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黎明中,楊兵背著林藍,張宏和柯小紅雨點似的拳頭擂在公社衛生院的大門上。許久,衛生院的大門才被叫開。一個男醫生打著嗬欠,揉著惺鬆的雙眼,不耐煩地乜眼看了一下楊兵背上的林藍,懶洋洋地說:“我看她病得不輕,還是抓緊時間送縣醫院吧,不敢在這兒給耽誤了。”

    楊兵他們二話沒說,轉身就往公社跑,去趕開往縣城的惟一的一班客車。他們緊跑慢跑到了班車前,那裏已經站了一大片去縣城的老鄉,他們擠著擁著往車箱裏爬。班車是用大卡車改裝的,四根鐵管子固定在車幫上,上麵蓋著舊帆布,車尾架個小梯子。老鄉們往車箱裏爬時,梯子晃晃悠悠的,他們有些害怕,動作不由得慢下來。上麵的上不去,下麵的著急要上。所以,你擠我,我擁你,一片混亂,誰也上不去。

    張宏看著亂哄哄的人群,不知道要等多長時間,他扒住車箱,踩住車尾燈很麻俐的翻進車箱裏。接著楊兵和柯小紅從下麵把林藍往上推,張宏從上麵拽,就這樣把林藍連推帶拽的弄進了車箱裏,接著楊兵和柯小紅也爭著往車箱裏爬。

    張宏擁著林藍扭頭對他倆說:“你們不要去了,趕快迴工地去,工地上同學們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楊兵沒有再往車上爬,張宏說的有道理,不僅僅是怕工地上出現什麽事情,林藍去看病得要用錢。昨晚他們光顧著進山救人,根本就沒想到找錢的事。他要迴工地在同學中借些錢送去,所以他也沒有說過多的話,叮囑張宏說:“那我和小紅就不去了,你要多操心,一定要讓林藍住上院,我迴工地想辦法借些錢,馬上就去縣醫院找你們。”楊兵說著從衣兜裏摸出幾張毛毛票遞給張宏,又問身邊的柯小紅:“你身上有錢沒有?”

    柯小紅難為地搖頭。

    張宏看著柯小紅難過的樣子,安慰她說:“放心吧,我會想辦法讓林藍住上院的。”

    柯小紅猛然想起剛才她推林藍上車時,林藍腳上隻穿了一隻鞋,那一刻她就準備把她的鞋子脫下來給林藍穿上。當時隻顧把林藍往車上推,還顧不上脫鞋,隻好等上車後,脫掉鞋子給林藍穿也不遲。張宏不叫她上車了,她趕忙脫掉鞋子扔進車箱裏,大聲說:“張宏,把鞋給林藍穿上,她隻穿了一隻鞋。”

    張宏低頭一看,林藍確實是隻穿了一隻鞋,沒穿鞋的那隻腳,被石子和灌木刺紮得盡是血口子,張宏鼻子發酸,對林藍說:“穿上吧。”

    林藍看柯小紅站在車下,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心裏很難受,說:“張宏,把小紅的鞋扔下去,她要勞動,沒有鞋不行。”張宏把鞋扔下車。

    柯小紅沒有去拾鞋,仍赤腳站在地上直勾勾地看著林藍。林藍憔悴疲憊地靠在張宏的肩膀上,臉色蒼白,嘴唇發青,一雙無神的眼睛裏充滿了清清的淚水。柯小紅再也看不下去了,她不顧一切地要往車上爬,她要親自去照顧林藍,剛扒住車沿就被楊兵拽住了,柯小紅氣得大哭,非要上車不可。

    張宏發火了,衝著柯小紅說:“不要鬧了,還嫌不夠煩。”

    柯小紅這才不往車上爬了,也不敢哭了,她去把鞋子拾迴來,小心翼翼地往車上遞,怯聲說:“張宏,把鞋給林藍穿上吧,工地上我還有一雙鞋。真得,我不騙你。”又將目光對著林藍說:“那我就不去了,你好好治病,我會去看你的……”

    柯小紅叨叨的沒完沒了,汽車發動了,林藍向車下的柯小紅和楊兵招招手,想說什麽,嘴唇動了動,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汽車在黃土路上不停的顛簸,站在車幫前的人和個子高的能伸手抓住頭頂上鐵管子的人,相對能穩當一些,不致於被汽車顛簸的倒前仰後。那些擠不到車幫跟前,又抓不住鐵管子的老人婦女和孩子,隻能隨著汽車的顛簸“唿哧”集體倒向前,又“唿哧”集體倒向後。滿車箱的人被顛簸的無奈而又不好意思,卻不時的哈哈大笑,張宏和林藍心裏發酸想哭。

