曳啊——文化人的天堂。”


    那廂,顧還亭掉頭迴去的原因隻有一個。


    雖然隻僅僅一眼,而且這年齡段的小年輕穿著打扮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看起來都很相似。但他仍舊有些放不下心。


    那年的隆冬——


    師指揮所暖意融融的屋內,一幹士兵圍著的年遠睜開了眼。


    他傷的不重,腰間中了彈,草草包紮過後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見他醒了,立刻有人道:“團長,豫軍已經被我們殲滅了,您放心吧。”


    年遠鬆了口氣,這的確是他心底最擔憂的。而後,士兵堅毅的眼神在屋內圍著的人身上看了一圈,問:“1營17連的那兩個小孩子呢?”


    在場的人無不茫然地搖了搖頭。


    他們本就對17連的人不熟,更別提關心什麽孩子,有印象的尚且來不及注意他們在哪裏,更別說大多數人壓根不認得兩個孩子的臉。


    年遠出了一刻的神。


    室外這個氣候,他們似乎是中了彈,天色已經大亮了,實在再難活下去不過了。


    臨別前,師長隻是輕描淡寫地囑咐了他一句,拜托他照看。師長那語氣,清淡的似乎隻是隨口一說,他明白師長心底裏不願意流露出的是什麽,所以才親自照顧。


    誰曾想,照顧成這樣。


    我該怎麽跟師長交代呢?他想。


    年遠接著問:“通信線路、防禦工事都準備好了嗎?”


    有人立刻迴答:“準備好了,團長。”


    他扶著人起來,正要四處再檢查一番,便聽人報告:“團長,師長他們來了。”


    年遠臉上高興的表情隻出現了一瞬,頓時攙著人要親自去迎。


    師長的長袍被風吹刮的紛飛。一行人由遠及近,步履匆忙,一看便知是連夜趕路才到。


    看到他,師長的目光明顯地在附近飛快掃了兩眼,出口卻問:“聽聞你們和豫軍死戰,傷亡如何?”


    年遠咬緊了牙關,敬了個標準的禮:“報告師長,6個連隊的敵軍被我警衛團全殲,我團占據地形優勢,沒有太大傷亡。”


    顧師長眼神堅定,似乎別無他想,但這等待後文的姿態,卻讓年遠心裏一陣悲哀。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為兩個孩子的生死未卜而悲,還是為師長——身居高位,名門世家,行動永遠張弛有度,胸中永遠懷揣軍隊和國家,到頭來,連一句光明正大的囑托或者是一句急切的問候都不能無所顧忌的說出口。


    哪怕隻是為兩個孩童。


    倘若他吩咐全團上下對兩個孩子略施以關照,誰會不賣師長這個臉麵?但他就是不。好像表現出半點私心,就會要了他的命。


    年遠狠下心來,看著師長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師長,我向您請罪,我失職。”


    他在顧還亭眼中看到了難以置信的錯愕。師長嘴唇微啟,就要脫口而出什麽話,卻又硬生生地被他咽了迴去。


    “這是何意?”許奕貞不明其意,上前一步問道。


    年遠迴避了師長的目光,低頭道:“何楚卿和祈興這兩個孩子...走失了。”


    鬱瞰之一皺眉,正要上前,薛麟述卻先他一步竄過來驚道:“你說什麽?什麽叫走失了?走失了?!是死是活?”


    師長按住了他的肩膀,正要為他不分青紅皂白的亂急賞一記眼刀,但他一時失魂落魄,還沒來得及自洽,於是光榮地失敗了。


    “我看到他們中彈了,但不清楚是誰,也不知道是否危及性命。等我醒來,人已經無處可尋了。”


    旁人尚在錯愕,顧還亭已經撥開人群離去。


    麵對著一片孤山葛嶺,他抽出口袋裏時刻備著,但卻幾年都沒再碰過的煙盒,點起了一支寂寥的煙。


    他當時在想什麽呢?


    謝原禮比他想的還要沒用的多,臨走前,何楚卿也求了他。但他仍是鐵石心腸,沒有帶著他們一起走。


    顧還亭活到這麽大,幾乎從來沒有後悔過做什麽事,這是唯一一件。


    這一悔,就悔了好些年。腸子都悔青了,也悔不再來那一年冬。


    警察局大廳內,人們仍兀自辦理著自己的事,哪裏還有令他驚鴻一瞥的年輕人?


    顧還亭看了一圈,說不上是失落還是慶幸。


    他給自己留了餘地——總有可能,那確實是何楚卿。他的生命沒有消散在那個嚴冬,是他們還沒有緣分碰麵。


    遍尋整個瑪港,瀟灑的去處縱然不少,但耳熟能詳的一隻手也數的過來。裏斯本是其一,客梅黎曳也不遑多讓。


    不過何楚卿卻從沒去過。


    小賭王的身邊鮮少有女人的影子,自然也沒有男人的。這事不算秘密,他周邊的人背地裏都稀奇兩句。當然沒有敢當麵提問的,何楚卿的脾性早已威名遠揚。


    因此,這番把人招來客梅黎曳,方硯於帶他來逮白昭洋是其一,另一個則是他本身好奇心作祟——一個男人,二十歲正躁動的年紀,真就沒有半點興趣?


    客梅黎曳的一樓燈光曖昧,小台子上站著個歌女,唱著別有風情的小調。底下的看客彼此心照不宣,有跳舞的也有在卡座裏聊人生理想的。乍一看,其實和虹海的舞廳無異。


    隻要順著螺旋的階梯逐層向上,在廊內就能聽見些不幹不淨的話和不言而喻的歡笑,再配上靡靡小調,勾的每個來客心直癢癢。


    而白昭洋無疑就是這其中最如魚得水的那個。


    白大公子的名號,隻略一打聽就曉得了。


    何楚卿隨著方硯於進門時候,白大公子正靠在洋沙發上,一左一右兩位美人環抱不說,還有蹲在桌前為他端茶倒水的、跪在一旁為他捶腿的,甚至還有給他輕柔地扇著風的,十幾平米的小屋熱鬧的宛如盤絲洞,把白昭洋這凡俗肉體伺候成了真神仙。


    方硯於偷偷瞄了何楚卿一眼,隻見小賭王麵色不虞,進來就先把白昭洋此人從頭發絲到腳後跟鄙薄了一遍,一個白眼將翻未翻。


    白昭洋家在北平,來瑪港要歸功於白老先生“教子有方”。


    白公子啟蒙的年紀本來很早,可惜半路走歪。先是沉迷於奇門遁甲,又是不分日夜煉丹修仙。以至於白家從老到小日夜所求隻一件事——求求白家大公子正常一點吧,哪怕是揮霍無度、紙醉金迷也成。


    沒成想人才到瑪港幾個月,所求便很快靈驗了。


    而且,還給白家意外之喜,連蹲局子也成了能手。難怪白家老爺給少爺的零花錢江河日下,做個生意還要靠何楚卿這點賭運為本錢。


    這時候,白昭洋卻一開折扇,懶洋洋地念了一句:“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羅...”


    他還沒歎惋完,一抬眼看到何楚卿這個祖宗,手裏名貴的折扇差點沒甩飛。


    白昭洋心裏冤家祖宗的喊了半天,張嘴隻敢嘿嘿說出一句來:“...師弟...你、你怎麽也來這等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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