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話兒說:“出籠的鳥兒跟鷂比,展翅搖翎恨天低。”要說這爺倆,好不容易逃出虎口,便象那出籠的小鳥,再也沒有束縛與威脅了。雖然尚有離巢的驚恐,但等迴到了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兒,當頭的“怕”字就漸漸淡了。


    二人迴到老屋之時,天才蒙蒙亮。雖然已有勤勞的農人下地幹活兒去了,然整個村子依舊靜悄悄的。麻三兒撣去門上的灰土,拽開鎖,二人進了屋,點燃油燈內的殘油,這才相互檢查起身上的傷口來。這一看不要緊,在麻三兒的胳膊與後背上各有一處燙傷,經過一夜的奔走,已經漏出了鮮紅的皮肉;而成瘸子則是鼻青眼腫,幸好都是皮肉傷,沒傷及筋骨。


    成瘸子見麻三兒傷勢嚴重,不覺痛徹心肺,高聲咒罵起那貪婪自私的老王爺來,麻三兒趕忙搖手製止,成瘸子這才隱忍不言。他一麵為麻三兒舍己救人,卻又不得不逃亡在外而鳴不平,一麵又找來鹽粒子,用水化開,給麻三兒清洗傷口。他見天已經亮了,便去村中尋到土醫,買來獾油和白芨粉,給麻三兒療傷。


    麻三兒的身上被裹了藥,方才止住疼痛,而連夜的辛勞與傷痛卻讓他再也無法支撐,便一頭倒在炕上,沉沉睡去。這一覺,直睡得昏天黑地,意識中也無限模糊,卻總好像有個高大的身影,不斷出現。直至第二天中午,麻三兒才悠悠醒轉過來,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很多,力氣也仿佛迴到了體內,但隻稍微挪動身子,腹中便咕嚕作響,餓勁兒就翻江倒海般湧來了。守在屋外的成瘸子,聽見屋中的動靜,急忙跑進屋,他臉上的傷口已經被抹了漆黑的木炭灰,頭上的淤青也被糊了一大塊濕泥,乍看之下就如同是個勾魂小鬼兒離了枉死城,雖有三分怕人,倒有七分可笑。


    麻三兒本欲將夢中所見說給成瘸子聽,但滿腹的饑餓感已將其他的願望都衝散了,於是二人鎖上房門,一齊趕到村頭的老豆腐房來。說起這間老豆腐房,在本地大大有名,據說在大清朝定都北京之時便有了它,傳至如今依然屹立不倒。據村中的老人說,這皆是因為其家中有一口神井!井中的鹵水不同凡響。相傳那是一次地震,威勢之大世所罕有,竟將村頭兒的小河顛倒了過來。震後便出現一處地縫兒,開口處便是這口水井,井中鹵水清亮殺口,將它澆在煮沸的豆漿之中,轉瞬間就能凝成晶瑩雪白的豆腐胚,再壓上兩塊積年溜光的大石,摁出來的豆腐又白又嫩,吃到口中唇齒留香。


    據傳一次乾隆爺東巡至此,附近貢莊的牛車卻遲遲未到,眼看皇帝老子的肉食就要斷頓,這可急壞了隨駕的上膳正大人。他多方打聽,竟然找到了這家小店,用加急快馬將剛做得的豆腐送入了行營。乾隆爺吃後龍顏大悅,禦筆親題‘玉方’二字,以示褒獎。奈何這些不過是民間傳說罷了,經年間就沒人見過皇上親題的匾額,倒是有一張寫了‘老張家豆腐房’的紅紙,就掛在房門前的破布簾上,隨風終日飄蕩。


    然而對於麻三兒爺倆來說,這家店是否受過皇封倒不打緊,倒是那一股撲鼻的香氣隻要被人聞了必會垂涎欲滴,食指大動的。二人進到鋪子裏坐了,見頭一鍋漿子早已開了,翻花地直往外冒熱氣,整間屋內煙霧繚繞,如同蓬萊仙境,讓人忍俊不禁。他們要了兩碗滾開兒的漿子,一大桶水豆腐,拌上噴香的辣椒油,又掐了三四根剛炸得的油條,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來。


    待兩根油條下肚,餓勁兒稍減,麻三兒的腦子也跟著活泛起來。他想著今後衣食無著,不覺愁上眉梢,便扭過頭去,問成瘸子道:


    “叔兒,我聽白爺說,坐吃山空等同於自尋死路,咱爺倆又能到哪兒去尋一條出路呢?”


    成瘸子正將食物塞了滿嘴,聽聞此話,趕緊喝了一大口漿子,將口中的食物都順了下去,這才說道:


    “孩兒啊,依我看來,你還是毛嫩啊,沉不住氣。如今就咱倆積攢的銀子,已經是,那個詞兒怎麽說來著,對!今非昔比啦。就算咱倆每天都躺著吃,也能吃上個三年五載。不過,話又說迴來,坐吃山空必然遭殃,在咱這嘎達甭想掙錢,你要是真有心,趕明個咱倆就去海城走一遭,不過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去呀?”