    張宏個子高,一隻手很輕鬆的就能握住鐵管子,另一支手緊緊地摟住靠在他身上的林藍,這樣還能減少汽車顛簸給林藍造成的疼痛。張宏看得出,林藍是這個車箱裏最難受和最難熬的一個旅客,張宏是從林藍的表情上看出來的。張宏心裏非常的難受,他推開身邊的人,幹脆坐下來,他讓林藍爬在他的懷裏。林藍不願意,因為車上那麽多的貧下中農,他們會看不慣的。張宏顧不了那麽多,他硬把林藍拖進了他的懷裏。車上的人盡管被顛簸的倒前仰後,連自己的平衡都撐握不了了,還一個個睜著詫異的眼神像看珍稀動物一樣盯住張宏和林藍。張宏和林藍也不由得相互對望。這時,太陽已出來,把車內照得明晃晃,張宏和林藍自己都忍不住想笑,隻是抽了抽嘴角誰也沒有笑出來。因為他倆知道,此時他倆如果笑的話,那一定比哭都難看。張宏和林藍渾身上下都是泥土。衣服不知道啥時候被灌木叢中的小刺掛成許多小口口,衣服上有幾處血都滲出來了。

    林藍抬頭看看張宏,不看還好,一看,心裏就像針刺一樣的難受和疼痛。平時英俊帥氣的張宏,為了她被折騰成現在的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額頭上有一個又紅又紫的大包塊,還殘留著血跡,血跡已經幹在了眉毛和鼻子上麵。林藍說不出心裏的滋味是感激還是心疼,她把頭深深地埋在張宏的懷裏哭起來。

    準確地說,林藍是癱在了外科診斷室的檢查床上,一道白簾子把張宏擋在外麵,張宏疲憊地靠在椅子上聽簾子裏的動靜。

    四十多歲的女醫生邊給林藍檢查病情邊埋怨她:“一個癤子,把人都搞成這樣,早幹啥去了。你們知青就是膽子大……”

    張宏在簾子外麵聽著,心裏特別的不是滋味,雖然醫生也是好心,可他還是不想讓醫生沒完沒了的說林藍,林藍已經夠倒黴了,他想替林藍向醫生解釋,剛掀起簾子說了聲:“大夫,您……”

    女醫生一愣,生氣地衝他說:“怎麽又進來了,出去。”

    張宏進退兩難地忙陪著笑臉對醫生說:“對不起,對不起。”退到了簾子外麵。

    女醫生繼續問林藍:“多長時間了?在哪兒看過?吃過什麽藥?做過什麽治療?”

    林藍雖然已經到了醫院,可她的病疼並沒有絲毫的減輕,但她的精神負擔到是減輕了許多。醫生問什麽,她痛苦的實在是沒有力氣說話了,可她不得不堅持迴答醫生的詢問:“都十幾天了,沒有做過治療,有膿水以後,就開始發燒了,赤腳醫生幫我把膿水擠出來了……”

    女醫生又驚又氣地說:“胡鬧,簡直是胡鬧。你是知青,就這點衛生常識都不懂嗎?這種擠法,會擠出敗血症的。”

    昨晚,林藍還很感激赤腳醫生為她減輕了痛苦,此時醫生的話把她又推向了恐怖的深淵。剛剛踏實的心又懸空起來,她緊張的差點哭出來,她不敢哭,她怕醫生訓斥她。

    張宏在簾子外麵也坐不住了,急得直跺腳,他多少還是知道一些“敗血症”是怎麽迴事的。他又想掀開白簾子進去問問林藍的情況到底怎麽樣?可他不敢,急得在外麵團團轉。

    醫生終於從簾子裏出來了,邊走邊說:“我看傷口就不正常。”坐在桌前迅速寫好了幾張單子遞給張宏,說:“抓緊時間辦理住院手續。”

    張宏本來想問問醫生,林藍現在的情況嚴重嗎?醫生的表情已說明,林藍的病情肯定不會輕,他接過醫生的單子,背起林藍向住院部跑去。

    到了辦理住院手續的窗口前,張宏讓林藍在一個石台上等著,他去辦手續,林藍無法坐,隻好爬在石頭上。

    在辦理住院手續的窗口前,張宏焦急地等待前麵的幾個人辦完手續,把舉了很長時間的住院單迅速遞進窗口裏,還沒等鬆口氣,裏麵一個嗓門很亮的女高音隨著單子一起出來了:“外科沒有床位了。”

    張宏雖然惱火,但他相信窗口裏的話。剛才他背林藍從樓道走過時,看到了滿樓道都是頭纏繃帶,吊胳膊拐腿的病人。張宏不甘心地還向窗口裏探望,恨不得將腦袋伸進窗子裏,他對剛才的那個女高音說:“醫生,病人的病情很嚴重,求您給想想辦法吧?”

