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難道白七爺是專程來追趕麻三兒的?實則非也。他二人雖是主仆關係,但畢竟有師徒之誼,七爺若真想為他求情,王爺未必不給麵子,終不至於撒下人馬滿世界去找;麻三兒連夜逃離了王府,七爺雖覺可惜,卻也無可奈何,然而他今天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呢?原來卻是為了搭救六格格而來的。


    咱們在上迴書裏說過,六格格被麻三兒救出火海之時,幾乎赤身裸體,且被麻三兒看了個滿眼,如此一來在那個封閉守舊的大清時代可算是天大的醜事了。又因她平時最好使大小姐脾氣,府中上下幾乎讓她得罪遍了,如今她出了醜,大家夥兒豈能饒她,於是乎,一傳十,十傳百,越傳便越邪乎了。皆一口同聲說,她平日裏不守三綱五常,盡與蘇拉私通,幹盡了傷風敗俗的事兒,還說這就是打老王爺的臉,要不他老人家的臉怎麽會越來越圓了呢?


    若論起老王爺的身份來,本也是個通天徹地的人物,怎會把郝三青縱火這樣的小事兒放在心上呢,隻是想著能將這個毛賊押送到衙門治罪,也就罷了。卻不料家中出了這樣的醜事,真把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他有心將麻三兒捉了,就地正法,壓一壓大家的口舌;不料麻三兒倒是機靈,連夜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弄得他一時之間真有些騎虎難下。於是他不顧家人的勸阻,直接叫人將六格格關了起來,並放出狠話說,要將她遠嫁到西藏去,永世不許迴城。


    那六格格本是金枝玉葉,如何受過這等委屈,她年紀小,心量又窄,一時之間想不開,就上吊自盡了。不料她上吊用的帶子乃是江南的錦緞,不比普通百姓的粗布物事,剛剛吊上就斷了,倒被狠狠摔了個屁股蹲兒。守在門外的老媽子們,一聽屋中的聲音不對,便破門而入,將她看管起來,並飛報王爺。


    經她如此一鬧,老王爺更是進退兩難,不得已便命令一眾仆婦、丫鬟將她鎖入後院兒,並輪流看管,直至出嫁為止。然而,六格格畢竟是老王爺的心頭肉,又不是什麽欽定的囚犯,何人敢照實看管?無非是幾個老媽子,定時來觀看有沒有事情發生罷了,與平常也沒甚分別。因為她們心中清楚,哪天老王爺的氣消了,便是一天雲彩滿散,如若現在看的緊了,將來自己的腦袋可就保不住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六格格自小便是被寵壞了的,乃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豈肯任由別人來擺布呢?於是三天之後,她便趁著夜黑風高,隻手掰斷了窗欞,逃出了王府。可是自打她一離開家方才明白,那書中所寫的江湖事兒全是假的,隻有錢是真的。她當了隨身佩戴的金銀首飾,隻得了些許散碎銀子,隻夠維持個月的開銷。她一貫身居閨中,並沒有手藝傍身,此時又不敢去投親靠友,隻能象隻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


    起初她雖然離了王府,卻畢竟沒離開奉天的地界兒,又穿著一身綢緞,即便有人見了,也不敢隨意招惹她,都道這是哪家的闊小姐,閑極無聊,微服出遊來了。然而當她誤打誤撞間出了奉天府的地界兒,立刻便被壞人盯上了,他們乃是幹販人行當的,當時有個別稱,叫做“牽繡球的”。


    這“牽繡球的”,乃泛指清末關外一帶專門兒拐帶婦女的人肉販子,那些購買婦女的買主,便是外地的各類院子,如果能有極少數被戲園相中,買了去,成了角,便屬幸運的了。老時年間,東北的院子暗指做皮肉生意的場合,關外乃文化落後之地,並沒有京津一帶的青樓,更沒有江浙一帶風花雪月的楚館與小班兒,若是隻想用一個詞就能把它說清楚,那就隻有“肮髒”二字了。


    在清末的東北,婦女隻要被騙進院子,便如同掉進了火坑,客人可以像挑牲畜一樣,隨意的挑選姑娘,甚至有時候,就連院子裏的老幹娘,其實就是老鴇,都得親自上陣,去伺候客人。要說這三個“牽繡球的”盯上六格格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可他們始終也沒敢動手,直至離官府的管轄區域越來越遠了,他們才逐漸摸清了六格格的底細,原來就是一從家中逃出來的“處兒”罷了,真個是“肥魚衝上了沙灘,白撿呐”。


    舊社會,那些從家中逃出來的女孩兒,十有八九是為了逃婚。因為家長、族長包辦婚姻,甭管你願意不願意,便是死人,收了人家的彩禮,也得嫁嘍。所以但凡有主見的姑娘,沒一個願意受父母約束的。然而九個逃婚出來的姑娘,又有八個剛剛出了門兒,便讓人販子拐了,稀裏糊塗地被賣到了窮鄉僻壤間,成了別人的媳婦,到那時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語。如若直接被賣進了院子,在皮鞭威脅下接客,又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隻得認了命,苟活於世。


    三個“牽繡球”的無賴,平日裏盡幹些“生孩子沒屁眼兒的事兒”,都是能將良心夾在嘎吱窩裏的貨色,拐帶涉世未深的六格格自是手到擒來。其中一個有點兒拳腳功夫的做了“風頭”,留在路口,免得同道中人前來搶局兒;另一個長得歪瓜裂棗般的,裝作痞子,哼著小曲兒,上前調戲。六格格畢竟是姑娘家,遇到了此種事,隻能連跑帶喊,高唿救命;恰在此時,一個頗有些濃眉大眼的人便裝出一副英雄氣概粉墨登場了,他先是三拳兩腳間打跑了尋事兒的痞子,將六格格救下,便趁著姑娘對他稍有好感,趕緊套辭兒,摸底兒。