    說起海城,即便是鄉間目不識丁的農戶也是耳熟能詳的,城故然不大,卻地處水旱兩路的節點要衝,凡往返於山海關的商賈、馬隊,都須在那裏打尖、歇腳兒;另一則,對於清末遼東而言,海城還有一個令無數達官、商賈都流連忘返的原因,便是那裏的窯子。


    海城的窯姐兒自與他處不同,乃是清一色的漁家女,從小便有著由溫潤氣候所滋養出的水性與靈動,與那些終日經曆風吹日曬的女人相比,真可謂是“鸞鳳比雉雞,高下立見”。於是乎就連奉天城裏的達官貴人也要到海城去挑選侍妾與丫頭,一來二去間抬高了當地的身價,使得那裏的嬌娃各個價值千金,由此便在當地催生出了無數的光棍,也就不足為奇了。


    海城亦是清政府對外設立的第一個通商口岸,在管轄上曾隸屬於清朝的營口廳,英、法、德、日、美、俄、瑞典、荷蘭等列強國家均在營口設有領事館,更配套建設了各式的教堂及商業區,如此一來,世界各地的行商走族,便齊聚到營口來牟利,捎帶腳兒使臨近的海城也一同蓬勃發展起來了。


    海城即為水港,交通自然便利,往來人口亦必眾多。有人看上了這裏的好氣候,便選擇定居下來,由此海城的人口也越來越多,市井之中那五行八作及各類商號,將一座小小的水城擠得滿滿當當,真個是寸土寸金的所在。若您就此便以為著此地是一個沾滿銅臭味兒的汙穢之地,那便大錯特錯了,海城同樣有著厚重的曆史風情,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當屬牛莊了。牛莊的房舍秀麗,街道清幽,處處透著東北古鎮的樸拙之美,讓人看後流連忘返。據傳當年努爾哈赤攻占沈陽城後,一眼便相中了牛莊,命皇太極在此建堡固守,足見此地在地理位置上的重要。大清朝在問鼎中原之後,又在牛莊設立了第一個巡檢司衙門,第一個紅十字會,第一個外國領事館等諸多有著劃時代意義的管理機構。這使得小小的牛莊名噪一時,成了關外屈指可數的令人向往的寶地了。


    然而,隨著時代變遷,海城在軍事、政治上的地位也漸漸沒落了,然商業地位依然不可小覷。經過多年發展,那裏有了諸多百年老號,如永豐德,芝蘭齋,胡家館子,西域福,還有那金達萊,宴八旗等等,更不用說還有什麽海記、山記餡餅,韓記熏肉,高記燒雞等享譽東三省的名號。除了吃,此地可以賞玩兒的風景名勝亦是不少,其中以海城八景最為馳名,乃是太平夕照、一柱擎天、神樓新月、紫氣東來、石槐夜鍾、海韻龍祥、河口昏鴉、石坊驚魂,倘或您有了空閑,一定要去海城看看,包您能不虛此行。由於這些特殊的原因,當時在海城街麵兒上,時常可以看到洋人,就為可以看上一眼金發碧眼的洋人,便有不少浪蕩公子、王孫,甚至是當朝的官員,要攜家帶口,來到海城開開眼界,見見世麵。


    然東北有句老話兒叫:“盤兒上雖亮,底下卻是張醜臉兒。”在清末海城商業繁榮的表象之下,自有其陰暗汙穢的一麵。論說此地既是金錢湊集之所,便當然需要有花錢消遣的之地,除了老時年間常見的戲院與茶樓之外,這裏尚有很多幽僻、簡陋的小巷,內多見妓館、暗娼和大煙館。要說在那陣兒,煙土對於普通百姓來說,還是新鮮玩意兒,多由一些英國商人將之隨船托運而來,隻是用薄紙或稻草包裹,並沒有像“福壽膏”一樣高大上的名字,一般就叫做土或黑土。起先有著包容並蓄精神的我國中醫,將之用作治療風濕痹痛及牙痛的藥物,後來卻漸漸發現,“土”亦能治氣虛不振和陽痿不舉,因此一節,煙土在當時風靡一時,尤其在風月場所,更是供不應求。


    於麻三兒他們而言,對海城當然不可能了解得如此詳細了,在他們的心中,那裏是臨水繁華之地,妖嬈富足之邦,是肯定餓不死吃苦賣力之人的。您若是想問,麻三兒還能有什麽手藝呢?其實還真有。他本是個有心人,當初在王府的後廚做蘇拉之時,利用給大廚剝蒜、剝蔥的機會,偷學了好幾樣拿手兒的廚藝;而成瘸子也在走南闖北之中,練就了一身混吃飯的本領,雖無非是抽簽算命、隔板猜物,找人找物、說書講古等江湖伎倆,卻也頗得真傳;兩個人有了這些壓箱底兒的本事,即便在海城舉目無親,也可有恃無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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