    窗口裏的女高音不耐煩地說:“沒有床位,我也沒有辦法。你去外科看看去,樓道裏都住滿了病人。”

    張宏依然執著地對著窗口耐心地向裏麵解釋林藍的病情,把他不願意聽到的“敗血病”都搬了出來。

    依然是那個女高音:“沒有床位,我也沒有辦法,你讓開一點,不要在這裏影響我們的工作。”

    張宏的腦袋“嗡嗡”直響,他想哭想罵人,可醫生的那句“這種擠法會擠出敗血症”的話叫他膽顫心驚。他努力控製住自己焦急煩亂的情緒,清醒地知道這樣磨下去,隻能是浪費時間。他打定主意,不叫林藍住上院,他誓不罷休,他要去找院長,求院長也得叫林藍住上院。他顧不上和林藍打招唿,起身就向後院跑,一轉身撞上了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女醫生,張宏苦笑笑,忙對女醫生說:“對不起,對不起。”

    年輕的女醫生看著張宏渾身上下都是泥土;衣服上到處都是扯開的口子;臉上還有外傷。就知道他是遠道來看病的知青,心裏頓時有一種同情感。她沒有因為張宏的冒失撞上她而生氣,反而親切地對張宏搖搖頭,意思是沒關係。但是,她沒有走,還站在原地看著張宏,又看看蜷縮在石頭上和張宏同樣的渾身是泥土、口子、外傷的林藍。她心裏發酸,問愣在她身旁的張宏:“你們是知青吧?”

    “對對,我們是知青。”張宏像搗蒜似的直點頭。

    年輕女醫生依然親切地笑著說:“我也當過知青,看見你們就想起我當知青時的情景,覺得你們很親切。”說完,她又指著林藍問張宏:“她好像病的不輕,怎麽還等在這兒?”

    直覺告訴張宏,這位女醫生準會幫他們的,他趁機向女醫生說了林藍的病情以及住不上院的經過。

    年輕的女醫生果然是個熱心人,她說:“外科就是沒有床位了,前兩天東風公社的磚瓦窯塌方,砸傷了幾十個民工,他們都住在外科。”隨著話音她已到了林藍跟前,看了看林藍。林藍閉著眼睛,頭都抬不起來,她拉起林藍的手說:“喲!她在發燒。”迴頭看看張宏,張宏的眼神是渴求的,她的心猛抽搐了一下,她要幫助這對無助的知青。她說:“這樣吧,你們先不要著急,我來幫你們想想辦法。”

    女醫生帶著張宏又來到了住院處,對著窗口客客氣氣地說:“小蓮,有個女知青的情況很緊急,幫個忙吧,都是咱們知青。”

    窗口裏傳出了熱情的女高音:“哎喲,李大夫的麵子能不給嗎?你也知道,外科實在是沒有地方可安排了,隻有婦科有床位,你問好她,看她願意不願意住在婦科?”

    女醫生迴頭對正不知道怎樣感謝她的張宏說:“你過去和她商量商量,看她願意不願意住在婦科。”

    張宏心想,天那,這已經得謝天謝地了,還敢要求什麽條件,迫不及待地說:“不用商量,救命要緊,住哪兒都一樣看病。”

    當張宏拿著辦好的住院手續告訴林藍時,林藍昏昏沉沉,根本就顧不上住在哪個科,隻求快點解除她的疼痛,她對張宏隻說了一句話:“快找個地方讓我睡下吧。”

    2

    楊兵和柯小紅剛出現在水庫工地上,就被林場的知青團團圍住了,他們七嘴八舌搶著對楊兵和柯小紅說出他們進山後工地上發生的事情。

    昨晚,指揮部的統計員在做報表時,怎麽也找不見林場的石方報表,最後不得不向總指揮匯報了此事。總指揮問明白了副總指揮把這事交給了張宏,而張宏根本就沒有把報表報上來的情況時,把副總指揮狠狠地訓了一頓,又讓副總指揮去找張宏,他要狠狠的收拾張宏一頓。副總指揮在工地上到處找不見張宏,就去找張宏的專職糾察,找了很長時間才找見,結果是,他也正在到處找張宏找得發慌呢。副總指揮這才意識到事情嚴重了,張宏肯定是偷跑了。副總指揮不敢謊報軍情,隻得向總指揮實話實說。