    若說他們好不容易湊了這個局子,如此火急火燎地問,就不怕露了餡兒麽?答案是,不問也露餡兒。此等人,天生的惡人惡相,即便想裝好人也裝不像,須趁姑娘家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趕緊摸清底細,否則待人家迴過味兒來,再想賣好兒,便不管用了。六格格自小長在深閨之中,雖然聰慧,卻沒有涉世的經驗,方才已被嚇得芳心亂跳,這會兒見遇著了“好人”,便迫不及待地將底細和盤托出了。


    沒等她將話說完,這個“牽繡球的”直接嚇尿了褲子,心裏邊兒一個勁兒地叫苦,暗道:


    “這哪是外財呀,這整個一刺蝟,我說這幾天眼皮怎麽老跳呢,敢情原因在這兒呢。就這麽個主兒,誰敢買呀,就是碰一下腦袋都得搬家。”


    他急忙找了個借口,屁滾尿流地去找另外兩人商量對策。另外兩個聽了,也有些發怵,一個道:


    “哥幾個,我看還是放手的好,就當是白玩一場,要不早晚得紮手。”


    不料另外一個卻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一聽到嘴的鴨子要飛,當即便翻臉道:


    “什麽?放了。為了跟這處兒,咱廢了多大的勁兒啊,連寡婦門都沒功夫串了。再說了,她不是沒人跟著嗎?把她拐到外地去,一倒手少說也能掙四五百兩銀子,要不這活兒就算我一人兒的,將來你們可別後悔啊!”


    經他如此攛掇,另外二人的膽子也壯起來了。他們合計再三,最終決定還是將六格格拐去海城最為穩妥,海城乃是他們的大本營,熟識的院子也多,還有洋人光顧,官麵兒上是不敢管的,即便漏了蛛絲馬跡,隻要有洋人撐腰,無論如何也不會血本無歸的。


    三個人計較已定,再見著六格格,便露出一副兇神惡煞的嘴臉來,使出看家本領,一通的恐嚇威脅,將六格格逼入一間破土地廟,關了起來。入夜,幾個人又套了輛驢車,將六格格拉上,便奔了海城。


    一路之上,三個人對六格格頗為殷勤,不但要吃給吃,而且要喝給喝,絲毫沒有虧待。此並不是窮兇極惡的人販子發了善心,而是要將拐來的姑娘侍弄好,如此才能賣個好價錢而已。他們這一路直奔海城,咱們且先按下不表,翻過頭來再說奉天王府。那老王爺不過是一時想不開罷了,有些羞憤衝腦,並非真想將自己的寶貝女兒遠嫁到西藏去,然而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姑娘依舊是剛毅的脾氣,竟從眾多的仆婦和兵丁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了。聽到稟報,老王爺衝衝大怒,當即命令將一眾守門綠營兵勇,全部押送衙門議罪,又命人將看守格格的老媽子痛打了一頓,末了,他左思右想,實在無臉調動衙門,便去求白爺給出去找找,否則時間長了,倘有個三長兩短,他這條老命也就交待了。


    白爺自年輕時起便行走於江湖,關內關外間頗多見識,黑白兩道兒的朋友又多,所以老王爺才會舍了金身大架前去祈求。白爺身為江湖中人,當然曉得知恩圖報的道理,尤其在這緊張節要的時候,也想著能給王爺出把力,便慨然應允下來。他先是找了道兒上的朋友摸了下底,知道姑娘一準兒活著,然而就是拿不準,人被拐到什麽地方去了。論說憑著白爺的手段,焉能抓不到幾個毛賊?這裏確需解釋一下,白爺雖在黑白兩道吃得開,叫得響,然拐人的行當卻為黑白兩道兒所不恥,屬於不入流的黑行兒,因而在一時之間,他也無法摸透六格格的去向。


    然而多年來所經煉的雨雪風霜,使得白七爺能遇事沉著,臨陣不慌。既然從方方麵麵的消息中判斷,姑娘十有八九是讓人給拐跑了,他便撒下海網,四處托朋友,找關係,終於在兩天後找到了“牽”字行裏的大師兄。您若是想問,這損陰德的行當,焉能有大師兄?其實不過是退行比較早的老人兒,有些消息渠道罷了。


    白七爺向他納了一封銀子,托問起姑娘的下落。這位“大師兄”頗是個明白人,他沒敢跟白爺打哈哈,因為他的心裏清楚,已經有人捅下了天大的簍子,別的先不論,若不趕緊將自己摘清,恐怕就要大禍臨頭了。於是二話不說,急撒下全部耳目,將奉天城翻了個底兒朝天,最後才搞清楚,南門裏“牽繡球”的三個人,已經好幾天沒有露麵兒了。


    大師兄將各方的消息仔細雜糅了一番,最後斷定,拐六格格的必是這幾個人;很快又有消息傳來,專在城外租借牲口的於二混子,曾套了輛驢車,租給三人去了海城。大師兄聞報自是不敢怠慢,便急忙去給白爺送了信兒。


    白七爺聽說,不由得心急如焚,他掐指一算,已經過去了三天,人已經快到地兒了,若再耽擱下去,生米被做成了熟飯,即便救迴來也是枉然了。他來不及親自去王府稟報,隻得派人向王爺知會一聲,便親自帶上幾名下人,飛馬趕奔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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