    總指揮氣勢洶洶地把林場的全體知青集合起來點名,結果令總指揮吃驚的是,團支部書記楊兵和一個女知青也不見了。總指揮親自一個一個的審問林場的知青,問到最後也沒有一個知青說出他們去哪兒了,氣得總指揮暴跳如雷地對林場的知青說:“你們不說出他們去哪兒了,都給我站一夜!”

    更令知青氣憤的是,總指揮連夜派工地的糾察去老場長的家裏,把老場長從病床上揪到工地,當著林場知青的麵興師問罪。總指揮指著六十多歲老場長的鼻子吼道:“你是怎樣教育你手下的這幫知青的?”可憐的老場長一個月前就出山在家養病,他不知道他領導下的這幫知青給他惹下了多大的禍,嚇得他一句話也不敢說,更不敢問,隻有規規矩矩地聽總指揮一聲接一聲的訓斥。

    知道了昨晚工地上發生的情況後,柯小紅嚇得不知所措,楊兵倒是很鎮靜,同學們說的這些事情,他昨晚就想到了,他是有思想準備的,就是沒有想到總指揮能把老場長從家裏揪來。此時,楊兵擔心的是老場長的身體,老場長年齡大了,經不起折騰。楊兵問靳衛東:“老場長現在在哪裏?”

    張小建搶著說:“在指揮部裏,總指揮說了,不見你們迴來,不會放老場長迴去。”

    楊兵並不為自己的處境擔憂,而是覺得他們連累了老場長,心裏非常不安,他對同學們說:“你們先去幹活吧,我現在就去指揮部,不能叫老場長當我們的替罪羊。”說完楊兵朝工地指揮部走去。

    柯小紅攆上楊兵,要和楊兵一起去,被楊兵勸了迴去。

    楊兵到了指揮部門口,總指揮背對著外麵,正和副總指揮談著什麽,楊兵想進去,旁邊的桌子擋住了,他擠都擠不過去,隻好在總指揮的身後叫了聲:“總指揮,我迴來了。”

    總指揮迴頭待看清是楊兵時,又驚又惱。看上去斯斯文文,白白淨淨的楊兵卻是如此的膽正,在領導著上萬人大會戰總指揮的麵前,竟無視自己犯了那麽嚴重的路線錯誤,還這麽放肆和囂張,他劈天蓋地的就把大帽子往楊兵頭上扣:“好哇!你個楊兵,你行,你有種。你身為林場知青團支部書記,知青的積極分子,剛給你開完通氣會,你竟敢帶頭破壞大會戰……你知道嗎?你破壞大會戰,就是破壞文化大革命,破壞文化大革命,就是破壞毛澤東思想……”

    總指揮一口氣破壞了一連串後,指著蹲在角落裏的老場長說:“看見了吧?沒有枉說你吧?叫你來就是讓你親眼看看你教育出來的‘好’知青,一個敢打我……”總指揮指著他的眼睛叫老場長看,繼續說著:“整得我多少天都沒辦法出去視察工地的施工情況,這個更是膽大的都敢上天……”

    老場長蹲在角落裏,可憐巴巴地望著楊兵,楊兵心裏一揪,隨即憤怒了,上前指著總指揮說:“你把老場長放了!天大的事有我承擔,他年齡大了,身體有病,我們做的事情,由我們來承擔。老場長在他家養病,他什麽都不知道。”

    總指揮歪著腦袋打量楊兵,沒料到楊兵不但沒有一點懼怕他,而且對他說話就像是下命令,好像楊兵是總指揮似的。總指揮沒有像往常那樣暴跳如雷或是大喊大叫,而是冷笑了兩聲說:“好樣的,行。”他要放老場長走了,他怕楊兵再給他弄出更難堪的事來,他要臉麵,他不想在旁人麵前再丟人了,便衝著老場長不耐煩地甩了一下胳膊,說:“你可以走了。”

    老場長扶住籬笆牆艱難地往起站,楊兵快步上前扶起他,歉意地說:“對不起,老場長,讓您受罪了。”

    老場長沒有說話,混濁的雙眼擔心地看著楊兵。

    楊兵從老場長的眼神裏,看出老場長為他們幾個知青擔心,楊兵安慰老場長:“老場長,沒事的,你迴去吧。”

    老場長蹣跚地走到門口,又迴頭張望了一眼楊兵。

    楊兵朝老場長擠出了輕鬆的笑容。

    老場長剛消失在門外,總指揮一拳砸在桌子上,吼著:“好你個楊兵,張宏天天給我鬧著要請假,也沒有給我搞調虎離山跑出去。你楊兵有本事,剛到工地就給張宏撐腰,帶頭領著他偷跑。還有那個女知青叫什麽紅的,你說,你們到底幹啥去了?據說還是為了那個叫什麽藍的女知青。看來那個女知青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自己不來工地參加大會戰勞動,還攪得你們個個心慌意亂。她是你的什麽人?她是張宏的什麽人?張宏為什麽為她這樣的賣命,連前途都不要了。更嚴重的還有你,也是一樣……”

    楊兵平時挺靦腆,從不惹事生非,更不喜歡說廢話。此時,他不能不說了,雖然他很生氣,氣得滿臉通紅通紅,他不想和總指揮吵架,隻想和他講道理。麵對怒氣衝天的總指揮,楊兵仍然心平氣和地說:“總指揮,你歇會兒吧,請你讓我把話說完,然後你想怎麽處理我,都由你。”

    總指揮不吃這一套,他把楊兵這種心平氣和態度,認為是楊兵害怕他,所以更囂漲地說:“我沒有功夫聽你閑扯淡,我就問你一句話,張宏現在在哪裏?我要馬上見到他。”

    “林藍病的很重,他送林藍去縣醫院搶救了,在縣醫院。”

    指揮部裏的人還不少,有副總指揮,還有幾個戴紅袖章的積極分子,那個說話帶顫音的女廣播員也在。他們都聽見楊兵說有知青在縣醫院搶救,心想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如果知青敢死去一個,他們誰也擔當不起,他們在一起悄悄議論了幾句,副總指揮有些神色慌張地過來在總指揮的耳根下嘀咕:“快叫人去縣醫院看看到底是怎麽迴事?如果真是楊兵說的這樣,我看就算了,別惹出什麽事來了。”

    總指揮勃然大怒,指著副總指揮說:“這話怎能出自你的口中,階級立場哪兒去了,替他們說話。”

    楊兵被總指揮激怒了,理直氣壯地問他:“我們怎麽了,我們不是階級敵人,更不是反革命……”

    總指揮不允許楊兵還嘴,搶著說:“楊兵,你不要嘴硬,你不要認為你當上了知青積極分子,尾巴就可以翹到天上去了!我再問你,那個什麽藍有病為什麽不自己去看,非得叫人陪著去大醫院看,那套資產階級臭小姐的作風我們不能放過,要徹底批判,肅清流毒……”

    楊兵也不等總指揮把話說完,憤慨地質問他:“總指揮,你也是父母給的血肉之軀,你也有頭痛腦熱的時候,如果你病得爬都爬不起來的時候,難到就不需要人幫助你去醫院治療嗎?你難道和常人不一樣嗎?……”

    總指揮大手一揮,暴跳起來:“行啦,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教育我,難到你還不知道你犯的是什麽性質的錯誤嗎?告訴你,你犯的是階級立場的嚴重錯誤,是和大會戰唱對台戲唱反調的嚴重的路線問題。你的批鬥會一定要開,堅決要開。還有你們林場的男宏,女紅和那個逃避大會戰勞動的女藍,統統都得接受貧下中農的批鬥會……”

    楊兵無法和這樣的人再說什麽了,氣憤地扔下一句話:“你隨便吧。”說著衝出了指揮部。

    楊兵沒有走出多遠,架在樹上的高音大喇叭正唱的有勁的革命歌曲突然沒聲了,隨後,女廣播員尖利、激昂、帶顫音的椒鹽普通話迴蕩在工地上空:“通知,通知,總指揮部通知,下午收工後,廣大的貧下中農和革命的知識青年同誌們,請不要離開工地,請不要離開工地,召開現場批鬥會,召開現場批鬥會。再通知一遍……”

    柯小紅聽到大喇叭的通知,第一反應要批鬥的人,肯定是他們偷跑的這幾個人,她從遠處跑來找楊兵,看見楊兵已從小路走來,她緊張地望著楊兵問:“他真得要鬥咱了?”

    靳衛東也從後麵追過來了,對柯小紅說:“別怕,小紅,我去替你。”

    楊兵淡淡地笑著說:“沒什麽,隻要林藍能及時得救,就是進大獄,我也不怕。”

    柯小紅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堅定地說:“我也一樣。”

    靳衛東哭喪著臉,低著頭說:“楊兵,你罵我吧,我這人就是沒用,啥事都幹不好,報表是我忘了報。”

    楊兵安慰靳衛東說:“不用難過,就是報表報去了,批判會也會開的。”

    他們誰也沒有再說什麽,三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3

    一縷陽光從窗外射進病房,柯小紅看看林藍睡著了,她收拾起林藍換下的髒衣服,去水房洗去了。楊兵坐在另一張病床上,深情地注視著熟睡中的林藍 。

    “不怪張宏,你們要鬥就鬥我吧……”突然,林藍在睡夢中驚叫起來,而且表情顯現出緊張的狀態。

    “林藍,林藍。”楊兵跑到林藍床前,搖醒了夢中的林藍。

    林藍從噩夢中驚醒,她剛才夢見張宏迴到水庫工地後,被一夥人揪住批鬥完了,又被推進湛藍湛藍的水庫裏。她被噩夢驚出了一身冷汗。

    楊兵關切地問:“林藍,作噩夢了?”

    林藍坐起來,把散落在臉前的頭發向後捋捋,仍心有餘悸地問楊兵:“你說總指揮會不會批鬥張宏?”

    “不會的,總指揮叫他迴去寫份鬥私批修稿就完事了,這是社長親自說的。”

    提到批鬥會,楊兵的心在隱隱疼痛,他和柯小紅在大喇叭廣播的當晚被一起推上了批鬥會的台子。

    批鬥會是在黃昏中進行的,會場上稀稀拉拉有百十多號人。楊兵柯小紅被幾個糾察推上了批鬥台,靳衛東是自己跑上去和楊兵柯小紅並排站在一起的。看著眼前一片議論紛紛而又顯出迷惑神情的人群,楊兵的眼裏充滿了恥辱的淚水。柯小紅頭都不敢抬,一個勁地抹眼淚,雙腿不停地哆嗦。一個糾察一步跨到靳衛東跟前,譏諷地說:“誰讓你來湊這個熱鬧,你以為站這兒很光榮!”說著,拽住靳衛東扔到人群中去了。

    總指揮精神抖擻地來到了會場,還沒走進人群,就舉拳高唿口號:“階級鬥爭,一抓就靈!”

    人群中無一人響應,總指揮又高唿了兩聲,隻有在人群中的副總指揮和女廣播員跟著喊了一聲,而且聲音怪怪的,惹得人群哄堂大笑。總指揮氣得也不喊口號了,走到楊兵麵前,歪著腦袋說:“楊兵,首先你要交待,為什麽要帶頭破壞大會戰,你逃避大會戰勞動屬於什麽性質?老老實實給大家交待清楚。”又指著柯小紅:“還有你,也要老實交待問題”說完急急忙忙從人群中出去了。

    一個糾察過來指著楊兵嚴厲地大聲說:“快交代問題,還磨蹭什麽?”

    楊兵往前走了兩步,對著人群說:“貧下中農同誌們,知青同學們,昨晚我沒有請假跑迴山裏,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同學病重被困在了山裏。在這之前,我們的同學張宏,多次找總指揮請假要迴山裏去背那個有病的同學出山看病,總指揮就是不批準,我們不能眼看著我們的同學在山裏白白送命……”楊兵已在抽泣,說不下去了。

    柯小紅已恢複正常,非常勇敢地接著楊兵的話往下說:“現在我們的同學正在縣醫院搶救,還不知道她現在的情況怎樣?如果批鬥我們,能救我們的同學,我願意讓大家天天批鬥……”

    人群中騷亂了,那些感情脆弱的貧下中農跟著楊兵和柯小紅一起抹起了眼淚;知青們罵總指揮不是人;還有的人看不下去紛紛離開會場。眼看批判會開不下去了,糾察們忙前忙後拉這個,拽那個的不讓那些要走的人離開會場。這時,總指揮提著褲子匆忙衝進人群,還沒來得及到達楊兵和柯小紅跟前就大聲訓斥:“你們不交待問題,亂說什麽?還想瓦解人心搞煽動?重新交待問題。”

    副總指揮從人群中神色慌張地擠到總指揮跟前,悄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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